傍晚, 昱哥儿端着饭菜进来,放下碗筷,好奇地凑到傅知妤身边:姐姐, 你身体好点了吗?他脸上已经没有害怕的神色了, 大约是丁氏夫妇告诉了他。
傅知妤不想吓到小孩子,微笑着点头:好多了。
昱哥儿当时太害怕了,丁娘子只好跟他解释了几句,他看着傅知妤的肚子, 问道:我是不是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做玩伴儿?傅知妤一愣, 面露难色。
昱哥儿年纪不大,但心思仔细, 注意到她的犹豫, 反而挺起胸膛安慰她:我可以保护姐姐,也可以保护弟弟妹妹。
傅知妤终于忍不住, 噗嗤笑出声来。
屋外传来丁娘子催促昱哥儿回去吃饭的声音,傅知妤揉揉他的脑袋,柔声道:谢谢昱哥儿。
她没什么胃口,但为了腹中的孩子,也因为郎中的话,还是勉强吃了半碗。
丁娘子与她分析得头头是道,眼下她一个人尚且能过, 多了一个孩子却并非只是多一张嘴吃饭的问题。
她问起傅知妤孩子是不是从前那位情郎的, 傅知妤支支吾吾的模样令她明白了大半,长长地叹了口气。
混混沌沌地想着, 傅知妤不知不觉就睡过去。
生活安定后, 她便不常做梦, 今日却一下梦到她的生母和养母。
傅知妤对生母毫无印象, 除了是沈府的侍妾外一无所知,但在看到梦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时,直觉认为她是自己的母亲——她唇瓣张合,发不出声音,最终慢慢化为一团光源散去。
周身景象一转,她又回到长大成人的道观,沈修媛教她认字,教她绣花,道观没有熏香,就偷偷去拿道观香炉里的香灰,手把手教她如何铺灰、打篆。
沈修媛明知道自己并非是她的亲女儿,依旧教她金枝玉叶要学得一切。
傅知妤缓缓睁开眼,眼角濡湿。
她第一次做这么奇怪的梦。
傅知妤轻覆上小腹,内心的挣扎奇迹般地消减大半。
是因为她也要做母亲了吗?赵如璋紧赶着回京前一天找到她,得知了她的想法,赵如璋沉默半晌,点了点头: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成家兄弟。
得到这个回答……他也并不意外。
只是他一旦回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来越县,也不知道傅知妤之后的生活能否顺遂。
如今许许多多人主动来讨好他,赵如璋却在这件事上生出一种无力感。
他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你多保重身体。
傅知妤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秀致的娇靥:你也是。
她眉眼微微弯起,叮嘱道:你还记得你说过入仕要为百姓谋民生福祉吗,只要你做到了,我过得也不会差。
·傅知妤的话像是为赵如璋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
从前他尚且有茫然,尤其在被同僚为难,四处碰壁,也会对自己为何入仕产生不解。
而今短短两年,他就坐稳了天子近臣的位置。
而这两年里,傅绥之的性子也愈发阴晴不定。
夤夜,方瑞听得内室传来动静,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疼痛感驱散了睡意,悄悄探头一看,陛下推开了轩窗,正独自坐在桌案前。
这样的景象对太极殿的宫人们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
自从公主薨逝,太极殿内的一切都像是被定格住,所有物件都保留在原位。
而公主短暂居住过的披香殿,被上锁封存。
方瑞估摸了下日子,又快到禁内不可言说的时候了,陛下在这段时间内的情绪分外敏.感,宫人们大多战战兢兢的,生怕一时疏忽犯了差错。
若是磕着碰着公主生前用得东西,便是要丢半条命的。
方瑞蹑手蹑脚上前,轻声提醒:陛下,明早还有朝会,还是早些歇息吧。
傅绥之按住眉心,望向方瑞的眸中满是不耐。
在视线落回不远处的妆案时,那双凤目里倏地充斥着深情缱绻,仿佛妆案前就坐着他的心上人。
方瑞不敢打断天子,他劝也劝过了,陛下不听也没办法。
他正欲退下去,忽然被傅绥之叫住,报出个道观的名字。
传旨下去,朕要去观中清修养心月余。
那道观名字听着耳熟,方瑞先应下来,待出了殿门才记起来——不就是公主从前长大的道观吗?!朝臣们早已习惯天子的喜怒无常,除了几个御史台的老顽固,当傅绥之提起时,并没有多少人反对。
甚至有人觉得是好事,陛下愈发易怒,能主动想到去道观里清修,兴许能缓一缓脾性。
……只是选择的道观未免太过微妙,天底下那么多道观,偏偏选了公主住过的那间。
方瑞知晓,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没做过,去年频频梦见公主,陛下就觉得公主还流连禁内,请了方士希望能显形。
最后当然是不了了之,却让方瑞为他捏了把汗,心道陛下不会是思念过度出现幻觉了吧。
初春的山头云雾缭绕,道观建在山脚下,花木繁盛,水软山温,数不尽的各色野花蔓延开。
太素观在前朝便是皇家道观,现在也保留着天家赐予的食禄,因此香火旺盛与否并不为灵清散人在意,更愿意保留出一块清净地用以清修。
女冠们有自己的事要做,无人出来迎合。
在浇花的小女冠听到窸窣脚步声,下意识回头望向来人。
看清面容后,她露出惊愕的神色,水壶掉到地上也不去捡,急匆匆地跑回观里。
方瑞咽了口唾沫,瞥了眼天子的表情。
傅绥之认出她是那日和傅知妤一块儿溜出来买书的小女冠,一晃两三年过去,还是那张圆圆的脸盘。
灵清散人神情淡淡,反倒是方瑞有些忐忑不安。
他与这位女君交谈过,知道对方脾性秉直,很怕她言语会开罪天子。
这里没有陛下想要的。
灵清散人冷然一瞥,明显并不喜被打扰。
傅绥之微哂:真人知道朕想要什么?浓荫蔽日,寒气浸入骨髓,凤目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良久,灵清散人错开视线,叹息道:陛下想要的,不该来这找。
傅绥之听出她话里有话,可不论他如何追问,灵清散人只含糊不清地打哑谜,并不会直接告诉他该如何去做。
以至于他来到傅知妤墓前时,还带着几分怒气。
公主坟葬在沈修媛的坟附近,发配来的宫人日日清扫、更换祭品,供奉的果子还是新鲜的。
荷月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也知道是陛下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不可谓不尽心。
侍从候得远远的,给天子让出足够的空间缅怀公主。
傅绥之克制已久的情绪,在坟前反复膨胀,彻底压抑不住。
他摩挲着石碑,只觉得碑上的寒气顺着他的掌心慢慢侵入体内,一点一点蚕食着他为数不多的心火。
方瑞。
傅绥之喊了一声。
奴婢在。
方瑞犹豫着要不要去搀扶天子,下一刻天子说出的话却让他大惊失色。
把坟挖开。
方瑞险些咬了舌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傅绥之疲惫地靠着石碑。
他知道这个行为有多荒唐,尸体在地底下埋了两年多,恐怕都化为一摊淤泥了,可他还是想再启开棺椁看一眼。
宫人们拿来工具,挖开公主坟,小心翼翼地清理棺椁上沾到的土。
在天子的逼视之下,棺椁被缓缓启开。
方瑞强忍着不适,没敢去看棺椁里的景象。
傅绥之恍若未闻,目光缱绻地扫过棺椁,而后,眸中神色逐渐冰冷。
——这不是傅知妤。
当年他吐血昏迷,醒来时尸骨已经收敛置于棺椁内,他逃避似的不敢多看。
盖在尸骨上的白布也已跟着腐烂,露出底下已经不堪的模样。
傅绥之胸口倏地燃起一团火,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烧尽。
这不是傅知妤的尸骨——他只是看了一眼,几乎能笃定结果。
这个猜测像是要把他剖开两半,一边是被欺骗的愤怒,另一边又想着她是否还活在世上。
灵清散人的话语倏地浮现在他耳边,像是在佐证他的猜测。
当日经手的人都有谁?傅绥之语气冰寒。
方瑞不解其意,回忆着当时的人员,慢慢报出了几个名字。
听到赵如璋,傅绥之冷笑一声:将棺椁迁回禁内,找个仵作来看看。
陛下的意思是,这具不是……方瑞诧异,仿佛窥破了什么惊天秘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方瑞后背冷汗涔涔。
是谁胆大包天,敢偷换公主的尸骨?!或者,更甚于此的是,公主没有死?朝臣们并不知晓天子遇到了何事,说着要去道观清修,不出几日便回到禁内,紧接着出动了张世行手下的人,京中莫名出现了一股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氛围。
还有个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人被投入诏狱。
他们万万没有想过,圣眷正顾的天子近臣赵如璋,也有被张世行带人闯入家门,直接羁押带走的时候。
诏狱内散发着浓厚的血腥气。
一桶冰水泼上去,赵如璋勉强睁开眼,水珠沿着额发滑落,视线模糊。
张世行以为赵如璋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挨两鞭子就受不住,没想到竟然坚持到现在。
难怪御史台弹劾张大人的折子那么多。
赵如璋故作轻松地开玩笑,看来我给张大人说情说错了。
张世行唇边扬起一抹虚情假意的弧度,语气却没有半分怜悯之意,冷声质问:我再问你一次,公主在哪?作者有话说:小红包-3-啵唧下章傅狗就见到女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