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郡的街上人来人往, 身处其中,冬日的寒意都被驱散了许多。
邵文低着头,混入人群, 从巡城的兵士身边走过。
兵士们自然不会注意到一个身高体型和穿着都十分常见的人, 更没想过自己与暗地里被通缉的犯人擦肩而过。
这里是杭郡最繁华的地带,几座酒楼比肩而立。
与京城的酒楼类似,门首皆缚彩楼欢门,揽客声此起彼伏。
邵文沉着一张脸, 让门口揽客的女童愣了一下, 每日念上成百上千遍的话语突然堵在喉间,不敢上前问他要不要进去坐坐。
不待她说话, 邵文已经走进去, 熟门熟路地走到某间阁子前。
他挑起门口挂着的竹牌看了眼,径直推门而入。
烦不烦, 不是说不买点心——声音戛然而止,看清来人的面容后,魏轲咽了口唾沫,我以为是劄客呢,门口挂了牌子,还是一个劲敲门。
看起来对方没有将他的失礼放在心上,魏轲松了口气, 问道:怎么来这么迟, 等了好久。
邵文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你可知一道道关卡查得多严。
魏轲点头附和:也是也是,是我思虑不周, 冒犯了。
起先他听说要去见邵文, 大吃一惊。
他记得邵文是太后身边侍奉的宦者, 以为他早就跟其他宫人一样被处置了。
魏轲这一支不算是主家, 但和主家走得很近,这也是当初太后选他进宫的缘由之一。
还有其他原因,也就是族中没有争气的,以至于让魏轲这种人都能入太后的眼。
被傅绥之的人打断双腿后,魏轲被送去外地休养,就在杭郡附近。
如今他是魏家之耻,既不能绵延后嗣,又是个跛子,实在是指望不上了。
从前魏轲看不起宦者,觉得他们残缺不全,结果那次之后,他自个儿也变得残缺了,脾气也变得古怪,越发喜怒无常。
现在邵文坐他面前,魏轲反而成了那个恭恭敬敬给他倒茶的人,立时还有些不习惯。
阁子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其实只是用一些竹帘隔成一间一间的,周围人把酒言欢的声音都能听见。
魏轲忐忑不安,询问邵文真的要在这种环境里找他说事吗?如今到处都有人在找我,去一些偏僻地方反而容易引起注意,不如藏在人群中。
邵文冷淡道,上回那些人已经被处理掉了。
魏轲一悚。
邵文之前让他找几个人,去越县某座山上。
他不明所以,还是按着吩咐照做了。
处理掉的意思是……他战战兢兢问。
死了。
邵文言简意赅。
魏轲顿时觉得杯子里的酒不香了,他一个纨绔子弟欺负书童小厮的事的确没少干,但之前还经常在眼前转悠的人,突然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被邵文以这副无关紧要的语气说出来,魏轲遍体生寒。
做出这个模样给谁看?你知道是让他们去跟谁吗?邵文冷笑。
魏轲摇头。
邵文没有报出天子的名讳,指尖蘸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魏轲凑上前,认出他写的内容,脸色一下变得复杂。
邵文抹去桌上的水痕,魏轲平定呼吸,压低声音问他:不是说陛下在南巡的路上吗……怎么会在越县?他的双腿是被傅绥之命人打折的,现在走路还一拐一拐。
光是提到他的名字,魏轲心中的恨意就快满溢。
邵文微微笑了下,语气轻缓:因为永嘉公主在越县。
魏轲怔了怔,他听闻公主香消玉殒的时候,还颇有点遗憾美人薄命,不能为他所亲。
现在邵文却说公主没死……还在越县?是啊,他们害你跛足残疾,实际上却在越县私下苟合。
邵文面上不显,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毒辣。
是这样没错,但我又能怎么办?魏轲咬牙切齿,现在魏家不比从前,旁支都避祸去了,主家式微……若是太后还在……邵文露出古怪的笑意:宣王现在深得天子信任,可惜宣王妃胳膊肘往外拐,明明姓魏,却不帮自己家人。
提起长平郡主,魏轲皱眉:我那堂姐从小就被接去宫里养,和我们不熟,之前魏家出事她都没个声儿,当了宣王妃也不见得照顾魏府。
那是自然,你那堂姐比你会趋利避害多了。
邵文抿口茶,毕竟以她的聪明才智,自然不难看出,太后薨逝是谁的手笔。
你说什么?!魏轲声量一大,立即捂住自己的嘴。
好在周围熙熙攘攘,他这一喊也不算太突兀,转瞬就被人群遗忘。
邵文侍奉太后,很清楚太后的身子状况,身有旧疾是没错,但除了阴雨天容易头痛,其他时间一向平稳。
就在魏轲那事之后,太后的身体转瞬即下。
原先以为是气急攻心,养一阵子就行,结果药越喝越多,身子却越来越差,后面下不了床,日日昏睡。
不傻的人都看出药有问题,换了几个太医来,开出的药方都大差不差。
就是那时候,太后自己也觉察出不对劲,着手让邵文想法子。
魏轲那事闹得太难看,太后当场晕厥,后面身子每况日下,外人听起来也算合理。
魏家的人虽然有疑心,苦于没有证据,再加上朝中风向对他们实在不利,也只能认下了。
失去太后庇佑,魏家日子不好过,魏轲被送出去养伤,做不了男人,又令家族蒙羞,恨毒了傅绥之。
那个公主明明就不是先帝的血脉,天子却护着她,甚至为她得罪朝中士族。
邵文一说,魏轲立即明白了。
原来天子是对自己的妹妹存了别样的心思,难怪他想亲近公主,落得如此下场。
邵文凝视着他愈发扭曲的脸,面无表情。
我要怎么做?魏轲问道。
正中邵文下怀。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推向魏轲。
魏轲展开,将纸上每个字细细看过,脸色神色变了又变,半晌才喃喃道:这……信上的内容是真的?你若是不信,找几个经历过的长辈问问。
邵文收回那张纸。
他神色笃定,魏轲也不可能真的找人去问先帝的风流韵事。
如果按纸上所写,贵妃与她的夫君感情甚笃,却在禁内小住时被先帝强占过。
她的前夫身体孱弱,众人以为不能行事,再加上天子不是足月出生,先帝以为是他的孩子,疼爱有加。
以魏轲的脑子,邵文说什么他信什么。
再加上他确实恨透了傅绥之,上面写得每个字他都深信不疑。
回忆起他的往事,魏轲倏地记起那张脸,娇艳欲滴的面庞,纤长的眼睫,柔润的红唇。
当年十六岁的小女郎还未完全长开,虽然娇妍,还有一点青涩稚嫩,眼下三年过去了,还不知道是如何的美貌动人。
想到这,魏轲心头大动,露出垂涎的笑意。
若是事成了,公主给你也行。
邵文淡然应允。
魏轲忙不迭答应,已经开始想入非非。
邵文瞥他一眼,心中厌恶,暗想这人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也不知道太后究竟看中了哪,都做不成男人了还一心惦记着美色。
反正只是一颗棋子,要什么条件先许诺,好让魏轲专心办事。
等事成之后,他直接除掉魏轲,就当是断头饭了。
魏轲心心念念还没到手的佳人,还想再问些详细,就听见酒楼底下有些骚动。
魏轲顺着半开的轩窗望下去,巡城的兵士集中在下面,似乎是得到了风声,想要上楼搜查。
邵文脸色微变,低声唾骂几句,便起身要离开。
魏轲拉住他,邵文紧皱着眉头,盯着他:我自有办法联络你,你只管听我的命令行事,必然大仇得报。
他从另一侧走,匆匆混入人群。
巡城兵士只凭画像没找到人,上报到赵如璋处。
赵如璋正在看京中送来的书信,宣王在京中帮忙盯着几个士族的动向,暂时没出什么乱子。
宣王在信中问他知不知道陛下为何突发奇想拐道去越县。
他有些头疼,不知怎么回复才好。
总不能说,公主在越县吧?赵如璋听说过宣王和公主感情不错,宣王妃和公主似乎也算是好姐妹,要是被他们知道公主没死,好端端活在越县,保不齐就冲过来了。
索性他以这是天子家事,他一个外臣不方便插手为由头,直接甩给傅绥之去回复,这样头疼得就不只是他了。
·这几日绒绒的功课都给傅绥之过目,刚写完最后一个字,绒绒就迫不及待扔下笔去外面透气。
傅知妤无奈地收拾好桌案,一抬头,望见傅绥之紧蹙的眉头。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傅绥之回望过来,调整了下表情。
他十分期待傅知妤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好让两人之间有些话题,免得枯坐一下午。
谁知道傅知妤只是转过头去,就当刚刚什么都没看见。
傅绥之咳嗽几声,柔声道:你不问问……我看了些什么吗?你处理政务,我还能过问?傅知妤睁大眼。
皇后是小君,怎么不能问了……傅绥之只敢压低声音自言自语,生怕她听见。
他指指手上的信:是傅楷之的信。
四哥?傅知妤双眸一下亮了。
傅绥之心情复杂,都多久没见过了,怎么听到傅楷之的名字这么高兴,跟他说话就冷冷淡淡,傅楷之和她统共相处时间也不多啊。
只是纠结了片刻,傅绥之突然生出别的念头,问道:你和他这么久没见了……想不想去看看他?傅知妤眨眨眼,倏地扬起唇,露出明艳的笑意:不想。
作者有话说:傅狗:都是我追老婆的工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