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轲一走, 舒五娘并没有放松下来。
她和邵文相处这么久,自然知道邵文的神情变化意味着什么。
他今日回来的时候面色不虞,想必是计划遭到了阻挠, 并不顺利。
舒五娘正想找个机会悄悄溜走, 转过身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句站住。
邵文神色阴郁,上下打量她几眼,阴阳怪气道:你在他那过得倒还不错?舒五娘急忙辩解:并非如此——你别说了,我知道。
邵文瞥过眼, 他想杀你, 但碍于不想在冒牌货那交代不过去,才没动你。
你怎么知道的?舒五娘轻轻抽了口气, 你在陛下那……安插了人手?邵文本就面相阴柔, 大半张脸藏于阴影中,像极了吐信的毒蛇, 看得舒五娘后背发冷。
他让人跟踪我,我就非得坐以待毙?不反将一军,怎么让他知道,天底下也不是事事都顺他心意的。
舒五娘对邵文了解不多,并不知道他对天子的恨意从何而来。
她只知晓邵文是太后身边侍奉的宦官,似是受到重用,却不知道和魏家到底有多少关联。
她现在就像身处漩涡之中, 只能顺着湍急水流而下, 找不到摆脱现状的方法。
提起这事,邵文似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 竟也放缓了语气, 反问舒五娘:你还是第一次见到魏轲吧?舒五娘点点头。
你觉得他如何?舒五娘被问得猝不及防, 不敢回答。
邵文也不逼问, 大约是看出来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自顾自说下去:他当年对着宫人颐指气使,仗着自己与太后娘娘同出一家,尤其喜欢辱骂宦者。
而如今,他与我们这些宦官又有什么区别?舒五娘脸色发白,她听懂了邵文的言外之意。
她入禁内选秀之前,就被家里人提醒过,哪怕只是禁中的宫人,也不要在他们面前专横跋扈,被他们记恨上了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看样子,邵文是受过魏轲的气。
他是太后身边受倚重的人,知道分寸,面上不会对魏轲有什么不满,但心底一定是暗暗记了笔账,尤其是被人用身体的残缺来嘲笑讥讽,以邵文的性子一定会报复回去。
令她意外的是,魏轲竟然也……难怪她看魏轲的面向有些奇怪。
他胆子倒是大,肖想公主不算,还意图染指。
舒五娘反应过来,原来太后卧病时口中不住念叨的事,就是这件。
邵文说了不少,断断续续的,也足够舒五娘拼凑出完整的事。
过去逃亡的两三年里,他讲得事实真相都没有今天一次性说得多。
等他的话停下,舒五娘才慢慢想离开这间屋子。
等下——邵文喊住她,你应该,没有动过逃走的心思吧?舒五娘掌心都是冷汗,拼命摇头:怎么会呢。
邵文也不应答,眸中是她读不懂的情绪,舒五娘觉得自己现在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良久之后,邵文大概是打量完了,让她出去。
舒五娘踏出房门的一刹那,脑子转得飞快,一瞬间似乎通了窍。
她扑到公主身上,只是被侍卫按住,没有受其他的伤;被带走看押,也是因为看在公主的份上,给她留了性命。
邵文命她这么做的时候,舒五娘就知道凶多吉少,但现在看来,似乎也是能用来试探公主的态度。
·丁家的屋舍外,檐上积起皑皑白雪。
大门没有紧闭,傅绥之敲了敲门,就往里面走了几步。
昱哥儿正把树枝当剑,在院子里比划招式,听到有动静,往门口一看,傅绥之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刚才的动作恐怕都落入他的眼中,昱哥儿涨红着脸站在原地。
想学武?没有意料之中的嘲笑,昱哥儿意外地听到对方的话,点了点头。
傅绥之也听说过赵如璋帮忙在学堂解围的事,愈发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事上被比下去,对昱哥儿说道:我宅子里那几个护卫夸过你,说你学得很认真。
昱哥儿不好意思地挠头。
你怎么想到要学这个?你娘亲应该是想让你从文入仕吧?傅绥之问。
我爹经常不在家,我想学点功夫保护娘亲和姐姐……还有绒绒。
他提到绒绒,嘴角不自觉往上扬,我看着绒绒长大,就跟亲妹妹一样。
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绒绒。
傅绥之一时语塞,腹诽道那是我女儿,当朝金枝玉叶,还真是会攀关系,难不成她喊你声哥哥你就是皇子了不成。
但面上还保持着客气的笑意:难怪嫣娘这么喜欢你。
喜欢到宁可反驳他,也要帮昱哥儿说话。
绒绒要去京城,你也跟着去?昱哥儿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傻乎乎挠头笑着:啊?绒绒为什么要去京城?傅绥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的女儿为什么喜欢缠着这么个傻小子。
昱哥儿往他身后张望,傅绥之转身一看,丁娘子挎着篮子进门。
两人对视,彼此都怔了怔。
您是来找沈娘子的吧。
和绒绒约好了今日带她玩。
傅绥之答道。
丁娘子往傅知妤住的地方瞥了眼,门还没开,就是还没收拾完的意思:绒绒最近爱漂亮了,每天都得挑她喜欢的衣服穿才肯出门。
傅绥之不以为意:没事,多等会儿也可以。
他女儿自然要穿得漂漂亮亮,才有金枝玉叶的风范。
倒是傅知妤,送去那么多的衣裙也没见她穿,要不是他再三恳求才勉强穿了几次,大部分时候还是素净的衣饰。
傅绥之只是有点想不明白,绒绒喜欢漂亮衣饰分明是随了傅知妤的喜好,傅知妤现在究竟是对衣裙首饰不感兴趣了,还是说……她只是不想穿他送的衣裙?傅绥之越想越郁闷,疏忽了身边丁娘子的神色变化。
丁娘子先前几次都只是远远地看过傅绥之,对方姓甚名谁,她一概不知,也不曾听嫣娘提过,只知道是京中来得贵人。
这回人就站在面前,她仔细看了几眼,顺着他的五官轮廓,丁娘子觉得十分熟悉,像是在哪见过。
篮子一下落了地,声响让傅绥之回过神。
丁娘子慌忙弯腰捡起来:没事没事,只是东西掉了。
傅绥之的视线落在她手上,温声道:这几年辛苦你照顾嫣娘了,改日我让人送点上好的膏药来。
因为傅知妤手指上有疤痕的缘故,他让方瑞想法子去要了几盒上好的膏药,抹在冻疮的位置,今年为止傅知妤手上还没有复发过。
气氛胶着不过片刻,门被打开一条缝,露出探头探脑的小女童。
看到傅绥之,绒绒咧开笑容,不顾身后傅知妤的喊声,一下跳出去就往傅绥之的方向跑。
地上有积雪,绒绒脚底打滑,在栽倒之前被傅绥之一把拎住。
今天约好要教我堆雪人的。
绒绒奶里奶气地说着,望向一边的昱哥儿,昱哥哥也跟我一起去吗?我也可以吗?昱哥儿明显有些心动,怯怯地看向傅绥之。
傅绥之一阵头大,记起两个小家伙感情甚笃,怕拒绝了让绒绒不高兴,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你娘亲呢?怎么没出来。
娘亲说怕冷,不高兴出来。
……想来不是怕冷,就是单纯不想见他罢了。
傅绥之抱起绒绒,离开前还十分不舍地往傅知妤那望了眼,只能看到女郎朦胧的轮廓,影影绰绰投在窗纸上。
一进门,绒绒就拉着昱哥儿往里面跑。
离开绒绒的视线范围,傅绥之的面色陡然沉郁,招手叫来亲卫:隔壁那户丁娘子,着人去查一查身份底细。
亲卫略一诧异,还是应下了。
方瑞不解,刚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盘查过周围左邻右舍,都是些普通百姓。
傅绥之回忆着他方才所见,丁娘子在看清他的容貌之后脸色大变,甚至于手都拿不稳篮子,分明是有什么想法。
至于到底是什么,傅绥之还不想深究,既然已经探查过知道她是无害的,他也有耐心等亲卫那边查个水落石出。
绒绒唤他的声音从小花园里传来,傅绥之深吸口气,快步踱进去。
为了哄绒绒高兴,他也没少费心思。
方瑞天天跟在后面出主意,毕竟他从小被立为储君,童年除了四书五经就是治国策论,方瑞也只能从各宫娘娘带孩子的零碎回忆中努力拼拼凑凑,才让主仆俩勉强能应付绒绒。
·绒绒去了傅绥之那,临近年关,学堂也暂且不用去。
先前和傅绥之说起话本,傅知妤就去集市上随意挑了几本,趁着绒绒不在的时候躲懒消遣。
绒绒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的时候,傅知妤犹豫了会儿还是拒绝了。
她对傅绥之已经没有一开始那样心冷,就算是块石头,被他成天黏着也得焐热了。
何况他们原本就有一段旧情的。
她害怕自己面对傅绥之的时候会再度动摇心软,索性不见面是最好的办法。
纸上的字工工整整,她却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傅绥之相关的事。
越是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话本上,越是收不住心神。
冬日天黑得早,不知不觉,在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昏黄天色。
话本里的内容她銥嬅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有人敲响了窗棂,一只肉乎乎的小手从底下钻进来,捧着一只雪兔子,小心翼翼地摆在窗台上。
那式样很眼熟,傅知妤一下被勾起了在禁中的回忆。
怎么样,捏得还不错吧?傅绥之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傅知妤吓了一跳,书从手上掉下去。
有人怕冷不愿出门,但我又想让她看看。
傅绥之解下披风,内里衣衫干燥柔软,走到屋里将手中另一个大一些的雪兔子摆在旁边。
两只雪兔子并排摆着,傅绥之捏得那只体型大了太多。
我只是照着离开时,你养得那只兔子的体型捏得。
他垂下眼,认真解释。
有那么胖吗……傅知妤轻轻蹙眉。
当然,它一日三餐从没断过,吃得比我还准时。
傅绥之黏黏糊糊贴上去,傅知妤急忙推开他,先上前把半开的窗户关上了。
绒绒放完雪兔子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傅绥之被她推开,还有点不适应,半晌才张了张口,露出委屈的表情: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能准时用膳?作者有话说:傅绥之:你小子该不会是想当我女婿吧昱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