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绥之没有第一眼认出她, 是因为与他记忆中的秋月姑姑并不相似。
通常他也不曾对傅知妤身边的人投以目光,与他们相处过多,到时候不好抽身。
纸张的一角被攥出皱巴巴的痕迹, 傅绥之兀自陷入回忆之中, 连方瑞唤了他几声都没听见。
方瑞无可奈何,不敢擅自打断陛下。
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因为传闻中性情乖戾的太子处死了自己生母的侍女,方瑞就是那个接替秋月来侍奉太子的宫婢。
虽然太子的性情没有外面传得那样玄幻, 在熟悉新主子之前, 方瑞还是过了一年多提心吊胆的日子。
没想到这人就住在隔壁,和死而复生有什么区别?方瑞端着换下的杯盏出去, 猝不及防在门口撞上张世行。
张世行眼疾手快接住了托盘, 他面上风尘仆仆,满是匆忙赶路的痕迹, 顾不得其他,直接开口问道:我要见陛下。
他这样必然是有急事要报,方瑞不敢拦他,又顾忌着天子眼下的情形,正在筹措说辞,门先一声被打开了。
什么事?傅绥之淡淡瞥过,面色如常, 丝毫看不出方才失态的模样。
张世行屏退了旁人, 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筒,上面还有未除尽的火漆蜡的痕迹, 从封口中抽出纸条。
傅绥之接过, 眸色微凛。
这次张世行等了许久, 久到他都诧异:陛下究竟有没有在做决断?张世行并没有催促, 他知道纸上写了什么。
那些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中,但并不意味着每一件事都会顺着他们的推测来进行。
从利益始,也因同样的原因分崩离析。
只是这次魏家似是拼了鱼死网破的决心,比他们预估的时间提前了不少。
这段时间,傅绥之只是有些遗憾,约好的三个月时间原本就不多,还要横生枝节将剩下的日子都占掉。
他将纸条点燃,烧成灰烬,淡声问道:备妥了?张世行颔首:随时可以走。
傅绥之轻轻敛眉,思索要多久能处理完,能不能在过年之前回来。
只是片刻,他就恢复往常淡漠的神情,吩咐道:今晚就走。
说不定能赶上年夜饭。
夜深人静,薄薄一层积雪覆盖在石板路上,傅绥之翻身上马,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紧闭的大门。
方瑞很是不安,站在马下。
傅绥之问道:若是她问起来,你还记得怎么回答吧。
奴婢知道的,您回去露个脸安抚一下朝堂,去去就回。
方瑞把编好的理由重复了一遍。
傅绥之满意地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记得多在绒绒面前提一提我,免得她忘了。
闻言,方瑞紧张的心情散了不少。
小殿下是不会忘记陛下的,虽然会找其他玩伴,例如昱哥儿,但小殿下现在两日不见陛下就要问他在哪,能不能陪她玩。
夜风刮过面颊,带着冬日的凛冽寒意。
傅绥之调整好缰绳,最后往傅知妤的住处方向望了一眼。
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他从十分不舍转而为新的念头。
他原先想着就当提前适应与她分离的日子,但在跨上马鞍的那一刹那,傅绥之还是生出了更贪心的想法。
他不想与傅知妤分离,更不可能心甘情愿放手。
等他回来,总能找其他借口,想其他办法,继续黏着她。
·翌日,傅绥之不在的宅邸并未紧闭朱门,留下的亲卫照旧值守,看起来与往常别无不同。
只是方瑞在向傅知妤解释,为何天子一夜之间离开越县。
他按着昨天准备好的借口复述,傅知妤轻点了点头,没有追问。
方瑞心里喜忧参半。
他一边希望公主可以多追问几句,说明她还是关心陛下的,一边又怕自己应付不来。
方瑞还有其他事要忙,傅知妤站在廊下,鼻尖冻得微微发红。
不远处的动静让她回过神,傅知妤转过头,倏地对上赵如璋的视线。
他大约是想趁着傅知妤发呆时候直接过去,却不想被路过的仆从看到问了安,声音传到了傅知妤那。
她有一阵子没和赵如璋说过话了,那次之后,像是刻意躲着彼此,免得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猝不及防遇到,也避无可避,赵如璋上前问了声好。
他形容坦荡,傅知妤也不想显得太尴尬。
没想到陛下昨夜就离开,倒是找了个空。
赵如璋赧然。
傅知妤微微睁大眼:你也不知道他离开?陛下做什么事不需要让外人知道,估摸着是有什么事要处理,才没打招呼。
听着他的话,傅知妤耳根发烫。
天子做什么事不需要与人说,但傅绥之黏起人来恨不得把最近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告诉她。
赵如璋先开了口:前阵子事务积压,我不便抽身,有些耽误绒绒读书了。
她啊……傅知妤忍不住扬起唇,你忙得这段时间,绒绒玩得乐不思蜀,恐怕你回来也并不好教。
小殿下很聪明,一点就通。
赵如璋也不吝啬夸奖,和公主很像。
热度顺着耳垂逐渐往脸上蔓延,傅知妤眨了眨眼,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才好。
正在僵持期间,傅知妤余光瞥到正往她这走来的小厮。
他频频往自己这看,大概有话想说。
等走近一些,小厮看到赵如璋也在,有些不自然地往他那多瞥了几眼。
傅知妤注意到他过来的方向是傅绥之的书房,有些诧异。
书房里会放一些奏折公文,除了贴身侍奉的方瑞,其他仆从都不被允许靠近书房周围,这个小厮又怎么会从书房那方向过来?惊扰沈娘子了,小的是来帮小小姐取纸笔的,但小的进不去书房,又得回去复命,能不能拜托沈娘子……小厮露出又惊又惧的表情,似乎真的在为这事为难。
等会儿绒绒是要去念书,傅绥之指导过她习字,纸笔落在他那倒也算正常。
但傅知妤就是觉得哪里古怪,说不上具体的,只是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
傅知妤思忖片刻,柔声应下了。
书房并未上锁,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傅绥之不在,显得空荡荡的。
傅知妤直接往书案走去,绒绒爱用的笔果然搁在桌上。
而笔杆压在一封信上,纸张半折,露出几行字。
饶是傅知妤对他的政务不感兴趣,拿笔的时候也扫到一些字迹内容。
她的动作一顿,犹豫了会儿,慢慢展开了整张纸。
在看到这张信纸的时候,她隐约猜到或许是故意摆在外面给她看的,但又不像傅绥之的做法,像是其他人引她过来,又让她看到。
那小厮为什么从书房方向来,也解释得通了。
或许是贵妃与先帝的事太过隐晦,并无过多人知道实情的缘故,写信的人应当是出自某个士族,字里行间透着文士的高傲,质疑天子的血脉是否纯正,意图说服其他士族一同反对傅绥之。
所谓证据,就是先帝殡天之前单独召了傅绥之进去,却没有留下遗旨,仅仅凭借傅绥之一家之言就登基为帝。
给她看到这封信的人是想做什么?傅知妤能猜出一二。
对方大概是觉得,她与傅绥之的关系闹得这样僵,不论傅绥之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会持怀疑的态度,不会完全相信他。
如果是三年前的傅知妤,的确会完完全全按照那人的思路来想。
那人对她的了解不少,但似乎还停留在从前的印象。
或许是以前就认识她的人。
小厮还等在门外,有些坐立不安地搓着手,见到女郎出来,目光闪躲着不敢直视她。
傅知妤神色自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见状要去接傅知妤手中的纸笔,傅知妤避开:不用了,先生就在这呢。
赵如璋颔首:我顺路带过去就行。
小厮唯唯诺诺应下,踌躇了会儿才离去。
赵如璋很敏锐地发觉了不对劲,傅知妤思忖着把刚才的事告诉他。
她注视着赵如璋的表情变化,不安地问他:上面说得内容……是真的吗?女郎的双眸澄澈,隐忍不发的惊惶像是石子落入水潭,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的确有些动静,但陛下早有发觉,已经布置好人手了。
赵如璋安慰她,公主不在京城的日子里,类似的事情也不算少,张大人那边也应对自如。
天子近臣这样说,傅知妤稍稍冷静下来。
公主是觉得刚才那个小厮有鬼?傅知妤点头,到时候让人多多盯着他,看看他之后有什么动作。
她又想起什么,问他近日有没有什么新的流民户。
并没有,越县是个小地方,又在杭郡附近,即便有流民大多也是往杭郡去。
赵如璋沉吟片刻,不过若是公主想找行踪不定的人,倒是有几个。
对她的敏锐,赵如璋完全不觉得意外。
傅知妤是怎样的人,赵如璋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傅知妤无意中流露出对天子安危的担忧,才让他脸上维持的笑容摇摇欲坠。
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但赵如璋看得很清楚。
赵如璋轻轻摇头,试图把不该有的情绪和想法甩出去:回头我让人把册子送过来。
·亲卫得了傅知妤的意思,不声不响地监视起那个小厮的一举一动。
他大概也知道那次露馅太多,一直规规矩矩行事,仿佛只是一个平常的仆从。
距离傅绥之离开已经过了好几日,按照亲卫所说,快马加鞭赶回去,这会儿也已经到地方了。
绒绒刚开始还会好奇为什么傅绥之突然消失,之后大约是觉得问了也没什么用,就和傅绥之预料的那样,专心致志去缠着昱哥儿玩了。
这本来应该是傅知妤理想中的生活,忽然少了傅绥之,意料之外地显得冷清许多。
作者有话说:我可能被基友传染了什么收尾困难症……qwq但是我依旧有月底能正文完结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