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队伍之中, 并不全是当年东宫一派的人。
趁着夜色浓重,周围悄无声息,他轻而易举地混入自己的住处。
哪怕只是南巡在外暂时落脚的点, 但看外表也比越县的宅邸奢华许多, 只是冷冰冰的毫无人气,也没有他想见到的人。
傅绥之不在的日子里,有亲卫伪装成他的模样应付一些臣子。
好在他平常待人就一副冷淡模样,再加上三年里愈发喜怒无常的性子, 朝臣们通常说完事就直接告退了, 并没有与天子闲话的胆量。
被傅楷之屡屡诟病的缺点,反倒成了他能利用的绝佳条件。
就寝之前, 傅绥之抬头望了眼窗外的月亮。
今夜月色极好, 清辉笼罩。
至少他们看了同一轮月亮。
翌日清晨,伴驾的朝臣们照例来问安。
并不是每一次问安都会被天子接见, 大半时候是会被拒绝的。
今日他们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令人意外的是,天子竟然允他们进去。
年轻的天子坐在上首,姿态闲散,却流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傅绥之冷冷瞥过面前的人,带来的压迫感与替身自然不能比,让人喘不过气来。
东宫一派的官员还算沉得住气, 与魏家私下有过往来的几个, 背后沁出冷汗,再加上冬日里烧着的炭盆取暖, 脖颈和脸都热得通红, 止不住的心虚。
卢三郎站在最远处, 从他的视角都快看不清陛下的模样了。
他这两年比不上赵如璋平步青云, 也升了官。
从前赵如璋和他都还是小官吏的时候,需要避嫌,现在反倒能来往自如。
估摸着也是看在赵如璋的份上,这回让他也混了个南巡陪驾的名额。
相比旁人的揣测,卢三郎对赵如璋的升迁了解更为透彻一些,自然知道他这几年来过得如何艰难,好几次险些丢了性命。
他一个人在那出神,没注意到前面吵吵嚷嚷的声音逐渐变大。
同僚推搡间碰到了他,卢三郎踉跄几步,被人扶住。
他刚想道谢,看清那人之后,舌头像是发僵了,话语堵在喉间,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卢大人,陛下面前还是少走神为好。
张世行收回手,面无表情提醒他。
卢三郎猛地点头,半晌终于克服恐惧,把话从唇舌间挤出来:多谢张大人。
张世行走到前面,手按在腰间佩刀上。
刹那间,刚才还在争论不休的几个大臣立时安静下来。
卢三郎默默抹了把冷汗,心想他被张世行帮了一下,得折几年的寿。
容不得他再多想,卢三郎跟着人群一同退出去。
张世行还是那副面孔,等人都走干净了,方才禀明:越县那边果然要动手了。
上首良久没有回话,只有指节轻轻叩击桌案的声音,并逐渐失去耐性。
即便有充足的人手,傅绥之还是止不住会乱想:傅知妤和绒绒会不会有危险?如果只有他自己,哪怕只有两三成的把握他也可以赌一把,但傅知妤卷入其中,哪怕九成把握也值得他反复思忖。
那些迂腐的老头也并不是真心实意要支持魏家,只是想两头都押注,魏家若是真的成事了,能分倒一杯羹,不成事也是他们意料之中。
张世行回忆起那些人刚才战战兢兢的模样,半截身子都埋进黄土了,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他奉皇命行事,一向与士族不对付。
尤其是在查邵文和魏家一事的时候,没少被使绊子,对他们的印象愈发差劲。
傅绥之脑中重新回顾了一遍他的计划,在某个节点停顿一下,略略蹙起眉,转瞬间又恢复平静的面容。
这两日,伴驾的朝臣们诧异地发现陛下外出的次数变多了,几乎大半天都在外面,偏偏又不允许旁人随行。
朝臣们假借请安的名义,明里暗里贿赂身边的宫人,终于套出了天子的去处。
打听到地点之后,不由得露出会意的笑容。
傅绥之带着张世行去的地方正是湖上船舫,与岸边有一段距离,既不能让他们轻而易举窥探到内部,又能引人遐想连篇,甚至于已经有人谋划着回去之后向天子介绍家中的适龄女郎。
张世行掩上窗,有些头痛地看着那些吹拉弹唱的女郎,一个个打发走。
等女郎们领了银钱离开,他才回到最里面的包间。
傅绥之皱眉:怎么脂粉气这么重?张世行嗅了嗅自己衣袖上的气味,只是一缕轻微的味道,大概是发赏钱时候蹭到的,就被天子闻了出来。
画舫的女郎们对这位出手豪爽的客人很有好感。
连着几日,这位客人中午来,傍晚时分走,不露脸也不与她们说话。
这一次也不例外。
天子的身影出现在岸边,玉袍革带,背影清俊挺拔。
张世行跟在他身后,正专心看着前面的路,似乎对背后的环境没有多注意。
趁着他们正要脱离人群的那一刻,背后传来箭羽破空的凌厉声响——·天子遇刺的消息如同星火燎原,转瞬间传遍了周遭城镇。
越县距离南巡的路线不远,一时间成为大街小巷的谈资。
方瑞咽了口唾沫,躲避着傅知妤的目光。
然而从方瑞口中也没问出什么,早知道他会心软,傅绥之没有将具体的计划告诉他。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陛下只让奴婢照顾好小殿下。
不论怎么问,方瑞都是这个回答,陛下做任何事都是有考量的,尤其在找回殿下您之后,绝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方瑞的声音越来越心虚。
以他侍奉天子多年的经验来看,必然是设下的局,在出发之前陛下已经掌握了他们的动向,但至于这个局布置到什么程度就不是方瑞了解得了。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傅知妤手脚冰凉,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遍消息是否属实。
女郎苍白的脸色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面对外人的询问,傅知妤只能勉力维持脸上的笑意,谎称自己是被吓到了。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方瑞小心翼翼开口安慰,陪着她回到住处。
桌上摆着一个粗葛布包,她出门前什么都没有放,这时候多出来一个包,让傅知妤愣了下。
包裹不重,她并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被层层叠叠地缠绕着。
傅知妤一圈一圈地解开,逐渐露出里面细长的形状。
她咬着唇,隐隐约约从形状猜到是什么。
直到最后一圈布条松开,露出一支染血的箭羽,星星点点的血迹刺痛了她的双目。
送这东西来的人是什么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方瑞也呆怔在原地,但马上反应过来:殿下不要多想,这或许是故意让殿下往不好的方向去想,引起误会。
傅知妤没有接话,眼睫轻轻颤动着,掩住眸中的情绪,只能从她紧紧抿住的唇窥得一二。
她说不清楚自己看到这支箭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像是骤然被水淹没头顶,脖颈被人扼住那般,唇舌僵硬,发不出声音。
她实在是不能无动于衷。
在外面的时候,还能安慰自己只是一些传言,到底怎么样谁也说不准,结果转眼间看到了这支箭。
以当时胸口的疼痛来看,哪怕说箭羽上的血迹是她的也不为过。
傅知妤无意识地攥紧,直到指腹传来一阵刺痛,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
她不相信傅绥之会死,又不敢去赌其中的可能性。
他早已知道有人要下手,一定会有所提防。
傅知妤垂下眼,盯着箭羽看了许久。
方瑞说的不错,送来这支箭,大概率就是为了让她惊慌失措,做出一些冲动的事。
这是背后的人想看到的。
想通之后,傅知妤的脸色好转了许多,说道:我觉得……我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如果他们真的要针对我,我留在这会把丁娘子他们也牵连进来的。
方瑞附和几句:若是殿下想的话,陛下的宅子随时可以住人,物品早就备妥了。
傅知妤点了点头,踏出门槛的时候双腿发软,方瑞虚虚扶了一把。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笑吟吟地与丁娘子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暂时要去隔壁住几日。
傅知妤都找好借口了,出人意料的是丁娘子没有追问,反倒让傅知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丁娘子先打破了沉默:你若是为了隔壁那位公子……。
这下轮到傅知妤睁大眼睛:什么?你们不是两情相悦?倏地被戳破心事,傅知妤慌乱起来:算不上两情相悦,我还没有……你当我没见过其他孤儿寡母?丁娘子笑了笑,看得出你一开始对他充满戒心,但现在呢?哪有和讨厌的人整日里黏黏糊糊的。
依你的脾性,不想见的人连个眼神都不会给,多少上赶着追求你的小郎君被赶出这个门。
丁娘子没把话说全,言下之意却很明显。
傅知妤看不上的那些人被昱哥儿打出门去都是常有的事,对傅绥之,她刚开始能用他的身份不同寻常为由,但之后的事,就逐渐朝着控制不了的方向走了。
傅知妤耳根发烫,不知道怎么应她的话。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丁娘子看出她的窘迫,换了个话题,我当时收留你,也是觉得你和当初刚来越县的我很像。
女郎的眼眸里逐渐凝聚起茫然的神色。
在外面候着的那个是不是你认识的人?丁娘子问道。
傅知妤往门外一瞥,她说得正是方瑞。
让他进来吧。
方瑞听到唤他便进去,与丁娘子的目光对上,瞬间悟了她想做什么。
这是已经认出我了?方瑞恭恭敬敬说了声是。
他们一来一回跟打哑谜似的,傅知妤不知道丁娘子怎么突然跟方瑞认识了。
像是刻意解释给傅知妤听,丁娘子不疾不徐道:你单知道我是孤身一人流落越县,却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到这。
她抬眸,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动作斯文优雅。
傅知妤看着她的动作,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不像是丁娘子平时的模样,但她做起来又非常自然流畅。
连我丈夫也不知道我从前的事,我本名叫秋月,从前是禁内的女官。
丁娘子噙着笑意,这些,想必你的心上人已经查到了。
方瑞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丁娘子陡然间自报家门,让傅知妤措手不及。
她更没想到的是,丁娘子就是以前侍奉贵妃的宫人之一。
当年我做错了事,明面上的记录是太子处死了我,实际上太子让我隐姓埋名离开,饶过了我,我才会来到越县。
年少时的傅绥之还没有狠心到能处置陪伴自己长大的女官,终究还是软心肠地饶过她,才有了后面那些事。
丁娘子也没料到,三年前一时心软帮助的小女郎和禁中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离开禁内之后她就对自己的过往只字不提,连丁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曾经是贵妃宫中的女使。
如果不是遇到傅绥之,这个秘密本该一辈子守下去。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要挟你或是怎样。
丁娘子轻轻叹了口气,能看到曾经侍奉的主子如今成为九五之尊,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只是想和你说一说,太子……陛下他并非本性是这样,换做谁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都不好过。
傅绥之的过去他自己和傅知妤说过一些,但从丁娘子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个不同的版本。
是连方瑞都不曾知晓的过去。
在傅知妤听完之后,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傅绥之是那样敏感多疑的性子。
任是谁在年幼时就被生母险些害死好几次,被生母猜忌着长大,都没法对自己以外的人产生足够的信任感了。
而这一切都是傅绥之从小就经历的,而他能学习言行举止的对象,除了生母,也就只有先帝。
傅知妤沉默了许久,微微张口,最终化作了轻声叹息。
·亲卫们知道傅知妤的身份,而普通的仆从们只当她是未来的女主人,也不敢对此有什么置喙。
绒绒对突然搬过来住十分惊奇,她本来就喜欢傅绥之这里更大更敞亮的房子,但也知道这不是她家。
忽然搬过来住,绒绒缠着傅知妤问了许久。
傅知妤用一早准备好的理由应付她,让她在这好好跟着赵如璋读书。
绒绒顿时垮下小脸,不情不愿地被乳母抱去休息。
亲卫道:魏家那边的人估摸着今明两天会动手。
这么快?傅知妤讶异。
亲卫犹豫了下,还是说出实情:……他们应当是觉得陛下遇刺,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说罢,他又补充道,属下只是得来的情报,并不是陛下真的遇刺。
殿下不用担心,府中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绝不会让您和小殿下受伤。
傅知妤信得过他们的身手,只是傅绥之未定的安危始终是一片阴云,笼罩在她心头上方。
作者有话说:这章先写到这,还要早起做核酸TvT捅完嗓子眼儿再回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