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好要试镜后, 乔姝就开始专心为试镜做准备。
虽然不知道需要她表演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江知野为了缓解她的紧张,还是煞有介事地帮她找了个表演老师。
临时抱佛脚, 并不能对试镜有什么加成, 走这一道程序,不过是让她能够安心一点。
这个道理, 她和江知野都懂,但男人还是很认真地去帮她联系老师。
他让梁渠将几个戏剧学院的老师, 以及娱乐圈里德高望重的老戏骨都列了出来, 权衡一番之后, 最终选中了京影的表演教授赵平和。
老爷子早已经退休,只偶尔才去学校里给学生上两节选修课, 原本接到邀请时,他是不想答应的,直到看到递来帖子的人是江知野,他才松了口。
江知野开车载着乔姝前往老爷子的宅子,是在城郊自建的一栋小别墅,隐于山林之中, 生活闲适而充满意趣。
乔姝来之前, 将老爷子的喜好全都打听了个遍,深怕对方觉得她实在资质平平,拒收她这个学生。
结果, 见到本人后,却发现老爷子似乎比她还要紧张。
头发整整齐齐上了头油, 一身深灰唐装, 笔挺而利落地穿在身上。
家里的帮佣见他们进门, 就开始感慨:老爷子今儿一早就开始倒腾, 让我把家里每个角落都擦了一遍,又换了好几套衣服,深怕怠慢了客人。
乔姝一开始还以为老爷子见人时习惯性将自己收拾得特别体面,后来才意识到,他的这种紧张,好像是针对江知野的。
趁老爷子去接电话的空档,乔姝好奇询问:你和赵老师认识吗?他们正坐在赵老的花园房里喝茶,冬日青白日光从斜后方照射过来,江知野闻言,薄白的眼皮淡淡往下一扫,隐隐发白的指节握住手里一只茶盏,倒也没隐瞒,只是点头:他是我爸妈的朋友。
确切地说,是令苏的同学,江毓明的朋友。
当初,他们三人一同在港城大学念书,赵平和同江毓明志同道合,相交甚笃,某一日心血来潮,便说觉得同班同学里有一个从苏城来的女孩子,和他很是般配。
那时令苏也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是典型的江南水乡长大的女孩子,从小学刺绣,练国画,讲普通话时,也总带几分软软糯糯的吴语,明眸善睐,班级里好多男孩子都好中意她。
江毓明自然也听说过她的名字,赵平和的撮合,正中他下怀。
太平山长大的花花公子,最晓得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他带她去跳舞逛街,在红磡看百老汇的演出,也曾在兴致来时,在凌晨三点的光景,开车载她一路从学校门前的大道一只驶到山顶,俯瞰整个港城的夜景。
然后又在冬日冷肃的清晨相依在山顶看日出。
他们的爱情,起初的时候,仿佛连每一寸衣褶里都淌着金箔,是用整个城市浮华的霓虹夜景堆叠出来的你侬我侬。
所以后来发展成那样的结局,所有人都好唏嘘。
毕竟,当初江毓明有多爱令苏,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虽然大家总调侃,江家是港城顶层圈子的异类,但从前每一任江家家主所娶的夫人,好歹都还是他们圈内人。
但令苏却仿佛是一只意外闯入的小鹿,懵懵懂懂揭开这个完全不属于她世界的神秘面纱。
起初的时候,江家老爷子是不同意的。
结果,年轻时的江毓明也是好血性,疯也疯过,闹也闹过,甚至因为绝食,而被送到医院里抢救。
最后才终于逼得老家主同意他和令苏的婚事。
这样的一个人,后来怎么会变心呢。
令苏的郁郁而终,一直是梗在赵平和心里的一根刺,他每每想起初见时笑容明媚的江南少女,都觉得,是自己那一步行错,才害得她年纪轻轻就离世。
连带着,他也不敢见江知野了。
比他不敢见江知野更让他难过的,是自那以后,江知野也不愿见他了。
其实江知野在苏城监狱那几年,他是知晓的,江毓明联系了他,说江知野不肯见他这个父亲,只好拜托赵平和多多照拂他一下。
赵平和只是苦笑,江知野又何曾愿意理他?这会儿,两个男人时隔多年,终于又重新坐在一起。
江知野捋起袖口,倾身给赵平和倒茶。
他用茶礼仪很是周到,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但举手投足间的疏离也毫不掩饰。
赵平和便叹气:没想到你会找我帮忙。
江知野斟完茶,懒散地靠在椅子里,手指虚虚拢在面前,点燃一支烟,语气散淡不大留情面:目前容城能教她的只有您一个。
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乔姝的方向,她察觉到这两人有话要谈,便借口说想要去看看赵平和养的那只大金毛,此时正半蹲在地上和狗狗玩耍。
赵平和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淡金色的阳光下,乔姝的头发丝上好像都浮着一层金光。
赵平和端起手边深青花纹的瓷杯浅抿了一口热茶,说道:小姑娘人不错。
江知野漫不经心掸了掸烟灰,低笑了声,对他的夸赞不置可否。
赵平和又说:我没想到你会把人带我这儿。
他顿了两秒,似又怕这句话说出来,遭江知野的回怼,补充,我是说——他叹了声气:我从小看你长大,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将一个人放在心上,你母亲如果在世,应当会很欣慰。
他主动提起令苏,江知野头微偏,脸上神色冷了几分,到底不愿同他在这里起冲突,没接这话。
赵平和又问:你父亲现在怎么样?疯了。
江知野淡淡地道。
赵平和神情一顿,江知野转过头来,像是笑了下:在疗养院,谁也不认识,我倒是想尽尽孝心,也去看望他几次,但他总叫我滚,求我放过他。
他说:不是疯了是什么。
他语气淡漠得仿佛不是在讲自己的父亲。
赵平和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叹了声气,说道: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你也不想听这些,但有机会,带女朋友回家看看吧,纵然你不喜欢,也要考虑考虑人家小姑娘的心情。
他讲完,就站起了身,朝乔姝走过去。
从赵平和家里出来时,刚过下午两点。
中午他们留在赵家吃了顿午饭,原本乔姝以为江知野不想留饭,因此,当赵平和提出这个建议时,她本想拒绝的。
未曾想,江知野却直接点了头,拉着她坐下。
乔姝小声在他耳侧讲:你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
江知野却侧目一笑:只是想让你尝尝赵老做的红烧狮子头,想什么呢?赵平和显然也很意外,开开心心张罗他们在客厅里休息,他围上围裙就去厨房里忙活,临走时,还絮絮叨叨地回忆往事:以前你母亲就爱吃我这一口红烧狮子头。
江知野低垂着目没接话,乔姝怕赵平和尴尬,接了一句:那我真是好期待了。
在长辈面前,她声音有意软下来,中间夹杂着几分苏城口音。
赵平和怔愣片刻,哎了声,又侧目去瞧乔姝。
乔姝被他看得不自在,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赵平和忽然问她:小乔,你会做饭吗?……只会一点点。
乔姝赧然。
赵平和说:你令苏阿姨也是,做饭手艺奇差,好像在这方面天生没有天赋,来来回回只会炒一叠番茄炒蛋,还是甜口的。
他忆起往事,脸上笑容真切了些,又说:但是每次糖都放多,甜得要人命,我们都吃不下,只有她丈夫和儿子吃得下。
丈夫是江毓明。
儿子是江知野。
乔姝微微一愣,忽然想起,当初她赖在江知野那个铁皮屋的第二天,她因为怕他赶他走,想尽办法讨好他。
当时就给他做了一盘番茄炒蛋。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转头去看江知野,男人依然垂着目,手指在腿侧轻点两下,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
后来,两人在回家的车里,乔姝又想起这一茬,忍不住问他:你那时留下我,是不是同你妈妈有关?江知野开着车,目光注视着前方路况,闻声,余光朝这边眄了下,笑问:开始翻旧账?不是。
乔姝揉了揉脸,就是想,幸好我那时做的是这道菜,否则就要被你赶走了。
她一副后怕的模样,江知野不由得垂目轻笑,停了须臾,忽而问她:你想去见见江毓明吗?乔姝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他父亲,她扯了下自己身上的安全带,想了想说:你想让我见吗?江知野说:我是觉得见不见他无所谓,因为我早就不认他了,但是又觉得好像需要这么个流程——他叹了口气,抬腕,揉了下乔姝的脑袋,叹气:娶你好麻烦啊。
这话又成功让两人在车上斗嘴了一路。
乔姝近来嘴炮功力上升,江知野一边开着车,一边分神同她讲话,一不留神就被她绕进去。
乔姝在车座上笑得东倒西歪。
男人深吸了口气,直接将车子停在路边,三两下解开身上的安全带。
乔姝笑得眼睛里都蓄上水,在阳光下看起来亮晶晶的,车子停下来,终于察觉到危险,连忙想开门往外跑。
手才碰到车门把手,就忽地被江知野扣住,男人身子覆过来,坚硬指骨捏着她下颌,另只手去挠她痒穴,眯缝着眼睛威胁她:还笑?乔姝很识时务,被他挠得身子不断往后缩,软声求饶:不笑了,我错了。
今日天气好,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短款的夹克,闪躲间,衣襟都被蹭上去。
江知野的手沿她衣摆往上摸,微凉指腹蹭到她腰窝上,一副冷心冷面的模样说:晚了。
是下午两点多的光景,阳光从天幕上直直的洒下来,好像在他周身镀上一圈毛茸茸的光。
乔姝见躲不掉,索性破罐子破摔,抬起下颌在他唇角亲了一下,说哥哥怎么这么好看呀?她最知道怎么同他撒娇,这话出来,男人手下果然松动,乔姝戏瘾发作,却伸手去摸他皮带,不知危险为何物地说:好想和哥哥在这里试试。
她这两天恰好生理期的末尾,做是不可能做的,因此才敢这样挑衅他。
话音才落,没等江知野发作,她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是陈墨打来的,说他已经出院,准备这两天就去学校里办转学手续。
他在容城的学校,乔姝已经帮他联系好,她还在学校附近给他买了一间小公寓。
乔姝点点头,说了句:那等你来容城的时候打我电话。
陈墨嗯了声,停顿一会儿却突然说:乔姝,我只知道你恨爸妈,却没想到你会这么恨。
乔姝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陈墨说:桌子上他们两个的遗照,是你摔的吧?陈墨的声音很低很沉,和他平日里同乔姝讲话的腔调不太一样,乔姝又是一愣,忽然想起,那一晚她和江知野一起去半塘给陈墨拿衣服时,楼上那突兀的一道声响。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江知野。
男人已经坐回到自己的座椅上,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另只手上不知何时点了根烟。
夹烟的那只手,腕骨分明,漫不经心搭在旁边的车窗上,袅袅白烟沿他手腕蜿蜒而上,姿态闲散又随意。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目看过来,眉梢往上吊了吊。
乔姝收回视线,没否认,算是默认了。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陈墨就从苏城过来了,去学校的时候,依然是乔姝和江知野一起送的他。
原本乔姝打算自己一个人去的,但恋爱中的男人仿佛将她当作了什么易碎的瓷器,说怕陈墨说什么不好听的话,非要一起跟着来。
他将车子停在路边,乔姝和陈墨一起下车,送到校门口的时候,陈墨倏然停下脚步,朝她点点下颌:你回去吧。
乔姝能明显感觉到,这次见面,陈墨对她的态度有明显的变化。
大概终于不再执着于他心目中的姐弟情了。
乔姝一手捏着行李箱,另只手从包里摸出一只电子烟来,很快,带着浓重脂粉味的烟雾便将她的面容都笼住。
陈墨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之前说,让我来容城之后,非必要就不要去找你了,我们俩各过各的。
他说:我这几天想了想,也觉得这样挺好的。
他说:乔姝,你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吧,就当没有爸妈,也没有我这个弟弟。
他这话并没有怨言,甚至还带了几分释然的笑。
乔姝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通了,但她也没多问,只是点点头:行。
她说:我会定期往你卡里打钱。
不用。
陈墨笑了下,指了指江知野的方向,姐夫这些年,也给我转过不少钱了。
乔姝愣了愣。
陈墨又说:江总……是你男朋友吧?他说,不然,也不会有人对你的事这么上心,忙前忙后的。
他说:看见你遇见这么喜欢你的人,我也很为你开心。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说:你跟他说,之后不用再给我转钱了,他之前给的那些,够我花的了。
之后的路,我就自己走了。
他说完,朝前走两步,停在乔姝的面前。
姐。
虽然极力压着,但还是能听出几分哽咽。
乔姝将电子烟从唇边拿开,抬脸看向他。
陈墨说:最后再抱一下吧?他朝她张开双臂,乔姝叹了声气,身子靠上去。
就只是松松地抱一下,陈墨就松开了,临分开时,还顺便从乔姝手里接过了他的行李箱。
他低下头,难得地同她开了句玩笑:抱太久怕姐夫吃醋。
乔姝转头看了眼江知野的方向,男人单手抄兜,另只手单手拿着手机,头微勾,看起来像是在处理工作事宜。
隔这样远的距离,竟然也能察觉到她的目光,乔姝才看他不到半分钟,他就蓦然抬起头来。
男人温淡的目光,隔一片冬日冷白天光传递过来,不带什么情绪,但是又很温柔,仿似带着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乔姝弯了弯眼睛,说:你姐夫才没那么小气。
装的。
陈墨凉飕飕地道,不要相信男人不会吃醋这种鬼话,男人最小心眼了。
他说完,就朝乔姝摆摆手,说:我进去了。
好。
乔姝说,真不用我帮你办转学手续?不用。
陈墨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讲完,就直接刷卡进了校门。
乔姝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内,她才转身往回走。
江知野那边的工作看起来还没有处理完,他正靠在车边,低着头,拿着手机同什么人讲电话。
他今日的衣服也是乔姝给他搭的,深灰色的大衣里面一件灰绿色的卫衣,卫衣的帽子拉出来了,可怜巴巴地缀在身后。
既不会过分成熟,但也不会过分幼稚。
他车子停在校门口,实在显眼,来往的学生都忍不住侧目去看他,大抵以为他是旁边大学里的学生,女孩子细细碎碎的赞叹声一点不落地砸进乔姝耳朵里。
乔姝抬手,压了压自己的帽檐,又忍不住想,她这个男朋友,招蜂引蝶的能力一向很强。
以前两个人一起住在苏城那间小出租屋里,他尚且只是一个小小的临时工时,就有好多女孩子想方设法同他搭讪。
夕阳的霞光大片地铺陈在他身后,为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辉。
乔姝双手揣进口袋里,在原地站了片刻。
不过须臾,男人果然又感应到她的到来,掀起眼皮看过来。
他们来时已是傍晚,冬日下午五六点的天光,消逝得最是快,不过转眼,光线就又暗了几分。
乔姝抿了抿唇,望见,霞光铺陈的暮色里,江知野后腰倚在车门上,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头稍侧,看着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往上勾了几分。
然后低头,挂掉电话,手机抄进裤兜里,远远地,朝她勾了勾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周遭人声熙攘,灯火昏黄。
乔姝看着他,有一个瞬间,好像看到了十三岁的乔姝,十四岁的乔姝,十八岁的乔姝。
在那么多个夜晚,无助又无措的乔姝,在这一刻,好像连同此时此刻的她自己,一同被他从凉而深的海水里捞起来了。
她转回头,最后一次看了眼陈墨学校的方向,然后抬起脚步,坚定地、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江知野。
坚定地,头也不回地,奔向她全新的,只属于她自己的,新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