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渡众生苦,我来渡。
慧觉在溪边晃荡了很久, 冻得耳朵通红,直到冷得受不了,才慢吞吞走回家。
隔得远远的, 他闻到一缕花香。
压枝的桃花比他在人间见到的还要明艳,枝条压着积雪,花蕊弥漫着异香。
少女坐在花树下, 托腮望着满树繁花。
五官清隽的少年坐在积满落雪的东极扶摇木下凝视着她。
他生了一双极美的桃花眼, 宛如一颗上品的黑曜石, 是这雪夜里最深邃的一抹。
可无论雪色还是阴深的云色都无法落入他的瞳仁。
从前没有眼,很难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此时有了眼,他的目光从未有一刻从那少女身上挪移。
寒夜的冷意浸入,他眼尾微微泛红, 碎雪落在他的身上, 一触即融。
桃桃听到慧觉的脚步声, 回头看他, 激动的眼神仿佛看到了救星。
一瞬间,慧觉觉得自己还是回来得太早了:我忘记拿衣服了, 马上就走。
我陪你去吧。
桃桃殷勤地站起来, 不由分说抱着慧觉的脏衣服冲向河滩。
桃桃慌不择路,慧觉哭笑不得, 他端详南宫尘:你这张脸……不是我的。
少年眸色忽明忽暗, 被漆黑的长睫一遮, 很难让人猜透他在想什么。
眼望着少女的身影消失, 他抖掉白袍上的风雪, 朝溪边走去。
桃桃躺在结着薄冰的荒石滩上, 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发呆。
远处山川原本是一片暗色的荒芜, 此时半面山覆满雪色, 半面山沾满花色,她从未见过蛮荒狱有这样好看的颜色。
身后脚步声传来,桃桃警觉了一下,她还想跑,但那声音太近,来不及了。
她索性闭上眼装睡。
南宫尘:你躲我。
桃桃被戳穿,立即睁开了眼睛:你胡说!我会躲?她望着少年俊美的脸,有几分窘迫:刚才的事能不能不作数啊?哪一件?桃桃脸红:……我亲了你,还说我们天生一对,总之,你就当今天睡醒起来没见过我,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南宫尘平静,视线落于远处的山色。
桃桃只要一看到他的脸,心里就会很乱。
但那乱不是厌烦的乱,而是一种犹如无根之萍,过往一片迷雾,她看不清也想不起的乱。
小怪物有了脸,明明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她却开心不起来。
我……桃桃痛苦地说,我活着的时候好像结过婚,起先我是想不起来的,但刚才看到你那一瞬间,忽然就有这种感觉,就算没结婚,也绝对有很喜欢的人,我不能让你做小三。
南宫尘静默。
桃桃偷瞄他,他在看雪,远处白雪笼着繁花,天地一片静谧。
从她的角度仰望,能见他一截雪白的下巴,向上,是侧脸棱致的线条与耳畔一抹乌发。
他面颊的颜色依旧弱白,唇泛着淡淡的红意,眼眸平如镜湖,皑如冰雪。
生前所爱的人,死后也会继续爱着?他开口了。
桃桃认真想了想:如果是很重要的人,别说生死,就算轮回几世,也不会忘掉吧?慧觉怀里抱着两坛陈酒走过来,酒是桃桃去年酿的。
那天桃桃突然奇想,带南宫尘打劫了运往魍魉鬼域的物资,截下半车青梅。
其中一半的梅子给慧觉当餐后水果改善伙食,另外一半,被她酿成了酒埋在地窖里。
她在酒里加了一味阴阳草。
这样,酿好的酒人可以喝,鬼也可以喝。
小秃驴,拿酒做什么?慧觉个子长高了,守的戒律却没变,不吃肉不杀生。
哪怕食物短缺快饿死了也始终没有动鱼缸里被他养大的鲤鱼。
今天他却拿酒过来,桃桃感到新奇。
慧觉递给桃桃一坛,自己留了一坛在手里:拿酒当然是为了喝。
和尚能喝酒?道士不也照样喝酒吗?慧觉朝她笑笑。
他仍记得桃桃说起的师父,虽然她想不起很多,但在她的描述里,是个叛逆道士。
寒夜凄冷,慧觉点了一簇篝火:我要走了。
桃桃一愣:去哪里?回人间。
慧觉平静道,我修炼灵脉,修习术法,原本是为了重建师父的冲虚寺,可人间那副光景,无论我将寺庙修好几回,还是会在邪祟的爪牙下崩塌。
要想让它承受千百年的风雨不倒,得先为这人间开一道天光。
只靠你吗?萤火之芒微不足道,但不试过,又怎么知道不行?慧觉打开酒坛,青梅香扑鼻而来。
他抿了口:我想明白了,佛法与慈悲在心里,不在戒律。
篝火映得他的脸颊暖黄,浓眉大眼,不失英气。
比起孩童时张口闭口就是戒律,他眼里沉淀了些许温醇、深厚的东西。
可你走得也太仓促了。
不仓促。
慧觉看了眼南宫尘,笑道,正是好时候,我在蛮荒狱待了太久。
桃桃过得忘了年岁:很久吗?慧觉:你看了几场落雪,又看了几个秋?桃桃这才恍惚意识到,在寂静荒凉之中,她已经来蛮荒狱五年了。
篝火的火焰熊熊燃烧,桃桃喝了口酒,慧觉问:你们要一直待在这里?桃桃:我不知道。
你没有想做的事?桃桃摇头。
慧觉又问:也没有愿望?桃桃这回仔细想了想,轻声道:有的。
慧觉和南宫尘用结界隐匿了小屋的气息,邪祟哪怕从门口经过也闻不到气味。
这些年来,魍魉鬼域的追兵到处搜捕,始终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但桃桃总会看到邪祟过境后的满地血渍与残尸。
当天空的乌云染上血色,荒原下起腥味的红雨,凡人的嘶吼声就在耳侧,叫她梦里也难以安稳。
篝火的热源消融了身下的坚冰,她仰躺在湿漉漉的河滩上,凝望着昏暗的天色:我想看月亮,看洁白的云,看山上繁花开遍,看万物自由生长,凡人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夜夜安眠。
你呢?慧觉将自己的酒坛递给南宫尘。
少年接过,他喝了一口,眼眸冷清:我没有愿望。
……桃桃酒量很差,酒没喝几口就醉了。
不过她酒品还不差,喝醉了只是安静地躺在石滩上睡觉。
慧觉收拾好包袱,将他养了多年的鲤鱼放回河里。
他一身麻灰色的僧袍,脚下两坛酒已经被他和南宫尘喝空了。
少女盖着南宫尘的白袍,姣好的侧颜被火光映出一道柔光。
真不和我去人间?慧觉问,哪怕没有觉醒全部力量,以你现在的能力也足以让人间重见一丝天光。
南宫尘没有说话,沉默代表了答案。
你是天命之人。
我不想做天命之人。
他漠然道,更不爱世人。
那也是桃桃的愿望。
慧觉轻声说道。
才停歇了不多时的风雪又肆虐起来,纷飞的细雪迷住人的眼睛,在狂风裹挟下扑灭了篝火。
慧觉拢了拢僧袍:这五年于我是很重要的时光,我会永远记得,如果有缘,我们人间再见。
南宫尘:不等她酒醒?算了。
慧觉笑笑,她若醒着必定要送我,去路多艰险,我还是一个人走吧。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他弓腰,又低头看了眼醉酒的少女。
她脸颊坨红,睡得正熟。
慧觉笑笑,他背起行囊,走入蛮荒狱呜嚎的风雪里。
直到慧觉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南宫尘才起身。
雪的碎屑铺满了少女的鬓角发丝和衣袍,他抱起她,走回长夜之中的小屋。
……慧觉离开后,小屋变得更安静了。
一开始,桃桃还大骂慧觉是个没良心的死秃驴,不等她醒来好好告别就跑掉。
那几天,无论南宫尘在房前屋后的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她问候慧觉的声音,几天后,她骂累了,这才安静下来。
不骂慧觉了,但也不会经常和他说话。
那日在河边没有把话说开,她还在躲他。
南宫尘坐在东极扶摇木下时常在想,如果走的不是慧觉而是他,她会这样难过痛骂吗?他和慧觉之间,她更喜欢,一直都是慧觉吧?桃桃趴在屋里的桌子上。
前两天她从奴隶市集淘来一沓粗纸和笔墨,正神神秘秘写些什么。
南宫尘坐在树下看她。
她时而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时而咬着笔头发呆,更多的时候是在奋笔疾书。
他走进屋里。
桃桃听到脚步声,做贼一样捂住手下的纸。
几张纸在她动作间飘到南宫尘脚下,他弯腰捡起。
桃桃:慧觉走了,有些记忆我不想忘记,所以想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都记下来。
南宫尘看着纸上的内容:【那日,天边狂风大作,邪祟潮起潮落。
鬼王世子带着十万鬼兵来到悬崖峭壁屋(女主的住处),他踩在鬼侍头上,嚣张大骂:把她交出来!慧觉和尚和他对骂:你休想动她!鬼王世子冷笑:谁说我要动她?她那么美,让我魂牵梦萦,如果我不能把她娶回鬼王殿做妻子会寝食难安——】桃桃:…………我又没说是纪实文学,这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小说,小说懂吗?你怎么还偷看人家的创作啊?快还给我!偷瞥着南宫尘看那纸张时的脸色,桃桃坐不住了,她起身去抢那张纸。
南宫尘比她高出一个头,他手臂举高,她就连那张纸的边角都碰不到了。
他继续看下一页。
【啊一声惨叫后,慧觉被鬼王世子打吐血了,但他依然振臂高呼:你绝不可能称心如意!鬼王世子怪笑:哈哈哈小秃驴,还不快让开!这时,小怪物也来到战场,他挡在桃桃(女主)面前。
虽然他没有嘴巴不会说话,但桃桃还是从他着急的动作里看出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不会让她受伤,他爱她,他爱她,他也爱她,他们都爱她!——不死,便不退!】南宫尘削薄的唇角弯出一丝罕见的笑意。
桃桃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无聊瞎写的,给我……她伸手夺,南宫尘后退,她一头撞在他胸口。
女主是什么?他后退的脚步停下,低头看着她头顶那颗小小的发旋。
桃桃从他胸口抬起头:就是故事的女主人。
为何没有男主人?他问,是还没定?慧觉走了,桃桃没人说话,总是无聊,只是想写点东西解闷,谁知道他却这样一本正经地问起来。
桃桃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正在桃桃笃定南宫尘今天要笑死她时,他将手里的纸放回桌上。
他拿起笔,蘸着墨汁,在小怪物三个字后加上了男主两个字。
和桃桃狗爬式的字体相比,他的字行云流水,像他这张面孔一样好看。
字写完,他还学桃桃在前后分别加了括号。
现在有了。
他说。
桃桃一刹那脸红了:我说过,我生前有爱人。
那是生前的事。
他淡淡道,我不在乎。
厚重的积雪云遮蔽了整片荒原,天地间只有东极扶摇木下篝火的光亮。
火焰灼烧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在这静寂雪夜的小屋中清晰入耳。
桃桃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身旁南宫尘的气息却在一刹那变了,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杀意。
桃桃愣住,心想不就是拒绝了你吗,这是要杀我?荒唐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她看见南宫尘白袍一抖,罩住了她的身体。
她被他抱在怀里,察觉到磅礴的力量从他体内涌出,直射向门口。
她踮起脚,视线从他衣袍中得到解脱,只见数千道带着浓郁邪气的黑雾笼住了小屋的门口。
小屋附近有南宫尘和慧觉布下的结界,按理说邪祟不该找到这里才对。
桃桃定睛一看,发现并不是邪祟闯入,那些黑雾的来源是门口那株被她点了花粉正开满繁花的桃树。
此时,满树繁花的淡粉褪去,转为深黑的邪气之色。
娇弱的花朵也消失不见,每一朵花都被长着长舌的妖头取代,密密麻麻,足有上千只。
桃桃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情形。
神圣净化之力从南宫尘指尖流泻,化为上千道丝缕,抵住了朝两人而来的妖头。
妖头触碰到那雪白的灵力,连带着四周的邪气,一同消散于空气。
桃桃跑出屋子。
桃树已死,干皱的枝干摇曳在冬夜的风雪里。
远处山上的桃花也全部凋谢,蛮荒狱又恢复了往日的荒凉。
花粉有问题。
桃桃想到在集市上的情形,后背泛起凉意,那天从花粉商人处拿走花粉的凡人数不胜数,如果说花粉点树会化为妖魔,现在那些凡人岂不是也要遭殃了?她望向远处天空,于四面八方处,邪气弥漫。
桃桃朝距离最近的邪气赶去,那是一处流放犯居住的村落。
曾经她和慧觉去逛集市时路过歇脚,村里人给了慧觉一碗水喝。
几个月前还热闹的村落此时静寂无声。
桃桃和南宫尘走进去,男人、妇人甚至是孩子,全都横七竖八倒在泥土地上。
有的扛着锄头刚从荒原归来,有的正在灶上做饭,锅里还咕嘟着食物,冒着热气。
孩童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是惊恐,透过小孩黝黑的瞳仁,桃桃看到了里面映出的妖头模样。
——和她在桃树上所见的一模一样。
她连续走了几十里,途径几个村子,都是这样的惨状。
凡人像被抽走了魂魄,全部倒地不起,他们没有死,但也不算活,双目圆瞪,失去了呼吸和意识。
我和慧觉去村里讨水喝时,村里人说,他们在人间没有犯什么大错,因为地里庄稼收成不好,交不上租,所以被官府作为犯人流放进来,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交换被困在魍魉鬼域的灵师。
桃桃目光一一落在那些被抽走了魂魄的凡人躯壳上:仅凭一罐花粉就能拥有这样强大的邪气,一定是大妖。
少女漂亮的眼眸里是怆然的颜色。
蛮荒狱只是人间一抹缩影,她还未去过人间,不知人间的模样。
但听慧觉说,人间的邪祟不比蛮荒狱少许多。
而人间的凡人却更多,遍地哀鸿,苍茫的大地上只有凄苦之色。
这些年,她见过很多次邪祟追逐凡人从荒原上肆虐而过。
也曾见过在离火石矿上劳作的奴隶为了挖到一小块离火石而坠入矿坑的烈火。
她还见过,被邪祟啃噬的面目全非的凡人倒在荒原上,遍地残肢与鲜血。
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她总有一种想要冲出去解救众生于水火的冲动。
可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力量。
她低头看向那双洁白修长的手。
明明觉得它该有移山倒海之力,为什么会没有力量呢?南宫尘偏头望着少女,她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叫人一眼就能看透。
少女轻声呢喃道:灵师拥有凡人没有的能力,应该守护苍生,为什么这个时代会是这幅模样?邪祟肆虐,众生凄苦,如若真有神明,它也对此无动于衷,不管不顾吗?你很在乎他们?南宫尘问道。
冬夜的寒风翻卷着他的衣袍,冰冷的雪片落在他漆黑的眼睫和淡红的唇角,令少年看上去有几分淡漠。
我只是觉得,如果万物生灵都可以不紧不慢地活,低下头就能看到繁花,抬起头就能看见月色,山河清明,九州一色,应该是件很好的事。
不过只是想想。
少女黯然垂下眼眸,连神明都无法拯救的人间,怎么会因为我一句在乎而改变。
南宫尘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桃桃一愣,她低头看。
他的手很冷,却很大,完全将她的手掌包覆在内。
她想要挣开,他却握得更紧了。
神明不渡众生苦。
雪光映着白袍少年,世间风花雪月都依稀能在他眉眼之间找到温柔的痕迹。
他腰间风铃轻响,眸光一刻未离面前的少女:我来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