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别离。
大瘴弥漫。
八苦之瘴是魔城最坚固的囚牢。
纯白色的瘴气涌来, 在一瞬间吞噬了南宫尘。
瘴气蔓延上他的衣袍,他没有抵抗,是因为对战耄耋后没有了力气, 也是因为与弥烟罗的约定。
弥烟罗不会放他走,他唯一的要求是,放桃桃离开。
桃桃站在瘴气之外, 在瘴气将他染血的白袍完全笼住时, 她低声呢喃:太糟糕了。
他因她进入魍魉鬼域, 她却无法将他救离这里。
无论怎么想,她都无法安慰自己,这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你可以离开。
弥烟罗空灵的声音回荡在魔窟的四壁,听上去冰冷无情。
桃桃没有离开, 她撕下衣袖, 弯腰缠住自己受伤的脚踝, 转身走向弥散的瘴气。
弥烟罗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八苦之瘴, 凝结着痛苦与噩梦的瘴气,凡人进入会被困死瘴内, 终其一生无法脱离, 我虽允诺南宫尘放你离开,但你执意寻死, 我不会救。
桃桃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弥烟罗的话, 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走入了瘴气中。
弥烟罗静静看着。
对别人而言, 瘴气深重, 目不能视, 它却能清晰地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
常人进入瘴中, 会被过往的痛苦包围、裹缠得无法动弹, 可是少女,她步履轻盈,径直走入了瘴气深处。
弥烟罗眼中浮起一抹诧异。
八苦之瘴是同它一起从蛮荒狱邪气、怨气与尸气中诞生的瘴气。
就连带有神明之力的天命之人都无法抵御,这少女竟然不受影响?弥烟罗很清楚,只有凭自己的力量挣脱过它的人才可以在瘴气中行走自如。
自它与八苦之瘴诞生后,它用瘴气囚禁过很多人,至今还有灵师在瘴气的痛苦中生不如死。
它并不记得,自己曾囚禁过一个叫桃桃的少女。
它更不记得,曾有人从瘴气中挣脱过。
瘴气一望无际,两侧悬浮着无数洁白的茧子,茧子里要么困着人,要么困着邪祟。
桃桃可以看见,被困在茧中的邪祟与人类正在经历的画面。
——八苦之瘴,会让被困于其中的人反复经历曾经的痛苦。
虽是幻境,却有触觉,有痛感,几乎和真实无异。
她一路穿行,瘴气几次三番想要包裹她,却都在触碰她身体那一瞬间退了回来。
它无法阻挡她的脚步。
一路畅通无阻,桃桃走到瘴气尽头,看见一只白色的小茧。
——幻茧。
八苦之瘴的力量来源,只要捏破幻茧,八苦之瘴就可以消散褪去。
桃桃正要动手,忽地停住了。
在身旁不远处,悬浮着一只巨大的茧子。
南宫尘陷入其中,双眸紧闭,如同陷入一场无边的梦魇。
在幻境中,他的身体再次变小,回到了那没有力量的孩童时代。
刀凿斧劈,油煎火烧,疼痛如海潮,一波又一波朝他袭来。
对于疼痛,他已经麻木,但对于那没有尽头的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却很难漠然以待。
湖底长满水草,湖水阴湿滑腻,从箱子边角的缝隙涌入。
水草的腥味盖住了他的口鼻,浑浊的液体几乎让他目不能视。
——他被抛到了冰冷的水底,困住他的囚牢坚硬,他出不去。
瘦小的身体漂浮在狭小的箱里,他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水底时间流逝极为缓慢,第不知多少次溺毙复生之后,他听到茫茫水底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那声音清澈,如同寒夜里清洒于枝头月光,在无尽黑夜里破开了一丝光亮。
南宫。
他睁开眼,即使厚重的木板挡住了大半的视野,他依稀可以透过缝隙看到少女清隽的面孔。
她悬浮在水中,招摇的水草如一只只柔腻的枯爪缠绕着她的身体,她敲击箱子厚重的木壁:出来,我在等你。
捏碎幻茧,这一切都会结束,但桃桃没有那样做。
——这是痛苦,也是心魔。
固然可以将少年带离这无限接近于真实的幻觉,但那痛苦回忆凝结的心魔也会伴随他而永生。
——只有由内而外将它打碎,才能摒弃那恐怖的梦魇。
南宫尘孩童的身体蜷缩在深沉的箱底,他没有动作,只是以唇形示意:走。
明明已经叫她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甚至还要孤身进入这深渊里来?少女眼眸清亮,她拽住一根柔韧的水草,将自己手腕绑在箱侧的锁环上。
少女总是不听话,也总是做一些叫人难以理解的事。
她的眼神却坚定明亮,如一弯月亮:你不出来,我就留下陪你。
透过木箱的缝隙,南宫尘看见,她于阴暗的深水中闭上了眼眸。
鬼魂虽不会被溺毙,但她如一株微弱的萍草,任由冰冷的水珠裹住了她的身体。
她满头柔软的青丝与水草交织在一起,混在淤泥之中。
她不该来这里,也不该放任自己浸入肮脏的淤泥。
南宫尘抬起孩童稚嫩的手,以指骨轻扣箱壁。
水涌入他的口鼻,他无力挣扎,溺死在了水里。
下一次醒来时,少女仍漂浮在水中,他改为用拳头击打箱壁。
又一次溺死醒来,他换作用腿撞击。
这荒芜的水底,万籁俱寂。
不知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多少回后,那还未被湖水泡软坚实的箱子终于被他豁开一道破口。
他瘦小的身体从箱子里钻出,解开了少女手腕上缠绕的水草。
孩童变为一个清俊的少年,抱着她游上了水面。
少年浑身衣袍被冷水浸湿,乌发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侧,他跪立在岸边,触摸少女的脸。
你做到了。
桃桃睁开眼,朝他没心没肺地笑。
可少年的脸上并没有喜色,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凝视着她:为什么回来?桃桃听到他冷冰冰话,忍不住心头火起露出了恶劣的一面:回来就回来,要你管?她瞥着少年,从他湿漉漉的脸颊,到他被水泡湿后清瘦的身形。
再到他落在她脸侧的那双手上,又挪回那一双燃着一簇幽色火焰的眼眸。
潮湿的水珠坠在他漆黑色眼睫,滴滴答答滚落在他脸侧,勾出一抹脆弱的气味。
怎么,还想打我?桃桃总觉得这眼神汹汹,下一秒他就要打上来了。
他凑近,桃桃那感觉更逼真了,她连忙道:小东西,我帮你破了心魔,你不能恩将……轻柔、沾染着水汽的一吻落在她的眉心。
继而向下游移,轻擦过她柔软的眼皮、睫毛、鼻梁,蹭在了鼻尖。
桃桃怔住。
那吻中温柔的情愫她能一丝不漏感受到,眼前人仿佛也不再是从前那漠然清冷的少年。
深沉的湖水没有溺毙她。
倒是这一吻,让她闻到了窒息的味道。
南宫尘如一株轻飘的羽毛,倒在她身上。
茧子消失,幻境消退。
他被耄耋割出伤口没有痊愈,血流满白袍,失血过多昏厥了。
桃桃回过神,虽然离开了茧子的幻境,但仍没有脱离八苦之瘴。
——要想脱离瘴气,只有一个办法,她跑到瘴气尽头那颗小小的幻茧旁,伸手捏住它。
幻茧坚硬,里面镶嵌了东西。
桃桃用力捏碎它,一只金色的小钟从茧内掉落出来。
桃桃下意识去接,手碰到小钟那一刻却被钟身上的纹路烫到了。
她缩回手。
小钟滚落在南宫尘身旁,与他的气息交融,一缕淡淡的金光落在他身上。
幻茧消失,八苦之瘴就要散去,桃桃来不及多想,她忍着灼烧的痛楚,捡起小钟将它藏到南宫尘衣袍里。
做完这一切,瘴气彻底消失,她重新回到了魔窟。
被困在八苦之瘴里的邪祟与凡人获得了自由,纷纷逃窜,但没跑出几步,就在弥烟罗滔天的魔气中化为粉尘。
它唯一没有攻击的,就是站在魔窟中央的桃桃。
少女仰头,与王座上的弥烟罗对视:听闻你是世间最强大的邪祟,哪怕皇室驱邪司最厉害的灵师在你手下也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我要和你打个赌。
一炷香内,能杀了我,算你赢,你赢了,我陪他留在魔窟,随你处置。
你输了,再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要带他走。
弥烟罗:我为何要你和赌?你不敢吗?激将对我没用。
桃桃平静道:你只能赌。
她回头看着昏迷的南宫尘,少年脸色冷白,鲜血在这底色上格外刺眼,他伤得太重了。
我不想留在这里,更不想让他留在这。
少女混不吝地笑,像我这样无赖的人,你不答应,很可能会赖上你的。
她抽出一旁魔卫的佩剑抵在脖子上:听说魔城的剑可以斩杀鬼魂,我要死了,你对他的承诺就算没有做到,等有天他觉醒了全部力量,弥烟罗大人,你要怎样在他的怒意之下享受千秋万世的繁华?弥烟罗静滞片刻,缓缓抬起平如静水的眼眸:你信我会遵守承诺?桃桃:既然你能遵守对妖王的承诺放走那个凡人,当然也会对我守诺。
我若出手,不会留情,你一个没有灵力的鬼魂,想在我手下撑一炷香。
弥烟罗眯起眼,那一瞬间爆发的魔气将桃桃直接冲撞了出去,它轻声道,太狂妄了。
桃桃从魔窟的墙壁上摔下来,灰尘落在她的衣角和发梢,她脸上仍挂着一抹洒脱的笑:我还年轻,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狂妄又如何?赢了算赚,输了不亏。
她提起手中的剑,剑刃直指弥烟罗:出手。
一炷线香在魔窟中央点燃。
面对少女,弥烟罗甚至没有离开座位。
它只是轻轻抬起手指,桃桃连同她手中的剑就再一次倒飞而出。
少女还未完全从地上爬起,山岳般的压力紧跟着追叠而至,落在了她的肩脊上,她膝盖一颤,单膝跪倒在地。
香刚刚点燃,就连香灰都还未烧出。
巨大的压力令人窒息,挤压着桃桃每一寸骨肉和筋脉。
体内血液翻涌,她无法呼吸,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来。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制。
不光弥烟罗,就连周围的魔卫也想不通——一只这样柔弱的鬼魂,为何敢挑战蛮荒狱之主?桃桃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她只做了一个动作——将左手绕于背后,而后静跪在地,似乎被压制得无法动弹。
了在弥烟罗强大的魔力之下,她虽然不动,但鲜血一刻也没有停止从她口中流出。
弥烟罗凝视着少女,心里盘算是否要收收力气,否则她死了,也是一件麻烦事。
正当它要付诸行动时,寂静的魔窟突然传来一道轻微的咔嚓声。
魔卫扭头四顾,没有找到声音的来处。
只有一个魔卫眼尖,它指着少女左手的红色手环:那东西裂开了。
在弥烟罗如此厚重而强大的压力之下,桃桃左手腕的手环裂开了一道缝隙。
而后,在众魔的凝视下,啪嗒断成了两截。
随着红色手环断裂,一股强大的气息从少女身上翻涌而出。
魔卫震惊,这气息强大到令人诧异,它们所见的凡人之中,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就算在邪祟中,也只有四城之王才能匹敌。
此时,这凭空出现的力量就充斥在少女的体内,纯粹的灵力席卷了整个魔窟。
桃桃抹去唇边的血渍,灵力迸发,冲破了弥烟罗的压制,提剑朝它砍去。
弥烟罗依旧坐在王座之上,这一次,它抬起了整个手掌。
它以魔气化为长鞭,与少女的剑刃交锋,凝视着少女背后凭空浮现的六株灵脉:你生前是灵师?灵脉附在灵魂之中,只有生前是灵师,死后的灵魂才有灵脉附着。
从少女的面容中依稀能判断出她的年纪,二十左右,六株的力量,弥烟罗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人间竟然有这样强大的少年天才?手环脱离后,无论出剑的力量还是速度,都比从前强大了百倍不止,不难看出她生前的强大。
好在灵师的属性之力蕴于肉.体,少女只能操纵灵力,这灵力中却没有任何属性加持,不算难缠。
六株远远不够。
弥烟罗一鞭挥退了少女的剑锋,想在我手下撑过一炷香,至少也要七株。
桃桃退到魔窟的中央,锋锐的剑尖在地上擦出一道透彻的凹痕。
她没有继续攻击,而是朝弥烟罗笑了。
七株?她眼神倨傲,我给你。
下一瞬,弥烟罗眼中的少女一分为二,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出现在魔窟中央。
它拧眉:分魂术?在少女本体背后,六株灵脉尽数浮现,一起浮现的还有一道庞大的灵力本源。
少女分.身跃起,回身一剑,没有丝毫犹豫,劈在了自己的灵力本源上。
那一刻,周围的魔卫几乎可以听到破碎的声音。
那一剑并未完全将本源劈开,桃桃的分.身转身扬起手中的剑朝弥烟罗斩去。
可在它操控的魔气之鞭下,她根本无法近它的身,倒是借着推力回到了本源身边,又一剑劈去。
两剑、三剑、四剑……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说好是和弥烟罗的对战,她却在劈斩自己。
围观的魔卫嘶了一口冷气:她不疼吗?那是灵力的本源,怎会不疼?桃桃凝聚了半身的灵力重重斩下,一剑抵得千剑。
那本源在一剑之下倏然裂开了一半,而她唇畔也淌出血来,坠落在地。
此时,香刚烧了一半。
弥烟罗没有再出手,它静静凝视着躺在地上胸口起伏的少女:你叫桃桃?是。
桃桃开口,每一个音节都因疼痛而颤抖。
皇室驱邪司并没有你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民间也绝无法生出这样灵师,你是谁?是吗?桃桃咧动唇角,气若游丝,说起来,当年慧觉给我看蛮荒狱生存录时说过,这本册子在人间是禁书,我不懂缘由,现在想想,终于明白了。
因为驱邪司在害怕,害怕凡人依靠它从蛮荒狱逃离,害怕他们说出不该说的秘密。
鬼王殿关押的灵师要用凡人来换,而运往魍魉鬼域的食物、衣裳大多都是皇室赋予。
能不费吹灰之力换来荣华与安逸,没人愿意厮杀流血,只是能量守恒,这里不流的血总会在别处流掉,灵师享受着世间最富贵的荣华,却做着世间最肮脏的事,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幅模样?弥烟罗:无人规定灵师就要守护凡人,如若存在本身只是一场虚无,只是棋盘中的一颗棋子,那么哪怕贪婪,哪怕肮脏,在有限的光阴中为自己而活,也不枉此生。
我听不懂你的话。
桃桃说,但你是个还不错的邪祟。
在弥烟罗不解的眼神里,她从地上艰难地爬起。
此时,香已快要烧到尽头了。
刚才不是想和你聊天,是真爬不起来,能容忍我说这么久的废话还没一掌把我打死,足以见得,你至少还是有一点善良的。
她朝弥烟罗笑,那笑容里有几分狡黠,你放我一回,我记住了,将来你落在我手上,我也放你一回。
弥烟罗冷淡地提醒她:香还没有烧尽。
它缓缓走下王座:真以为,你能撑过一炷香?深黑的魔气在它双手掌心氤氲开来。
从那森冷的气息中,桃桃感知到它正在蓄力,这一击的力量绝不是她能抵挡的。
此时,四周没有任何障碍物,她甚至来不及赶到自己分魂术的本体面前。
魔气朝她袭来,桃桃竭力朝本体奔跑,却依旧逃不过。
在魔气即将落到她身上那一刻,她做了一个让所有魔卫惊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动作。
——她抓起昏迷的南宫尘,朝弥烟罗丢了过去。
南宫尘昏迷的身体挡住了魔气。
趁这短暂的间隙,桃桃终于跑到了本体面前。
全部灵力凝聚于手中的利刃,她纵身跃起,朝着自己的灵魂本源重重劈落。
这一剑直接贯穿到底,刹那间,第七株灵脉浮现,摇曳在她的背后。
凭借一瞬间多出来的灵力,她回身一剑击退弥烟罗,接住南宫尘,而后分.身与本体合一,退回到墙边。
香灰坠落,一炷香过去。
在剧烈的疼痛下,桃桃几乎跪倒在地。
可她仍仰头看着弥烟罗,和着鲜血的唇畔露出不羁的笑:结束了。
弥烟罗收回手,它静看向少女。
那白袍少年是它的劫,虽然与他相交不深,可弥烟罗依旧能从他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性。
倨傲、疏离,他这样的人不会为荒芜的人间献身。
因此,当他说要它放过少女的那一刻,它心中有一丝困惑——那个少年,也会有在乎的人吗?此刻,它的困惑消解。
少女身体因重伤而摇曳,可她脊背始终笔直。
如星月流光,如松竹清净,如雪原上的新雪,不染纤尘,又在言笑间沾染着落拓与洒脱。
这样璀璨的一个人,即便神明为她动了心,又如何?弥烟罗掏出第二根香:你的时间只有一炷香,一炷香后,我会去追回你。
桃桃听到这句话,抱起南宫尘转身就跑。
魔卫纷纷让开一条路来。
弥烟罗久久凝视着桃桃的背影:竟然是藏灵身。
……桃桃跑到荒原中央,忍着身体的剧痛将少年放下。
她刚劈出第七株灵脉,用尽所有灵力,此刻浑身剧痛,实在跑不动了。
比起跑不动,还有件事让她更为在意。
她拍拍南宫尘的脸,又去听他心跳的声音:醒醒,刚才是逼不得已,不是说天命之人死不了吗?就算死了也会活过来,怎么被弥烟罗打了一下就没心跳了呢?她紧张得手直发抖,去按他心口:醒醒啊,南宫——南宫尘依旧没有反应,给与她回应的只有荒原凛冽的风声。
桃桃喃喃道:该不会要做人工呼吸吧?你别逼我,逼急了我真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南宫尘!她在他心口摸到银蜂露。
妖城的商人说,它可以延年益寿。
桃桃给他灌了一瓶,见他脸色有些好转,又接连给他灌了三瓶。
清甜的味道弥漫在四周,他喝了银蜂露,依旧不醒。
这样下去早晚要被捉到。
桃桃没有力气了,她趴在他身上,浑身酸软,无法动弹。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桃桃忽然听到他静止的心口传来一声轻微的跳动,她直起身来,不敢置信:南宫?南宫尘睁开眼,看清眼前的场景,他轻咳一声,语气低微:心狠的女人。
不光对他狠,对自己更狠。
都昏迷了也能看到吗?他嗯了声。
桃桃解释:我只是不想把你留在那里,不想再让你痛了。
南宫尘抬手,轻触她柔软却沾满鲜血的发丝:疼吗?他语气温柔,让桃桃一瞬间红了眼眶。
疼。
她低声说,没有时间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你说的,只要找到东极扶摇木就安全了。
南宫尘支起遍体鳞伤的身体,牵着少女冰凉的手奔跑在荒原之上。
天空没有星月的光芒,只有凛冽的风声滑过耳畔。
在不远的身后,弥烟罗的越来越近,正在追来。
桃桃实在没有力气了,骨骼每一寸都叫嚣着剧痛,就连剑都无力抬起。
我抱你。
南宫尘想要抱她,被她轻轻挡住。
桃桃盯着他胸口的衣袍:有一只钟。
那钟是什么她无法解释,就像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来历,无法解释为何在魔窟她会知道如何劈出灵脉一样。
但她就是觉得,那不是一只普通的钟。
慧觉曾和她说过,当初随南宫尘一起降生在蛮荒狱的,还有一只小钟。
难不成就是眼前这只?桃桃:弥烟罗既然将放在它八苦之瘴中借用它的力量操纵瘴气,就说明它是法器,本身是有力量的,拿出来试试。
弥烟罗已至,魔气铺卷,比桃桃在魔窟感知的更为强大。
哪怕桃桃此刻有七株,哪怕她没有受伤,也绝不是弥烟罗的对手。
毕竟是蛮荒狱之主,如若不是放水,他们连这里都跑不到。
弥烟罗落在他们身前,魔气浓郁到几乎具象出实体。
南宫尘低眸,当那只钟落在他手里时,他感受到钟壁微微发烫,一股气息的气息涌入他的体内,与他本身的力量交融。
他抬起小钟,指尖轻扣。
一刹那间,碎金滚玉的悠长之声从小钟之内传出,冲撞人的耳膜后瞬间绵延百里。
天穹之上笼罩了数万年的邪气之云破散开来,夜幕投落下一抹淡色的月光。
帝钟鸣,天下清。
穹顶风起云涌,溶积了千万载邪气的乌云从蛮荒狱消退。
弥烟罗的身体在钟声的冲击下一瞬间变得透明,短短呼吸之间,魔气竟融化在这连绵不绝的钟声里。
南宫尘无法控制钟声的清鸣,就如同他无法控制体内不断翻涌的力量。
天地一片清明,于寂静之中,他感受到一丝异样。
他回头,只见桃桃的身体也在钟声之中逐渐透明。
她低头看着自己正在飞速淡化的双手,漂亮的眼眸里满是诧异。
南宫……她想要叫他,随着鬼魂身体的消散,她发不出声音了。
于是她伸手,想触碰他近在咫尺的脸颊,灵魂却像压了一道沉重的石块,让她连手也无法抬起。
先消失的是腿,她道袍七分,露出莹润的脚踝。
南宫尘一直觉得她的脚踝极美,无论冬夏,总是俏然露在外面,白生生一截,像极了人间莲塘里的莲藕。
此时的脚踝绑着她衣服上撕下来的碎段,上面沾满了暗红的血渍,渐渐的,就连暗红也消失不见。
再消失的是身体与手臂,裹在淡黑色道袍里的纤细身躯,一刹那变得透明。
少女还没有回过神,眸中只有淡淡的茫然。
南宫尘也怔住了,他伸手,却只来得及触碰到她一缕融化的青丝。
于漫天钟声中,少女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在他眼前消散于天地。
在她彻底消失那瞬间,天地风云突变,一抹能将一切灼伤的金光破开穹顶投落脚下的苍茫人间。
八苦七难。
弥烟罗竭力在钟声下维持住魔气,可它知道,此时做什么都无用。
天命之人觉醒力量需要经历八苦七难。
七难,火难、水难、罗刹难、刀杖难、鬼难、枷锁难、怨贼难。
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与爱别离。
爱别离。
弥烟罗呢喃道。
少女被钟声冲击消散在眼前的那一刻,八苦七难尝遍,少年觉醒了神明赋予的全部力量。
荒原上永不停歇的狂风收敛去所有声音,冬夜的雪静静垂落,遮蔽了大地,覆盖了荒原,枯草,砂石,微尘和一切的肮脏与污浊,过往的爱恨皆被大雪掩盖,蛮荒狱从未有过这样干净的时刻,仿若温柔的人间冬日。
天光透彻,万古长明。
少年浑身缭绕着令邪祟闻之丧胆的神圣气息,帝钟的灿金光芒穿透了眼前千万年的长夜。
染血的长袍堆落凛冽的雪意。
他一语不发,孤独地静立在静寂的荒石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