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怎么能鬼鬼祟祟趴草垛呢?桃桃趴在地上, 眼珠圆瞪,宛如两只熟透了的黄杏:什么时候发现的?在你刚醒的时候。
桃桃:……她醒来怎么说也有两三个时辰了。
明知她装睡却不拆穿,害她在野草漫天的山巅动也不敢动被蚊子咬了一脸包, 不仅很有耐心,而且还很可恶。
南宫尘扣住她脚踝,手腕用力。
桃桃紧紧扒住地上的草皮, 以防被拖回去: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可她还是失败了。
好不容易才蠕动出那么远, 被他轻轻一带就回了原处。
她索性坐起来。
孤月清辉漫洒, 月光从古树的杈间斜穿插下,在地面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少女裹着染血的白袍,清秀的眉梢轻挑,巴掌大的脸气得圆鼓鼓的, 脸颊还有好些野蚊咬出的红疱。
他的肋骨与心尖血为了她做了一具凡人的身体。
她不再是无法与世界交融的游魂, 而是切切实实, 存在的人。
静坐高塔的这些年, 他设想了千千万万种可能。
如若再见,会是怎样的情形?真到这一刻时, 发现所有的想象都是虚晃。
——什么都没变, 她也没有变。
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他沉默很久, 说出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九年了。
高塔内岁月空旷, 他时常难以置信, 距离帝钟之音响彻蛮荒狱那一夜只过了九年。
在他心里, 漫长得像是早已走完了孤寂的一生。
他胸膛血渍仍在, 桃桃凝视着那血渍。
亲手折断自己的肋骨应当很痛, 可他动手时没有分毫犹豫。
不痛吗?她问, 为什么要这样?南宫尘黑曜石般眼眸与她对视:有一个人, 还想再见一面。
这句话很轻,却带着某种特殊的情愫,温柔而清净。
令桃桃忽然哑口无言,不会说话了。
月蕊雉携月色从远处飞来,它落在了古树郁郁葱葱的枝头,低下头,睁着黑豆般圆滚滚的眼珠,好奇地打量桃桃。
它叫不归。
桃桃曾听过南宫尘喊它名字,既然有想再见的人,为何不叫当归?南宫尘:天命之人,孤星寒宿,需无情无欲,我向天祈求,天不会应我。
月蕊雉听到桃桃叫它名字,飞下枝头停在她掌心。
桃桃端详这只小鸟,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山风冷意飒飒。
桃桃低头看着自己,除了蔽体的白袍,身上什么都没有。
风从领口,袖口,布料的针脚间吹到她的肌肤上,让她有些难为情。
有没有……内衣什么的?桃桃先是脸红,随即又很理直气壮道,怪你,为什么不在骨偶上给我刻一条内裤?该不会是你有什么古怪的变态心思,想要偷看我美好的肉.体吧?南宫尘:……去给我找件女人穿的衣服来。
桃桃霸道地说,但越说音量越小,我才不要穿你的衣服。
还不如当鬼魂。
鬼魂从不用考虑穿什么,现在有了人身,每一寸知觉都是敏锐的。
按理说只是一件衣服而已,没必要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但桃桃就是觉得,南宫尘这件衣服每一寸布料都烫得很,沾满了他的味道贴住她的身体,让她很不自在。
一定要把它换掉才行,桃桃心想。
南宫尘起身走向山下,桃桃跟在他身后。
她叽叽喳喳:今晚什么日子,月亮为什么这么圆?你刚才吹的曲子叫什么?为什么带我来山上?慧觉呢?我饿了,晚点叫他一起吃烤肉吧,哦不对,他是秃驴,秃驴不犯杀戒。
南宫尘停下脚步,桃桃差点撞在他背上。
好在她以前也曾撞上过,所以有了经验,她硬生生刹住了步子。
他转过头,眉梢染着寒意:问鸟,问月,问曲子,甚至问慧觉……什么叫甚至问慧觉?桃桃不满地纠正道,慧觉的地位还是比鸟比月比曲子要高一点的。
南宫尘:……却不问我。
问你什么?冷风吹过,桃桃裹紧袍子,她茫然道,你不就在我眼前吗?问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他嗓音里蕴含着不易察觉的冷调,问我有没有想起过你。
桃桃怔住,她眨巴着眼睛:不问,是因为我知道。
我在塔外的桃花树上看你驱邪,看你坐在白塔上,看你看月亮,看你捡了一只黄色的小鸟,还看你总是盯着那盏风铃发呆,看你为我折断了自己的肋骨,你做了这些,怎么会不想我?她疑惑道:已经知道的事情,也是要问的吗?这下轮到南宫尘怔住,他凝视着少女:你一直在?也不是。
桃桃说,我的魂魄被帝钟击碎,没有躯体的召唤无法显形,两年前才从那片混沌里逃出来。
哦!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我还看见你洗澡了!原来天命之人也是要洗澡的吗?我以为用神圣净化之力在身上嗖地过一下就干净了,我还看到了你的腹肌,你的肩,你的腰,你的腰好细啊,你的腹肌也好大,还有你的那里……呜——闭嘴。
南宫尘反手堵住她的嘴,脸上罕见带了一抹红晕。
这世上的人,在他眼里只分她、与别人。
别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能沉默冷静。
可是桃桃,每当在她面前,总无法控制自己心绪和行为,莽莽撞撞,仿佛懵懂少年。
桃桃被捂住嘴,她举起手投降,示意自己会老实。
南宫尘放开手。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桃桃说,要是得不到答案会死不瞑目的,我可以问吗?南宫尘没有说话,漠然地看着她。
桃桃突然伸手摸他胸口,他脸颊才消退的那抹红又一路沿着雪白的脖颈蔓延上来。
她在他胸前乱摸,他却没有动,只是垂眸,安静地看着她。
桃桃确认他拔.出肋骨的伤口并不严重之后,从他衣服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个。
她扬扬那本册子,到底是什么?册子是慧觉初到高塔时交给南宫尘的。
里面是一分名录,上面记载了两百多个人名和他们出生的时间与籍贯。
上面的人无一不是小孩,最大九岁,最小一岁。
桃桃身为一团意识挂在树上时就好奇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慧觉为什么要给南宫尘搜罗小孩?他是天命之人,总不能学那些恶毒邪祟吸食孩童的脑髓吧?那他要这些孩子做什么呢?她小脸紧巴巴的,一脸凝重地看着他:最大的小孩九岁,刚好你离开蛮荒狱是在九年前,南宫尘,你该不会是在拜托慧觉帮忙找你流落人间的私生子吧?才蔓延上来的那抹红当即凝固。
南宫尘眼神微冷,盯着她,一言不发。
桃桃全然没有察觉气氛变了:孩子母亲是谁?这些小孩年纪不一,看样子私生子还不止一个吧?南宫尘朝她走近,她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危险,缓步后退。
男人脸上像是塑了一层冰霜,桃桃心想他好凶。
明明小时候那么小那么软那么好揉搓,怎么长大了气势这样强?她被他看到头皮发麻,差点以为在这恐怖的气势下,他要动手打她。
可他没有。
很好。
他只是说。
桃桃不明所以:好?好什么?刚活过来,就想气死我。
他清俊的脸上只能看到平静至极的颜色,不过叫你失望了,我会活上很久,直到天地尽头。
他顿了顿:——和你一起。
桃桃:……五官倏然从他脸上消失,化为了桃桃熟悉的那张无面的脸。
他不想再搭理桃桃,转身走向山下。
……古树背后。
弥烟罗撤去用于隐匿气息的魔气,崔故伶在树后露出了身形。
她脸上神色复杂,半边嫉恨,半边诧异。
她无法想象,那高塔之上被喻为神明的男人也会露出少年一般的神情。
——细腻,憧憬,紧张,还有那令人心折的温柔。
是她永生仰望却也永生难求的东西。
她更难以想象,他不惜折断肋骨也要复活的少女长着一张和她相同的脸。
怪不得李青凤对她这张脸这样厌恶,只要看到她总要抽上几十鞭出气,原来,一切的缘由竟是那少女吗?这样说来,那天他走下高塔为她种了一株灵脉,也是因为她的脸。
她所以为的,神明的垂怜与青睐,不过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她是谁?崔故伶紧咬牙根,竭力扼制才没令自己发出怨毒的声音,她怎么敢那样对他?对他大呼小叫,摸他胸口,用那样随意的语气对他说话。
她凭什么?弥烟罗:同你一样,是藏灵身。
崔故伶诧异:天底下有两个藏灵身?弥烟罗摇头。
九年前,它的魔体被帝钟觉醒的钟声所伤,但南宫尘遵守承诺,留了它一命。
它拖着残躯去鬼城寻找疗伤的灵物,恰巧遇到孟婆族的人。
孟婆告诉它,那叫桃桃的少女并非此世之人。
崔故伶终究没有压住那抹怨毒,眼眸阴沉如毒蛇吐信:所以我才是他名正言顺的藏灵身?若她没有出现过,若她没有从异界而来搅散了因果,此时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和他牵扯一生的,就是我了?弥烟罗静默了,而后淡淡地告诉她:不可能。
崔故伶却没有听进去,她手里捏着弥烟罗送与她的幽冥灵火幡。
那是连皇室驱邪司都没有的珍贵法器。
据说,当年在魍魉鬼域这是鬼王的象征,而此时,却在她手中几乎被攥成一块破布。
她蓦地笑了,嗓音甜腻,幽幽道:既然她抢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那么我夺回来,也是应该的吧?……夜里山间的风太烈了,让桃桃想起蛮荒狱荒原上的狂风。
桃桃在路边扯了根野藤做腰带束住身上的白袍,才没有让它被风吹走。
她打量走在前面的南宫尘。
他比少年时高了一些,侧脸的线条也更有棱角了。
人长大了,脾气却没变,桃桃暗暗吐槽,这小怪物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别扭。
脚下不远处就是王城的夜景,灯火通明,街道喧哗。
去偷件……哦不,去给我买件衣服吧。
桃桃提议。
袍子对她而言太大了,将她完全裹住晃晃荡荡的不说,还拖了半截在地上。
——确实是不合身的。
但他不想让她脱下。
白袍染了他的气味,贴在她的身上,这是唯一一件能在她身上留下些许痕迹的事。
只要想到那冰雪般的肌骨寸寸弥染着他的气味,就有种说不出的口干舌燥,心里也暗生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旖旎。
你能不能把脸变回来?桃桃对他没有五官的面孔很不满。
他没有嘴,没人陪她说话,她只能自己叽叽喳喳。
孤魂游荡了九年,本就寂寞得很,他还故意沉默,她快憋死了。
南宫尘不理她,他戴上一张面具遮挡面孔,径直走入喧闹的灯市中。
长河贯穿城池的东西,河岸林立着锦绣花楼,小桥流水,行人络绎不绝。
明红的灯火倒映在夜色中的河水上,夹路摆满摊子,卖鲜花、灯笼、面具,还有茶水和吃食。
桃桃一路走过去,没有看见卖衣裳的。
她挨到南宫尘身边:这里的衣服是不是要先扯布才能做?陪我去做身衣裳吧。
南宫尘不理她。
她继续絮叨:不用太贵,漂亮就行,做鬼那几年,那身道袍我都穿腻了。
你有钱吧?就算没钱,刷脸搞件衣服应该也不成问题。
毕竟是神!凡人每天在高塔下焚香供果,一副很爱戴你的模样,高塔上的神明想要件新衣服,这是一件多合理的事啊,只要你开口,大家一定会争抢着把衣服送上门的!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听到肯定是听到了,但是否想要回答就是他的事了。
眼看他故意不理她,桃桃冷笑。
——别的或许不行,但是该怎么对付一只别扭的小怪物,她太有办法了。
行人摩肩接踵,长街夜色正浓。
在桃桃身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正在调戏一个漂亮姑娘。
他一步步朝姑娘靠近,姑娘惊恐地一步步后退,周围的行人全都视而不见,似乎很怵那男人的身份。
唯有桃桃,她站在两人相邻的地方。
在男人就要抓到那姑娘时,她伸出了脚。
男人当即被绊了一个狗吃屎刚才还喧哗的长街顿时悄寂,行人议论纷纷。
她怎么敢这样对柳家人?柳家是隶属于皇室驱邪司最强大的家族。
这位柳家的灵师二十五岁就修出二株灵脉,是家族内不可多得的天才,与他为敌是件很不明智的事。
桃桃扒拉着手指,心想二十五才修出二株灵脉,很厉害吗?男人愤怒地仰头,看见少女灿烂的笑。
可她的笑只持续了一瞬,在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掉头就跑。
男人怒道:愣着干嘛?给我追啊!侍从连忙追上去,人群里发出嘈杂的惊呼声。
等南宫尘反应过来,桃桃已经消失在了人海。
桃桃身上有他的骨与血,很容易寻找到她的气息。
他穿过人群拐进一条小巷,这里清净无人,少女正靠在巷子里的石墙上斜眼看他。
她朝他狡黠地笑:不是不理我?她走到他面前,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之下不再是那张无面的脸,出现了清隽的五官。
她凝视着他:你要我问你,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想过我,那你呢?为什么从不问我,这些年我有没有想过你?南宫尘抬起眼眸。
无论过去多久,都是个别扭的小怪物。
少女精致的眉眼隐带笑意,我偏不告诉你,就要你生气,气死你。
她朝他吐舌头,转身朝巷子另一个出口走去。
南宫尘拉住她的手腕。
桃桃回头。
他拿着一个碧绿色小盒,里面是黏黏的膏体。
他用指尖粘着膏体点在她脸上被野蚊咬出的红肿的疱上,清凉,带着花的香气。
不是私生子,也没有母亲。
他轻声道,那是慧觉找来的有灵力的孩子。
桃桃不解:你要有灵力的小孩做什么?南宫尘:灵师之力代代流传,才有山河清明,九州一色,你要的人间,我会给你。
桃桃怔住。
当年一句随口说出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
她回头望向人间热闹街市与远处那座寂静的高塔:你做这一切,是为了我?南宫尘没有承认,只是低眸看着她。
漆黑的天幕忽地炸起一通明亮的红色烟火。
桃桃仰头:放烟花了?好漂亮啊。
赤色是驱邪司柳家的颜色,他在叫人。
南宫尘告诉她。
桃桃:……被绊了一下就要摇人打群架?是男人吗他!不等她继续骂下去,皇室驱邪司的灵师已经收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了,至少有上百人。
桃桃神色凝重起来:你打得过吗?南宫尘:不出意外,应该可以。
我是说,在不用神圣净化之力,不用帝钟,把你这身白衣脱了,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
南宫尘思考了一下:恐怕不行。
你不是神明的化身吗?连一群臭灵师都打不过?南宫尘平静道:放出烟火意味着持有烟火的灵师遇到了生命危险,附近的灵师看到都会赶来,不算千人合力的阵法,皇室驱邪司至少有四位六株,十二位五株,四株三株加起来的数量……停——桃桃抬起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她抓起南宫尘的手,转身就跑。
两人一路跑往城郊,身后灵师穷追不舍。
在一棵树下,桃桃发现了一处草垛,连忙拉着他钻进去。
南宫尘站在草垛边上,看着灰扑扑的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稻草,心想他一个神明化身的天命之人,为什么要狼狈地躲在草垛里?就算没有觉醒力量在蛮荒狱颠沛流离的那些年,他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桃桃将他硬拉进去,苦口婆心劝道:你现在可是神!怎么能自降身份在街上打群架?你想,如果你是凡人,你会信仰一尘不染,高贵优雅的神明,还是会信仰灰头土脸趴在草垛里的神明?所以,绝不能被他们发现身份!明白吗?灰头土脸趴进草垛是因为谁?南宫尘冷静道。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出手就相当于和皇室驱邪司为敌了。
桃桃严肃道,鹬蚌相争,凡人遭殃,好不容易才太平了十年,世间不能再起争端了。
若是不想与皇室驱邪司为敌,你就不该伸脚绊他。
我那是替天行道!桃桃振振有词。
说着话,两人头顶的草垛忽然被掀开了。
草垛外站着十几个灵师,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们。
为首的灵师搓搓眼睛,问身后的人:不是说只有一个人?是我看错了?他面前不仅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似乎还是高塔之上的那位。
他继续搓眼,怀疑是自己眼花了,高塔上的那位怎么会趴在这里呢?被发现那一刻,桃桃心想完了。
南宫尘神明的形象就要一落千丈不复存在了。
神明怎么能鬼鬼祟祟趴草垛呢?头上还落着一根稻草,这要传出去不得被人笑死吗?她转头凝视着南宫尘。
草垛漆黑,幽静之中只能隐约看到她眼睛的光亮,炯炯有神。
你这么聪明,知不知道有什么术法可以让人失忆的?当着一堆灵师的面,桃桃期待地看着他,在我痛揍他们一顿之后,还能让他们完全不记得我揍过他们,也不记得你趴草垛的事。
南宫尘道:世上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就想啊。
桃桃霸道地说,天命之人不是很厉害吗,该不会连这种简单的符箓都做不出来吧?就算可以。
南宫尘盯着她,你要它的目的只是为了揍人?当然啊!桃桃认真地道,揍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不用负责,不用善后,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吧?——让我想想,要不等你把它做出来,就叫它遗魂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