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山河清明,我便做神。
到了夜里, 风雪更甚。
一望无际的冰雪荒漠几乎将人冻结成冰。
在暴雪落下的间隙,能隐约从乌云的缝隙中看见一抹黯淡的月亮。
桃桃一路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会低头看向南宫尘握着她的手。
从前触碰他, 总觉得他的手冰一样冷。
可在这风雪交加的严寒之地,他竟暖得出奇。
看似只是轻握着她,可实则, 那力道却坚定而霸道, 不容她抽离。
他似乎一直这样, 看上去冷淡,看上去云淡风轻,但也只是看上去。
南宫尘走在她斜前方,遮住了大半朝她袭来的风雪。
雪屑挂满了他的发丝与眼睫, 让他原本就冷白的肌肤更添了一丝冰雪的冷意。
桃桃步子越来越慢, 他停下脚步:我背你。
慧觉被吹成了半个雪人, 眉梢结冰, 太久没有拍打过的棉衣堆满了积雪。
可他没有去扑落身上的雪,只是转头笑吟吟看着她。
桃桃摇摇头, 加快脚步跟上他们。
那道光幕中不仅浮现了祝仓之树, 还有妖蛾族的领地——在北域之北,酷寒之地。
慧觉拂去眉梢的碎冰:飞虫喜温忌寒, 若非被逼无奈也不会久居北域, 苦寒之地会限制妖蛾族的妖力, 希望此去顺利, 到时海晏河清, 九州升平, 人间会迎来前所未有的祥和与安宁。
桃桃:妖蛾族占据祝仓之树, 又吞噬了北域十四城千万人命, 妖蛾之王说不定比当年的弥烟罗更强。
她嘴上这样说,但想到慧觉口中海晏河清,九州升平的模样却不由得向往起来。
南宫尘问:在想什么?想以后。
桃桃说。
风雪太大,严寒如冰冷的刀刃剐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这样的天气不适合继续赶路。
北域没有被邪祟占据之前,凡人偶尔会踏足采药,不远处有座凡人落脚的小屋。
他们走进去,慧觉生了火。
南宫尘拂去桃桃发上的碎雪,又抖掉自己白衣上的雪片。
小屋没有窗,慧觉关上了快要腐朽的木门,只能从门缝里听到冰原上呜嚎的风声。
桃桃坐在南宫尘旁边,凑过去解开了他的衣领。
他一路走得很静,可桃桃总觉得他脸色苍白,与平日很不一样。
他胸膛上的伤已经愈合了,只是伤疤犹在。
桃桃戳了戳,确认它们不会再重新裂开,她又将掌心贴在他额头,温度正好,不凉不烫。
也是,桃桃心想。
他是神明的化身,不会被这里的风雪侵袭,更不会受伤。
可他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呢?尽管有火光照映,桃桃依然觉得他脸上镀着一层不正常的虚弱颜色,仿佛一根在狂风中摇曳的芦苇,随时会拦腰摧折。
以后是什么模样?南宫尘任由她动作,安静得像只人偶。
没有杀戮,没有纷争,没有流离失所,没有人妖相残。
桃桃拉上他衣领,托腮靠在墙边,神情向往,我想去很多地方看看。
听说漠北的荒沙一望无垠,傍晚可以在沙丘背后看见一轮又大又圆的落日,沙漠里长着一种像蘑菇的灵物,只要给它浇水,它就能长出比人还要高的伞盖遮阳。
还想去江南,到处都是小河,河里有乌篷船,水蒿草,绿枝繁花,春山漫漫,下雨时烟雾朦胧会格外好看。
少女靠近火堆,将手悬在火焰上取暖。
慧觉识趣地找了个角落,裹着棉衣睡去。
就着微弱的火光,南宫尘凝望着少女,额前碎发上的雪花融化,沾湿了她的头发,黏在白皙的脸侧,火光灼热,仿佛再靠近一分就会烧透她软薄的肌肤,在火光与雪色下,清透纯然。
她怕吵醒慧觉,声音低低的:……到时玩累了,就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养老。
南宫尘握住她悬在火堆上的手。
屋里将将暖和过来,她的手没有完全回温,还是冰的。
他托着她软白的指尖,递到唇边,朝她冰冷的手上呼着热气。
微弱却灼热的气息洒在手上,几乎叫人酥软。
桃桃脸红:我不冷。
说完,她意识到这样没有说服力。
毕竟手都冻僵了,这无法骗人。
于是改口:柴不够热,可以用符取暖,你不是最会画符了吗?南宫尘嗯了一声,却没有松开,他轻声道:我想这样。
桃桃只好由他。
不一会儿,她冰冷的手恢复了温度。
不光如此,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她整个人都热得像要烧起来了。
喂。
她叫道。
南宫尘抬眸,与她对视。
少女漂亮的瞳孔里染了一层狡猾的光芒:这样殷勤,不会是憋着什么坏心思吧?他坦荡:漠北塞外,烟雨江南,我会陪你,这是贿赂。
桃桃怔了怔:瞎说,神明要留在世间渡世人……南宫尘静了片刻,他低声道:那便不做神了。
冰原上的风雪席卷了这间小屋,木板发出吱呀的承重声。
柴火烧尽,黯淡的火光打在他俊美的脸上,有几分平日难见的温柔。
少女的指尖就在他的唇畔,他眼眸深垂,轻轻啄吻。
桃桃久久地凝视着他,没有抽回手。
……深夜。
桃桃于睡梦中醒来。
屋外狂风停了,雪花也不再从门缝里卷进来。
透过门缝,桃桃能看到天上悬着一轮皎月,圆圆灼灼,光遍四野。
鬼使神差的,她走了出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的灵魂。
轻手轻脚走出大门,她看见雪地中央有一张桌子。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和茶盏,她以为是自己眼花,搓了搓眼睛,又在桌旁发现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只魔。
弥烟罗?月亮正当悬,亮得不似人间。
弥烟罗回头,魔气聚集的面孔中幻化出五官,它朝桃桃笑:好久不见。
桃桃回头,她原本栖身的小屋不见了。
整片冰原静谧,风雪收敛,丝毫没有北域该有的凛冽模样。
这里是我的灵境。
弥烟罗温和道。
桃桃隐约知道灵境是什么——她并不是在真实的世界,周围一切都是由弥烟罗幻化而出。
弥烟罗将茶盏推到桃桃面前。
桃桃察觉不到它的杀意,稍稍放下戒心:九年前一别,我还以为你死了,你带我进你灵境,不会只为请我喝茶吧?弥烟罗淡淡道: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桃桃:可我不太想听耶。
弥烟罗:……总觉得很危险。
少女抠着手指,困扰道,就算感受不到你的杀意,但你毕竟是魔,不能随便和邪祟说话是作为人的基本常识,万一你心血来潮要杀我呢?我有个建议,不如你把南宫尘也拉进来,让我们一起听你的故事。
从前有座城……喂,都说了我不想听啊!你的表达欲这么旺盛吗?桃桃抗议道。
弥烟罗弹动手指,用邪术封了桃桃的嘴。
桃桃:!!!明明都说不想听,怎么还强迫人听?它是活太久了太寂寞吗?从前有座城。
弥烟罗道,荒凉、安静,没有人烟,城中盘踞着一只怪物。
某日,一少年斩杀了怪物,从此,城池繁盛,人丁兴旺。
少年做了城主,掌握子民的生死、命数,以及旦夕祸福。
怪物残留了一丝邪气在城池上空,少年担忧它卷土重来,毁掉他一手建立的城,剥夺他好不容易拥有的权力与地位。
他虽无法彻底消灭怪物残留的邪气,却可以囚禁它,但邪气需要载体才能被囚禁。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
他将怪物遗留的邪气注入子民的体内,以他们的灵魂为载体,囚禁着怪物之力……听到这里,桃桃眨眨眼。
她觉得弥烟罗似乎想告诉她什么。
弥烟罗却停下了,它回头朝虚空一瞥。
桃桃故事听到一半,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回头时,弥烟罗已从她眼前消失了。
弥烟罗身体骤退。
神圣净化之力从它停留的位置略过,浸染了它一半的魔气之身,如跗骨的火焰,灼烧着它的灵魂。
南宫尘缓步从虚空中走出,神情冷冽。
你竟然此刻才察觉到我的存在。
弥烟罗凝视着眼前的男人,是睡得太熟,还是因为你的力量已大不如前?南宫尘眼眸静如幽昙,漠然地与它对视。
故事才讲到一半。
弥烟罗强忍着灼烧它的神圣净化之力,语气平缓,桃桃未必懂,但你必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灵师为何而存在?邪祟为何而存在?人间的厮杀与流血又为何而存在?它在乎的,到底是这世间的芸芸众生,还是它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权力与地位?你所杀死的每一只邪祟,是在救世间,还是在酝酿下一次更惨烈的屠戮?如若邪祟消失,人间即可得救,那为何还会不断有邪祟降临时间?归根结底,我们的存在只是它的私欲,混沌一日不净,一切就永无终点。
弥烟罗朝他走近:南宫尘,你究竟是它的化身,还是它的棋子?如若它真在乎世间安稳,该让你永世不朽,又怎会因为动情降惩于你,让你失去不死的神明之身?北域风雪蔽日,别再往前走了,待到世间邪祟尽数消失,下一个炼狱又会来临,这不是你想要看到的。
南宫尘静静听它说着,某一刻抬起深邃的眼眸:棋子如何?厮杀如何?流血又如何?弥烟罗顿住。
他眉眼间略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嘲讽:你该不会以为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苍生?她要山河清明,我便做神,她要炼狱之火覆灭人间,我便做魔。
他平静道,天道为何,我不在乎,众生之苦亦如是,只要她眼前所见是她心中所愿,万世千秋的后来如何——他所吐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冰冷透彻:——与我无关。
……桃桃醒来。
火堆已经熄灭了,可她身上却很暖。
她回头一看,自己正被南宫尘抱在怀里,他用袍子裹住她,怪不得那么热。
她动了动,南宫尘也醒了,低头看她。
我梦见了弥烟罗。
桃桃和他诉说,见鬼,弥烟罗竟然要给我讲故事,我不听,它还堵我的嘴。
南宫尘没有回应。
她仰头看他,强调道:它堵我嘴,它在梦里欺负我!那怎么办?南宫尘睡眼惺忪,声音像是没睡醒,我去杀了它?不,不要。
桃桃说,当年它没有趁我虚弱时对我出手,我承诺过它,要是以后遇到,也放它一回。
何时承诺?九年前在魔窟时,你昏迷了。
为何承诺?你问题好多。
桃桃不耐烦了。
南宫尘没有再追问,他捏住桃桃的嘴唇,将她按回到自己的怀里。
……北域之北,妖蛾族。
崔故伶盘坐在精铁打造的笼子里,身周魔气涌动,她掀起眼皮:弥烟罗大人,您去了哪里?弥烟罗不言。
崔故伶娇柔的面容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意:他果然失去了神明之身吗?天道无情,怎会允许自己的化身沾染人间的七情六欲,动了情,便是死期,恐怕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衰竭了吧?如若这样——弥烟罗忽地出声:你若动她,才是死期。
崔故伶垂下眼睑,低头看着自己满是细茧的手:少时,我偷了家主之女的金簪,她给我一顿鞭子,告诉我,不是我的东西,休想染指,可这双手就是这样管不住自己,遇到美丽的东西总忍不住想要触碰,想要捏在手里。
后来我杀死了家主之女拿到了她的金簪,现在,我当然也可以杀死那个少女——她笑了:——然后将他,紧紧握在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