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2025-03-22 06:41:20

南宫尘,若有来生,别做神了。

尸横遍野, 满目疮痍。

数万人倒于血泊,被剥皮剔骨,死状惨烈。

酆山多雾, 细雾弥散而起,血气游荡于朦胧的天地之间,罩得山林模糊了。

浓雾散去, 尽是血肉模糊的死尸与白骨。

天穹染上血色, 鸟兽四散, 一时之间,寂静而荒芜。

偌大的阵法覆盖了整片荒野。

数千名灵师手持法器将被血浸染之地团团围住,凝重地望着前方,不敢上前。

就在不久之前, 有人试图走进阵法中央, 却在他一个抬眸之间骨断筋折。

明明已经被阵法之力压制得喘不过气, 力量仍是难以想象, 无法言喻。

南宫尘跪立于尸山血海中央,眼睫深垂。

万箭穿身而过, 白袍鲜血淋漓, 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神明理应如星月皎洁,可他此时狼狈形状不逊从炼狱中爬至人间的恶鬼, 与那高塔之内众生的信仰判若两人。

帝钟悬于头颅之上, 落下一道灵师难以逾越的结界。

他伸手, 拔掉了心口上缭绕着黑气的羽箭。

——那黑气不是灵师的术法, 也不是邪祟之力, 伤到他的每一支羽箭上, 附着的都是凡人的念力。

神明净化邪祟, 邪祟吞噬凡人。

而当凡人千千万万的念聚集, 则可以置神于死地。

血海汪洋,残肢遍地。

阵眼中有凡人,也有灵师。

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却还未完全失去意识。

他们瞪大了痛苦的眼眸,在以身填阵之后,才意识到这条路没有归途,也没有归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冲虚寺下遇见的樵夫站在灵师身边。

他穿着一身红色衣裳:屠神阵需要万人祭阵,虽然血腥,但阵法厉害精妙,他插翅也难逃。

李青凤走到尸海边缘。

你用了十年让人间变回清明模样,可想要杀你,只需几句流言。

远离王城,不下人间,可你的力量,你的用心,总是叫人夜夜难以安眠。

他搭弓拉起弯弦,冷笑道:南宫尘,若有来生,别做神了。

血珠从唇边淌下,南宫尘揩去。

阵法名为屠神。

每一道笔画,每一道印痕,都知悉他的弱点与缺陷。

以血气与尸骨堆积成的杀煞令他四肢陷入了泥沼,难以挣扎。

那夜北域风雪中,弥烟罗的话言犹在耳。

灵师为何而存在?邪祟为何而存在?人间的厮杀与流血又为何而存在?它在乎的,到底是这世间的芸芸众生,还是它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权力与地位?归根结底,我们的存在只是它的私欲,混沌一日不净,一切就永无终点。

南宫尘,你究竟是它的化身,还是它的棋子?如若它真在乎世间安稳,就该让你永世不朽,又怎会因动情降惩于你,让你失去不死的神明之身?他仰头,目光深凝,几乎穿透头顶那被血色遮蔽的天穹。

在那里,一双巨眼悄然浮现,正睥睨着脚下的苍生,冷冷回视着他。

不带感情,不带温度,仿佛这世间最冰冷、最僵硬、也最残酷的存在。

李青凤手中最后一只凝结了数万凡人念力的羽箭射出,刺破了血海上的苍空,快如闪电。

羽箭朝他直射而来,却没有射中他的心脏。

少女跨越了重重尸山,污血溅在她的衣角,打湿她白皙的侧脸。

在羽箭即将射穿南宫尘身体的那一刻,她以剑拄地,挡在他身前,羽箭连同着箭上怨念便穿过了她的心口。

一瞬间,鲜血四溅。

桃桃低头望着那道血窟窿,被洞穿的瞬间来得太快,直到南宫尘将她抱在怀里,痛觉才渐渐蔓延上来。

大片的鲜血从她心口涌出。

我……她想要说话,却被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唇舌。

她与慧觉从冲虚寺赶来,刚好看见血海中李青凤射出的那一箭。

她无暇多想,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决定。

明明她还有许多话想和他说,明明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可当这利箭穿心而过那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没有时间了。

桃桃……神志朦胧之间,她听到南宫尘喊她。

她嘴唇翕动:你……你第一次喊我名字。

从前没有脸,无法言语,后来有了脸,依然沉默不言。

话说得少,她的名字更是从没有喊过,也无需喊,因为只要他开口,那话必然是说给她听的。

这样喊她的名字,是第一回 。

视野模糊,桃桃看不清南宫尘的眼,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颊,他握住。

他的手满是鲜血,黏腻发稠,可上面有他的温度与味道,让她眷恋。

眼前越来越黑,手臂有一道热流在涌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揉碎了,灌进她的身体,修补她灵魂的创口。

四周灵师惊呼失声。

桃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吵。

等她再睁眼时,灵师手中的七味净琉璃已经落在了南宫尘的手里。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半空画出一道繁复的阵法。

七味净琉璃悬在她头顶,发出淡淡的碧色光芒。

血色的天穹刹那间被撕裂开一道破口,灿烂的金光倾泻而下。

——那是来自三百年后的光芒。

与之一同坠落的,是桃桃的记忆。

星星点点,如夜幕的微茫,顷刻间涌入她脑海。

桃桃脑中被记忆的碎片填满,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

手臂上生死劫的印记修补着她破损的灵魂,她仍旧没有力气,仿佛灵魂要被那道穿透了时空的金光抽干了。

她眼眸涣散,气息微弱: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南宫尘背后浮起九株雪白的灵脉。

他脸色苍白如纸,屠神阵的力量几乎令他神魂俱散。

他竭尽最后一丝力量,用七味净琉璃开启了通往三百年后的时空之门。

他身处血海泥沼之中,寸步难行。

那是将她带离屠神阵的唯一办法。

在记忆回笼的那一刻,桃桃眼眸里布满震惊,曾经一切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三百年后游离在阿修罗海中的他。

三百年后银发黑袍跟在她身边的他。

三百年后捏碎了最后一块十方璞的他。

之所以回到现在,是灵师们认为,只要将他扼杀在力量未成形时,三百年后炼狱破碎的灾难就不会发生。

可偏偏,她的出现才是一切的催化。

没有她,他不会觉醒力量。

没有她,他不会走出蛮荒狱。

没有她,他不会成为信仰走上人间的高塔。

没有她,他更不会被万千灵师在屠神阵中剿杀。

难怪,他从不肯告诉她那些所谓的因果。

知晓了前尘,那么想要避免一切的发生,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要她不回来。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暗红的血不断从桃桃口中涌出。

她凝视着他的双眸,过去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这样黯淡的颜色。

那年蛮荒狱,她被帝钟击溃灵魂,很快消散在了天地。

她没来得及看到故事的后续,自然也没有看到,他孤独静站在无垠的荒原上,被风雪落满了长衣。

这样的眼神,这样不用言语也能感知到的情绪,让她跟着难过了。

她又在他面前死去了一回。

他该有多痛?山河清明,九州一色……南宫尘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染着血气,却护不住我爱的人。

少女的温度一点点降了下去,眼眸中的飞扬清澈的神采即将熄灭了。

她听出了他言语里的暗色,强撑着抚摸他染血的侧脸:不要……不要堕魔……我们还会再见……像是宽慰,像是承诺。

可只要一想到,这往后的岁月对他而言是多漫长的光阴,她整颗心都要被揉碎了。

不堕魔,就不会对人间有恨。

就不会捏碎十方璞,让炼狱之火蔓延到人间。

或许当她再睁开眼,一切都已平息。

到那时,她可以跨越三百年的光阴重新牵起他的手。

像从前说过的那样。

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白天看云,夜里看月,温暖时看花,天冷时看雪。

就这样过一生。

她握住他的手:……答应我。

南宫尘在血色下沉寂,鲜血沾满他的脸颊,血珠滚落到唇边。

他薄唇轻颤,嗓音嘶哑,轻轻吐出了一个字:好。

少女呢喃道:我真傻,原来这……才是你所说的因果……月蕊雉从远处飞来,挡住灵师射来的箭矢,倒入血泊,奄奄一息。

慧觉在山林之中发足狂奔,可当他赶到时,却也只来得及看到故事的尾声。

他站在血海之外,手脚冰冷:桃桃……怀中少女双眸紧阖,被带着血腥气味的春风一拂,灵魂便随金光化归于天地,什么都抓不住了。

唯一留在手中的,是截从他身上剥落下来的、雪白的骨偶。

千人屠神,万人祭阵。

弥烟罗的声音渺远,如地狱传来的蛊惑之音,圣人沉沦,世人弹冠相庆,神明堕魔,世间歌舞升平……南宫尘,睁开眼看看,这就是你拼死都要守护的苍生?直到此刻,你仍认为,它的存在,于你无碍吗?天穹灿金色的裂缝消散,取而代之,浮现了一轮湿淋淋的血色月亮。

南宫尘望向天穹,双眸弥染了血色的残红。

帝钟与桃夭被血染得通透,落在他手边。

寂静的夜里,风声消寂。

灵师们察觉到一丝阴冷的寒意,一抬头,他从血海中站起。

李青凤:……还有余力?帝钟坠落尘泥,空中游离的血珠聚落在他的掌心,化为一柄锋利纤长的血色镰刀。

不好……灵师察觉到危险逼近,转身欲逃。

可被剥皮剔骨的血海中却伸出无数骨爪,死死扣住他们的脚踝。

南宫尘抬起血镰,眼眸暗红。

镰刀蘸着尸血在空中留下一道印记,恐怖的结界之力自尸山血海中缓缓升起,密不透风,围住了这处血腥之地。

在失去意识之前,那些灵师听见他平静的低语:她不喜欢,我手上沾血。

血月之下,万物凄怆。

镰刀消散,帝钟从尘土之中落在他掌间。

他提着帝钟,一身染血的衣袍站在血海中央,仰头望向苍穹。

天幕上那双冰冷的巨眼正用它独有的方式,藐视着人间的万物苍生。

天道?嘲弄之色浮现在他染血的眼眸。

下一刻,大道无为的钟声豁然而响,钟声直指苍穹。

他满头乌发在钟声响起那一刹那化为雪白的颜色。

慧觉被阻隔在无间之垣的结界外,声音嘶哑: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