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2025-03-22 06:41:20

有关她的一切,我从不后悔。

酆山, 冲虚寺。

游客都被隔在了山下,平日的热闹不在,山林寂静。

姬梧桐握着那枚烧焦的骨头碎片, 眼里闪烁着偏执的光。

给我死……如果那男人死在三百年前,一切因果被改变,雪萱就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他望向山顶。

关风与抱着少女坐在阵法中央。

已经过去了五天。

五天内, 他从五株到八株, 以八株灵师的压迫令山下的灵师重启了一次法阵, 试图将少女的灵魂带回。

作为强行启用七味净琉璃的代价,所有灵师的灵力都已枯竭,甚至有的灵脉破碎,口吐鲜血。

坐在山巅的慧觉和尚双眸紧闭, 不知生死。

而关风与, 那八株灵脉带走了他绝大部分生命力。

他静坐在那, 眸底缭绕着令人背后发凉的暗色。

……真是个疯子。

姬梧桐呢喃。

如果不是特调局的齐瀚典出现阻止, 只怕他拼着所有灵师灵脉破碎而亡,也要再强行开启一次阵法。

可即便是齐瀚典阻止, 似乎也并没有完全打消他那荒唐的念头。

特调局要和我作对?关风与看似平静, 声音却带着森寒的冷意。

释迦录在极短的时间里强行将他提升到八株,也带来了不可逆的反噬。

除却那一双被魔气氤氲的眼, 他的发, 他的皮肤, 都风烛残年, 不复年轻时模样。

齐瀚典:你很清楚那些灵师的力量不足以重启法阵, 继续下去, 他们都会死。

那就死。

关风与的唇上生了一层干皮。

他闭上眼:为她陪葬。

脚下法阵忽然亮起金光, 在没有任何人的操控下, 七味净琉璃器身上也泛起淡淡的绿色荧光。

随后,天空裂开一道缝隙。

和尚。

齐瀚典抬眼,才发现法阵中的慧觉已经失去了呼吸。

天是那个天,大地也是原来模样。

万物、山林、林间的飞鸟,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光芒出现之后,少女冰冷的身体缓缓恢复着微弱的心跳。

关风与枯萎的眼中终于泛起一点亮光。

冷风飒飒,他用外套盖住桃桃,抱她走下山顶。

金光璀璨,几乎笼罩了半个酆山。

山下还清醒的灵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虚弱蜡白的脸上浮起绝望的神色:果然还是不行吗?什么都没有改变,是鸣钟人手下留情了?她的记忆没有穿越,又有慧觉大师的千里诛杀印在,不存在手下留情的条件,除非,这个方法根本没有用。

不……姬梧桐望着璀璨的金光,漂亮的眼眸猩红一片。

没有改变,意味着那男人仍在。

意味着他的雪萱依旧会死在他的手下。

意味着他这一生都没有再见到她的可能。

烧焦的碎骨嵌入了他的掌心,殷红的血流沿指缝流下,他呢喃道:……不是真的。

……山顶。

元凌站在齐瀚典身边:现在只能通知特调局,尝试在十方炼狱门前加固一道结界阻绝邪祟,能拖多久是多久,至少让人类有自救、和学习一些简单的术法自保的时间。

灵师界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救行动,特调局没有参与,因为齐瀚典不赞同。

他立在山顶的风中,凝视着慧觉圆寂时嘴角的一抹笑容:我们都被这老和尚骗了。

骗?元凌蹙眉。

齐瀚典望向脚下冲虚寺山门前,关风与抱着桃桃的身影。

身为天命之人,他为什么不肯救世?因为应桃桃。

所有人都知道,关风与对他那位小师姐隐秘而偏执的爱意。

他不愿救世,当然是因为不想她在一个他无法触摸的时空里孤独地死去。

齐瀚典神色复杂:不,所有人都想错了,关风与所做的就是他该做的,无论目的是什么,他所坚持的才是对的。

把天命比作一个程序员,把天命之人比作一个程序,那么在他程序之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阻止应桃桃去往那个时空————这就是他的天命。

元凌瞬间明白了齐瀚典的意思,他露出凝重的神色: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是应桃桃被七味净琉璃带走之后才产生的因果?那如果想要这一切的发生,我们不是应该制止她前往三百年前?齐瀚典点头。

元凌抿着唇,感觉被一团乱麻缠上了。

要是让那些灵师知道,他们的决定是推动这一切最重要的一环,不知会作何感想?齐瀚典望向慧觉,别人不清楚,他也不清楚吗?可他却什么都不说,执意这样做,临死之时脸上还挂着那愉悦、满足、与释然的笑意。

这是为什么?深黑的云翳从山外飘来,笼住了冲虚寺。

黑云中厉鬼凄嚎,伸出万千的触角蔓延至四周的山林。

元凌挡在齐瀚典身前,盯着那簇黑云:这是幽冥灵火幡里的恶鬼气味,寂静之主也来凑热闹了。

齐瀚典的目光则落在山间小道的方向。

山腰,一个邋遢的老头正缓缓朝冲虚寺走来。

破背心,烂拖鞋,手里还拿着一瓶已经喝了大半的劣质烧酒。

他走得很慢,仿佛每走一步都很困难,需要时不时靠在树上歇歇脚。

比起上次见面,老头颓废苍老了很多,头发花白,眼珠浑浊。

只是当他抬头时,那不羁的笑容,又仿佛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李三九。

齐瀚典说,酆山,要流血了。

……山巅处处都弥散着冷意,只有冲虚寺的禅房还算温暖。

院里桃花开了满树,据说是慧觉亲手种的。

他勤勤恳恳,每天浇水施肥,到了春天,锦簇花团会将整个寺庙变成一片花海。

木板床上,少女眼眸紧闭。

除了微弱的心跳,看不到丝毫要苏醒的迹象。

她的肌肤是一种不健康的冷白色,淡淡的,薄薄的,似乎轻轻一触就会受伤。

而她的发与眉梢颜色又乌黑透亮,在她那病弱的颜色中稍加了些许的韧劲和生命力。

关风与指尖从她额头毛绒绒的碎发间滑落,途径漆黑的眼毛,薄弱的眼皮,落在了她柔软的脸颊上。

对比她细腻的肌肤,他突然惊醒。

——他的手指皴皱,在释迦录的反噬下,已然残年模样。

师姐……他轻声道。

少时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个小小的,头发被李三九敷衍地扎着乱糟糟双丫髻的女孩,总是会在他叫桃桃时,不满地叉腰。

女孩皱起她漂亮的眉梢:小师弟,你要改口叫师姐才行。

从前他不喜欢这样叫。

似乎这称呼中间隔了些许他不能触碰的东西。

但此时,他下意识喊出了口。

潜藏着恶鬼的黑云飘到寺庙上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邪气。

那邪气锋利,深浓,穿透木质的小屋,直指他身旁沉睡的少女,喧哗着想要将她连皮带骨地吞噬掉。

关风与眼底的黑雾越来越深。

他走出禅房。

天光被遮蔽得不透一丝缝隙,仿佛黑夜降临。

恶鬼浮在云层之中,乌压压笼罩大地,像极了末日将近的景象。

院里的花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

师父……关风与嘴唇翕动。

李三九喝了口烧酒,盯着他瞧:你师姐呢?关风与不说话。

那群瘪犊子灵师——他朝关风与走来,我不在,就当我死了,连老子最宝贝的徒弟都敢动。

他打量关风与,一时竟分不出谁更像油尽灯枯的死人:我把释迦录给你,不是为了让你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关风与沉默。

从李三九斑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球,一眼就能看出迟暮的痕迹。

他衣服很久没洗了,脏兮兮的。

可他的眼神几十年不变,依旧是三分不羁,三分洒脱,三分浪子气。

还有一分,是不管面对谁都不会收敛起的不屑一顾的桀骜。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爷俩倒是像得很。

李三九醉醺醺的,一身酒气。

穹顶的黑云中出现一个紫袍身影。

崔故伶胸口的破洞已被一颗还在跳动的暗红色心脏填满。

她踩在云中恶鬼的头颅之上,俯视人间。

那娘们儿歹毒得紧,新仇旧恨,本想好好算的。

李三九回头望着关风与眼中的黑雾,朝他招手,你过来。

关风与朝他走来,等他走到身边,李三九钳子般的手猛地按在他肩膀,身上蓦然爆发出磅礴滔天的力量。

在那力量的压迫之下,关风与单膝跪在了坚实的地砖上,重重一声砸下,直接将石砖砸穿了裂缝。

冰冷与炽热,两股力量同时涌入他体内。

那属于李三九的灵力强横而霸道,几乎将他由内而外残忍地撕裂开。

他只能感觉到疼痛。

为什么囚禁你的师姐?剧痛之中,他听到李三九渺远的声音。

我、我……关风与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那两股力量涌入了他的四肢筋脉,到处冲撞,似乎将他的身体当做了战场。

难道这也是寂静之主教你的吗?李三九冷漠道,我已经抽走了十首噬心蛊。

关风与咬牙,承受着冷热交替的痛苦,闭上眼眸:十首噬心蛊抽走,可我心里生了一条蛇。

一条潜伏在暗处的、阴暗、潮湿、满心不甘与贪婪的蛇。

有些话,有些事,他无法控制。

却又隐约明白,之所以会那样轻而易举说出、做出,是因为他心中原本就存在着一处静静燃烧,谁都没有发现的暗火。

只要轻轻一勾,火焰就在心中燎原而过。

那原本,就是他心心念念,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就像姬梧桐所说的那样。

真正爱一个人,心里会生出一条蛇,阴邪,自私,扭曲。

爱是世界上最具独占欲,最自私的东西,爱到极致的人,根本无法做到分享与拱手相让。

痛苦如浪潮般翻涌,快要将他的内脏焚烧成灰,可他没有还手。

很久之后,久到冷汗从他额头化成颗粒大小的珠子滚下,李三九才停手。

冰冷与炙热,两股力量同时静止。

你的名字,到底是取错了。

不。

关风与唇角流出一道暗黑的血渍,他抹去,有关她的一切我从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依然会那样选择。

李三九凝视着他,缓缓松开手。

两道魔气随着烈焰焚海之力的抽离,被他从关风与的体内揪出。

那一刻,关风与沉重已久的身体像是得到了救赎与解脱。

堕落城主神临死前留下的嫉妒与暴怒两宗罪孽落在寺庙的砖石上。

烈焰与碧涛擦过,便在李三九手下被冲成粉末、烧成灰烬了。

魔气被彻底拔除。

李三九斑白的头发一刹那变得花白了。

他眼珠却不再浑浊,透着一股罕见、从未有过的明亮颜色。

关风与眼底的黑雾消失,他跪在地砖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师父……他能感觉到,魔气消亡之后,原本就不多的生命的气息正从李三九的身上飞速消失。

李三九懒懒地掀起眼皮,望着天穹之上的黑云:老了,懒得折腾,那女人就交给你了。

他迈动蹒跚的脚步,越过他,朝禅房走去。

——桃桃躺在里面。

他边走,边喝干手中的烧酒。

仿佛那酒能赋予他某种力量,能支撑他已摇摇打颤的步伐。

灵脉破碎,生命力从他的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

李三九胸膛起伏,停顿住步子,艰难地喘息。

借着酒力,他撑起枯萎的身体,又朝那间小小的禅房走了几步。

摇摇曳曳,晃晃荡荡。

春日的冲虚寺在他眼里变了模样,一切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清风观。

也是同样的春日,也是同样的暖风。

幼小的女孩还不及他的腰高。

她坐在厢房门口的台阶上,安静地吹着他从山下买来的纸风车。

他躺在摇椅上晒着午后的太阳,眯眼假寐,忽然被她窸窣的动作吵醒。

女孩玩够了风车,不知从哪摘了朵花插在他头上,咯咯坏笑。

李三九不耐烦地翻身,留给她一个脾气古怪的后脑勺:滚滚滚,没事就去玩泥巴,别来折磨你师父。

女孩噘嘴跑了。

等到四下安静,李三九回头,看见她拿着纸风车靠在花树下睡着了。

是个讨债的。

每当她调皮闹腾时,他总这样想。

可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

从襁褓,到孩童,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几天不见,又会牵肠挂念。

那年春天,在女孩熟睡之后,他走到树下,将她抱回厢房。

今年春天,女孩长大了,现在他也抱不动了。

可总要见上一面。

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背后,关风与抵住了寂静之主的攻击,寒凉阴邪的气息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荒凉的寺庙。

肆虐的狂风吹折了桃树的繁花,纷纷扬扬,落在衣襟,落在脚下,落在他花白的发丝上。

烧酒瓶从他手中坠落,玻璃炸碎在地,溅起了一地的碎花。

双腿的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木然失去了所有知觉,垂直跪在了禅房的台阶上。

李三九竭力仰头,试图从门口,从窗口去望。

可门太远,窗太高,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到哪怕少女的一丝发梢。

释迦录反噬的血色纹路从他皮肉之下生了出来,瞬间布满他整个皮肤。

四肢,脸颊,胸膛,血管爆裂,滚烫的鲜血涌出了体内,他浴在血中,顷刻变成了血人。

一步都动不了,一步也无法再向前了。

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带着酒味和血腥的甜味。

那一刻,他眼前浮现了许多画面。

少年天才,风头无两,强悍的天赋与不羁的性子,两样东西碰撞在一起,就擦出了浪子的火苗,做过许多荒唐事。

人到中年,心定了,也静了,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至亲与挚爱。

李鹤骨带来的襁褓中的女孩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曾经很多次,他以为看不到她长大后的模样了。

但好在,那株小小的幼苗在风吹雨折之下,依然坚韧地开出了花。

视野变得黑暗,只隐约看见一点禅房内燃烧的烛光。

可他抓不住了。

这一生,酒喝得够本,也快活得够本。

死没什么可怕的,去往另一个世界,或许就能见到想念了几十年的人。

唯二的遗憾,是无法亲手杀死那个女人,以及,没能再看上女孩一眼。

山林寂静,暮色缠落,最后一丝天光也随之降落。

李三九倒在禅房外的台阶。

他被血染透,带着一丝遗憾,阖上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