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把她还给了红尘。
……两年后。
申城灵交坊。
采耳店外, 一群灵师坐下树荫底下喝茶下棋。
棋盘上摆着两盏凉茶,灵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边看棋, 边聊着灵师界最新的八卦。
最近的人间比从前太平多了。
可不是吗,别说邪祟,就连鬼影都少见, 上周我老婆接了起一星危险级的事件, 据说家里闹鬼, 女主人都快疯了,结果去看了才知道,是小女孩讨厌后妈,在她床垫上抠了个洞, 塞旧手机进去, 一到晚上就放恐怖音乐。
你家至少还有事件接, 我都一年没碰到邪祟的毛了。
没有邪祟也挺好, 人间太平,虽然钱赚的少了点, 但至少安生。
桃桃靠在椅子背上, 采耳店的小哥正给她掏耳朵。
烈日炎炎,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桃桃在脸上盖了块手帕挡太阳。
罗侯躺在她身旁另一张椅子上:所以, 它最后妥协了?桃桃嗯了声:慧觉和我说过, 天道力量强横, 灵智低微, 是世界上最无情, 最僵硬的权衡机制, 它权衡世间的正邪, 也权衡自身的利害。
弥烟罗的故事里说,少年之所以要囚禁邪气,不是因为邪气危害了城池的百姓,而是他担心,在未来的某刻,邪气一旦吞噬城池中的百姓,他会失去对人间的掌控。
一旦炼狱之门破碎,炼狱中被囚禁了千百年的灵魂带着怨气逃离,人间绝对会被毁灭。
相较于那些未知的、还没有发生的危险,天道更害怕人间消失。
所以,它的权衡机制必然会导致它的妥协,要么让我毁掉十方炼狱之门,生灵涂炭,大家一起死。
要么,将囚禁在十方炼狱里的生灵还归轮回,将混沌还归天地。
它没得选。
换作是我,干脆杀了你。
罗侯挠挠耳朵,那玩意儿最喜欢用雷劈人了。
它当然想劈我,但它做不到。
桃桃抬起一只手给罗侯看,碎魂转命术不光换了我和他的命格,他还将一半的神明之力沿破碎的灵魂和骨肉注入到我的体内,我在画遗魂咒的时候就察觉到了。
他之所以能填补炼狱之门,也是因为,那时的他体内有我一半藏灵身精纯的灵力,能与十方璞契合。
天道七分之一的力量在我体内,我就拥有了劈门的力量,那个时候……桃桃顿了顿,……南宫用帝钟重创了它,并且主动将意识交还,天道的意识与南宫尘的意识并没有完全融合,短时间内足以分庭抗礼,相互对立,有他的阻挠,天道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去劈斩炼狱之门,却杀不死我。
这局棋桃桃只走了最后一步。
所有的布局,所有的棋路,那人都已经为她铺好了。
只有他能这样透彻地了解天道,也只有他才能想出来这样疯狂的方法。
就像在万丈悬崖的钢丝上行路,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他是天道的化身,一念一动都会被天道知悉。
所以,用假意劈斩炼狱之门的方式来颠覆人间,以此威胁天道做交易,这件事不能由他来完成。
他一步步给了少女指引,让她洞悉世界的真相。
甚至在最后,不惜以转身消散在她眼前来激起她一刹的怒意。
这样的谋算、心机和理智的决绝,不仅令人佩服,也令人害怕。
他甚至算好了失败的可能。
就算桃桃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没有去劈炼狱之门,他也早已用碎魂转命术与她互换了命格。
炼狱之门破碎的恶果不会由她来承担,世间仍然是从前那个世间,而桃桃,会带着他的神明之力,好好地活下去。
只是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永远记得他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即便会为他痛苦一生。
他也要她记得。
罗侯问:他呢?桃桃静了静:他会回来。
罗侯转头看她。
少女的脸被手帕蒙住,看不清神色。
这也是你与天道的交易?她轻轻嗯了一声。
罗侯眯起眼:应桃桃,天道灵智低微,但不是傻子,去劈炼狱之门真心还是假意,它当真看不出来吗?你那天所做的一切,真的只是为了逼它妥协?就没有哪怕一刻,是想要劈碎炼狱之门,不惜毁掉眼前这个人间,只为了带他回来?桃桃躺在午后的日头里,安静得像是睡着了,没有回答他的质问。
四周下棋的人闲聊起来:看到了没?混沌冢昨天发了一个公告。
公告?说了什么?说了什么不重要,重点在于公告是鸣钟人亲笔写的,辞藻华丽,文笔优美,用词高级,怎么回事?难道应桃桃失踪的这两年是去上学进修了吗?文化水平有长进啊,一点都不像她。
桃桃:……周围的人一脸你住在山沟沟里刚联网吧的表情。
混沌冢的鸣钟人早就换了。
换了,那应桃桃呢?尥蹶子不干了,谁知道呢?当然也可能是干不下去了,当初她提剑去劈炼狱之门吓死了多少人?那一剑要是下去了咱们还能坐在这里聊天?国家没给她按一个灭世罪都是看在混沌冢的面子上……桃桃装睡装不下去了。
她一把扯下脸上的手帕丢过去。
手帕掉进一个灵师的茶杯里。
他们回头,看见旁边采耳的少女,集体失声。
对于应桃桃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过去多少年也难以泯灭消除。
因此,当他们回过神来后,连忙搬着马扎和茶水跑路了。
世界安静了。
罗侯点了根烟:为了灵师界的安稳,那些事并没有对外公开,他们只是不清楚缘由。
桃桃拆了根棒棒糖塞进嘴里,脑袋枕着双手发呆:挺好,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幸福。
日头太烈了,她耳朵挖完了,起身离开。
罗侯叫住她:少奶奶。
别叫我少奶奶了。
桃桃一本正经道,早就退出了少爷的世界。
鸣钟人。
桃桃纠正道:我也不是鸣钟人了。
屁事真多。
罗侯丢给她一个本子,欠了两年的驱邪事件簿,你打算什么时候写?桃桃顿时头大,她吼道:你神经病啊?世界都没几只邪祟了,未来也很难再有新的邪祟,为什么还要写这东西?罗侯听她嗓门一高,也跟着吼道:跟我鬼叫什么?这是混沌冢的流程,你生是混沌冢的人,死也是混沌冢的鬼,有种你去和关风与大呼小叫让他取消灵师写事件簿的制度啊!就会欺软怕硬!桃桃把驱邪簿丢给他:寄到东北,让小天写。
罗侯又给她丢了回去:你要脸不?元天空都给你写多少回了?桃桃再丢回去:那就寄到闽城让阿与写吧。
罗侯再再给她丢了回来:要寄自己寄,把驱邪事件簿寄给鸣钟人写,你可真有想法,我还想在混沌冢多打几年工。
桃桃只得把那个破烂的本子收进包里。
她结了账要走,罗侯再次叫住了她:等等。
又怎么了?桃桃回头。
罗侯丢过来一包红色的糖,桃桃接住,嘴角上完:你要结婚了?从前家人被邪祟虐杀,给他留下了阴影。
他担心会因为所做的事伤害身边的人,所以有些事不敢去做,有些人也不敢亲近。
现在,十方炼狱的灵魂去往轮回,混沌归于天地,天道也不会再制造新的邪祟,这份顾虑烟消云散。
他懒懒地嗯了一声:晓梦不喜欢吵闹,就不大办了,请你吃个喜糖,顺便帮我带几包去给他们。
你干脆快递过去算了。
桃桃懒得背。
罗侯穿着条背心,懒洋洋的:洗脚城效益不好,钱得省着点花,寄喜糖得花不少钱呢,还是你背吧。
桃桃只得收下,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罗侯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让她差点摔了个跟头。
到时候记得随份子。
……桃桃一个人在瞿山待了两年,实在闷得慌,想到处走走散心。
她离开申城后,先去了渝城。
火锅的香味飘满整座城市。
白天,第六大道里没什么客人。
王得宝和他不知哪里认识的朋友们坐在柜台前,一人抱着一瓶指甲油涂指甲。
王得宝众星拱月般坐在男人们中间,讲述自己过往的情史。
那男人又帅又有型,能力还很强,简直就是我的天菜,可惜他为了囚禁他的师姐弄伤了我……王得宝拔下肩膀的衣服,让他们看自己肩上的疤痕:那个时候,人家还暗恋他来着,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桃桃心想,你那也算暗恋吗?全世界还有谁不知道你喜欢关风与的?她把罗侯的喜糖丢到柜台上。
王得宝抬起眼,少女朝他笑:宝师,请我吃顿火锅吧。
……离开渝城,桃桃又一路向北,打算去找元天空。
路上途径秦岭,她被一道龙鸣声吸引了,于是在溪春镇停了下来。
正值华灵院新生开学季,熙熙攘攘。
段某在小镇的街上摆摊,摊上摆了几个破罐子。
桃桃走到摊子边,低头看,只见一排整整齐齐的都是屁。
应桃桃的屁多少钱?她问。
三万八。
段某靠在墙上低头打游戏,压根没看她。
桃桃:五千。
段某:三万八,一分不少,那可是应桃桃诶!特调局看见她都要抖一抖的灵师界恐怖.分子。
你要便宜的这边也有,关风与的只要三万,哦还有元天空的,木秀于林榜上的天才,一罐五百。
我是说,五千,我卖给你。
桃桃诚恳道,要是量大还可以给你批发价四千八,要多少有多少。
段某这才掀起眼看着眼前的少女:有病吧你?谁会花四千八去批发你的屁啊,当我是冤大头吗?桃桃:……她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把零碎的钞票。
全身上下只剩不到三十块钱,溪春镇物价高,吃碗面就没了。
于是桃桃坐下了:不批就不批,直接给我钱,否则我赖这不走揭发你卖假屁。
段某说:随便,反正也卖不出去。
你其他东西也多半是假的。
段某连忙坐直,从钱包里摸出今天刚赚的几百块钱给了她。
桃桃满意地点着钱,问道:华灵院怎么还在招生?天道不再犯病,不代表以后就没有邪祟和灵师存在,天地间游离的混沌也可以附着在人和万物生灵的身上制造灵师和邪祟,虽然概率很小,但以防万一,灵师还是要继续培养的。
段某说道。
桃桃了然地点头,她翻开背包,掏出了一颗糖。
段某看着她手里红红的袋子,问道:这是啥?桃桃分了他一颗:罗侯的喜糖。
段某:不能给我一整袋吗?桃桃说:总共就这么几袋,还要分给小天,小图,香桂,小匡,阿与……段某吐槽道:你少吃几颗就够分了。
溪春站的绿皮火车到站。
灵师新生们对未来的校园生活心驰神往,大家走下火车,围在一起七嘴八舌。
霍迪带着一顶黑色棒球帽走在队伍最前面。
他手里举着一个喇叭:新生请注意,新生请注意……还不等说完,一群女生尖叫着朝他扑过去:啊——霍老师——作为肩负着招生希望的华灵院的院草,霍迪很快被女生淹没了。
他艰难地举起喇叭:大家注意安全,不要拥挤——没人听他说什么,他俊美的脸庞和美好的肉.体被上下其手着,但脸上仍然努力保持着绅士的微笑:大家有问题可以问老师,但是不要动手,请不要动手,我说不要————谁捏我屁股???霍迪的绅士维持不住了,回头吼道。
一道浅蓝色的水柱从他身上发出,将那些学生全都隔绝开来。
霍迪理了理衣服,心想怎么这些新生一年比一年恐怖?差一点清白就要保不住了。
天边的龙吟声越发响亮了。
霍迪看了眼腕表,还不到虚龙该来的时间,今天它来得有点早了。
虚龙庞大的身体出现在溪春镇上,但没有停在车站,而是落在了街道中央。
它扬起硕大的龙首,凑近街角正在吃糖的少女,亲昵地蹭她。
桃桃笑着摸了摸它湿润的鼻尖。
突然出现的巨龙将学生们吓得不轻。
站前广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那庞然大物,还有正在抚摸它的少女。
也包括霍迪。
那是谁啊?虚龙负责来往华灵院和溪春镇的交通,她应该是华灵院的人吧?这里到处都是华灵院的人,也没有见它亲近别人啊?我知道了,她是应桃桃!有个女孩惊呼道,神仙坛榜单上的第一名,据说她已经没有灵力了,但没人敢去试,所以就连撰榜人也不清楚她真正的实力,不过排在第二的关风与都没说过什么,应该是个很恐怖的家伙吧。
你怎么知道她是应桃桃?你见过她?因为霍老师朝她走过去了啊。
女孩望着霍迪远去的背影,我在华灵院的姐姐告诉我,霍老师他有喜欢的人了。
霍迪站在桃桃面前,看着她手里的糖: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罗师的喜糖。
他笑得优雅:应该有我的份吧?毕竟也是一起并肩作战过的感情。
本来是有的,但一路走来被桃桃吃了不少。
桃桃嘴里含着糖,脸颊涨涨鼓鼓的。
她掏出几颗糖放在掌心:霍老师,您愿意买吗?她真诚道:一颗一百块钱,五颗打八折。
霍迪微笑:便宜,一颗一千块都没问题,我全包了,前提是,可以附带送一个吻吗?桃桃白了他一眼。
她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头也不回地走了。
……得到霍迪的赞助后,桃桃有了继续旅行的路费。
可因为她拒绝送吻,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白了霍迪一眼,那路费算不上多,她得省着点用。
她一会儿坐车,一会儿走路,走到东北时已经是冬天了。
年关将近,狍子山下起大雪,游客络绎不绝。
温泉旅馆。
桃桃送去了喜糖。
元天空兴冲冲带她到杂物间,给她看堆了一屋子的泡面。
厉害吧。
元天空摩拳擦掌,年前问过与哥,那个可恶的家伙说抽空会来狍子山,这是我特意为他准备的。
我一定要把他扣押在这里吃上几个月的泡面,以此来弥补他曾经对我和小图犯下的错。
桃桃:……他真的会来吗?迟早会来的。
元天空坚信。
可阿与是七株灵师。
桃桃怀疑,你能扣押住他?是哦。
元天空恍然大悟,接着提议道,要不你别走了,你在这里,与哥他不用扣押也会心甘情愿留下。
桃桃也白了他一眼。
萧月图在外面吼道:元天空,你到底管不管客人了!元天空连忙出去帮忙。
萧月图拆了一包薯片,拉住桃桃,边吧唧吃着,边和她诉苦:一开始觉得在雪山开温泉旅馆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景色美,也悠闲,我们和元局长借了钱,又贷了款,以为接下来就是美好的生活在招手了————可是男人!天天打游戏看动漫,不会扫地,不会洗衣,不会做饭!就连客人也不管!元天空百忙之中从前面探出个脑袋:你自己还不是在吃薯片!萧月图悲伤地塞了一块薯片进嘴里:五十万,借了元局长五十万!还有欠银行的贷款,光利息就有三十万,要不是上个月我去山里找山灵求了点雪吸引游客,生意有些起色,这些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完!元天空又在前面嘟囔:元凌说了他的钱不用还,反正他没女朋友,也没地儿花。
那银行的钱呢!要不灌银行行长一点遗魂咒水吧,再砸了银行的机器,这样就不用还了。
桃桃建议道。
元天空:……萧月图:……要不师姐你去吧。
萧月图认真地说,反正你已经是灵师界公认的恐怖.分子了,不管做什么都是能被原谅的。
桃桃顺手拿过一旁的地图查看山下银行的位置。
萧月图连忙按住她的手:我开玩笑的啊——客人都安排好了,元天空煮了三包速冻水饺端上来。
萧月图打开平板,登录灵师app。
她找到一个视频,放在桌上让大家一起看。
桃桃看去,只见背景是特调局的中央广场,那里张灯结彩,似乎在办什么联谊。
元凌走上台,拿着演讲稿,面无表情地念道:晨曦出现的第一缕阳光是我对大家的深深祝福,夕阳收起的最后一抹嫣红是我对大家的忠心问候。
又是一年春来到,在除夕来临之际,请允许我送上真挚祝福——桃桃嘴里的饺子掉了:这是什么东西?特调局的新年文艺汇演。
元天空瞄了眼聚精会神盯着屏幕的萧月图,对于黄泉九落塔里改过自新,一心向善的邪祟,特调局都给了它们劳改的机会,当然还包括一些在押的暗灵师。
劳改?桃桃脑海中浮现起一群邪祟在工厂里争先恐后踩缝纫机的样子,觉得怪异又好笑。
是的,劳改,新年汇演也要拉出来溜溜。
元天空酸溜溜道,说不定还有某些从前的大明星呢。
桃桃心想,幸好崔玄一死得早。
不然他要是被拉到台上演小品,那真是没眼看了。
三人吃着饺子,边看文艺汇演,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马上就要新年倒计时了,文艺汇演上始终都没有出现姬梧桐的身影。
萧月图打了个瞌睡:以他的唱功至少也该出来唱个难忘今宵啊,难道已经被处决了?她打电话过去问,得到答复,一年前,姬梧桐就自杀死在了监.禁室中。
他死时很平静,手里还握着一截焦黑的骨头。
萧月图放下电话,和元天空吐槽:害我白浪费了三个小时听这些邪祟鬼哭狼嚎。
元天空摸摸她的头:那就祝福他早日投胎吧,或许等你四十岁了,还有机会听到他的歌声。
新年倒计时的钟声快要敲响了。
元天空举起杯里的清酒:新年快乐,许个愿望吧。
萧月图瞌睡一扫而光,兴奋道:希望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家庭圆满,一生幸福,希望和小天借的钱早点还清,明年财源广进,希望我的朋友们都能开心。
元天空接道:希望世界和平。
桃桃问:你的愿望不是名扬天下吗?嗨。
元天空挠挠头,笑道,我想明白了,做我们这一行要想名扬天下需要世道混乱,所以比起名扬天下成为很厉害的灵师,我更希望世界无灾无难,不会再有厮杀和流血了。
桃桃笑了笑,她举起杯子,没有说出自己的愿望,只是与他们碰了碰,喝下杯里的酒。
桃桃。
元天空眼眸清亮,笑着说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年后,桃桃离开了狍子山。
萧月图给她买了机票,她直接飞到了闽城。
东南片区总部正在办庆功宴,一桌好菜。
匡清名穿着衬衫,打着领结,坐在东南片区灵师们中央。
作为本场庆功宴主持人的香桂高举话筒,声情并茂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今天,这特殊而喜庆的日子里,召集了各位亲朋好怕在座,是为了宣布一个好消息——桃桃站在门口,心想,香桂和元凌的新年贺词应该是同一个人写的吧?让我们恭喜小匡师,在经历十几年的寒窗苦读…………经历了考研失败、考国企失败、考事业编失败、考大学生村官失败、追求暗恋的女孩失败后——匡清名像只鹌鹑被灵师们团团围住,弱弱地说:……香桂姨,这些你其实可以不用讲出来的。
——总之,在经历了重重失败后,终于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二的好成绩考上了闽城中心区税务局的公务员,鼓掌!哗哗哗,掌声一片。
罗侯的喜糖在路上被桃桃吃完了,这样的好日子,空手去不合适。
于是桃桃去旁边商店买了几块棒棒糖塞进喜糖包里,将喜糖放在了门口。
香桂在里面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地演讲着,每说一句掌声就哗哗响。
这样尴尬的场合桃桃根本不敢进去,放下喜糖就走了。
她在闽城晃晃悠悠,等她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混沌界的门口。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混沌界很安静,李鹤骨活着的时候,这里就没多少人。
现在关风与住在这,更是冷清萧索,没有人气儿,就像他的人一样。
一个小和尚坐在山门口玩泥巴。
他看见桃桃,激动地站起来:你是小师父的师姐吧?桃桃看着他圆头圆脑的小脑袋,就像是看到了慧觉小时候,她问:你怎么知道?空空说:小师父的书房里有很多像你的木雕。
小师父?桃桃掏出一颗在商店买的棒棒糖递给他,你还有大师父吗?空空摇头晃脑:不是大师父,是老师父,他已经不在了。
桃桃摸摸他的头:那你一定很难过。
空空摇头:不,师父说了,为了和值得的人相遇,即使献出自己的生命也不枉。
桃桃怔了怔,随后笑了:你的师父,从前也是一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和尚。
山门内传来脚步声。
桃桃抬起头,看见了关风与。
他穿着李鹤骨的旧衣服,像从前一样,沉默地看着她。
我来送罗侯的喜糖。
桃桃摸兜,发现最后一颗喜糖给了空空。
啊。
她有些尴尬,好像一颗都没有了。
就算没有喜糖,也可以来。
关风与轻声说,这是你的家。
桃桃笑了: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她从包里掏出一条雪白的骨头:人偶书在我手上,我想或许可以为他做一具骨偶的身躯,这样他回来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虽然也有一只木偶,但品质到底不如骨偶。
她想给他最好的。
关风与凝视着那块骨头,眼眸轻垂:你的?伤不严重。
桃桃挠挠头,我体内有他给的神明之力,就算抽出一条肋骨也能长命百岁,放心吧。
关风与接过骨头:我明白了。
桃桃还想说话,他先开口:不会雕成刘能,我记得他的模样。
……桃桃在混沌界住下了。
这里安静,风景也好。
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清风观。
醒来就看天,看山,看云,困了就睡觉,惬意极了。
那截骨偶关风与雕了很久。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偶尔出来也从不踏出院门。
桃桃要走到他的院子才能看见他的人影。
他像小时候一样,沉稳、沉默,做事专注。
那截骨头在他手中渐渐有了形状,桃桃在踏进院里时,他正刻到最后一笔。
他背后书房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雕。
就像空空说的那样,全都是她的模样。
关风与放下雕刀,他解释:从前总为你刻桃镇,做得顺手了。
桃桃收回目光,他将那截骨偶递过去。
桃桃摩挲着那雪白的骨头,栩栩如生,像是他真的回来了一样。
谢谢。
桃桃轻声说。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关风与抬起漆黑的眼帘,凝视着她。
桃桃:我出来快一年了,想回清风观看看,这里是我的家,清风观也是你的家,阿与,你随时可以回去。
关风与罕见地笑了:好。
桃桃离开了混沌界。
他站在山门口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
空空小跑到他身边:小师父,你不送她走吗?关风与摇头。
他抬起手,指尖还粘着她的骨屑。
他想握住手掌,将骨屑留在掌心,一阵山风吹过,什么都不剩了。
是怕送了会更舍不得?空空问。
你一个小和尚,懂什么舍不得?座间明月清风我,门外红尘紫陌她,书房里还挂着你师祖留下的那句诗。
空空说道,我当然懂。
关风与静默。
少女的背影就要消失在山路尽头。
他的记忆回到那年清风观的大雪里。
少年冒着严寒和风雪,下山买了一个烤红薯。
他回来后,拂去身上的落雪,坐在火炉旁边取暖边雕刻木头。
女孩坐在檐下,听着落雪的声音吃红薯,突发奇想地说:阿与,要是长大后我还下不了山,就嫁给你,好不好?那句话他记了很多年,她却忘了。
空空执着地问:真的不去吗?混沌界平时没有人来,你又不下山,下次再见还不一定是什么时候。
关风与收回目光,转身走进山门:不是我的,就算挽留也不会是。
他眸色轻淡,仰头望向铺满积雪云的天穹。
云层乌压压笼盖下来,阴黑而压抑的颜色像是要将人吞噬一空。
试过,放过,答应她留在混沌界做鸣钟人。
他平静道,……我就已经,把她还给了红尘。
暴雪终至,从厚重的云层滚落人间。
大雪寂静地落下,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山门。
少女背着木剑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关风与一动不动,沉默地站在飘飞的大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