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停下脚步, 沈云竺对此心知肚明。
她不急着回答苏慎北,作为苏慎北铁杆迷妹的沈时意却没办法做到忽视他。
哥哥!她扬起脸, 连眼角的泪水都顾不上擦, 唇角就迫不及待的露出笑容,你终于愿意理我了吗?苏慎北看了她一眼,视线在她和自己有些相似的轮廓上停留了一瞬,没说话, 只是将目光收回, 继续看向旁边看不出情绪的沈云竺。
似乎是怕他再次转身离开, 沈时意趁着他不注意,悄悄的挪到他身旁, 拽住了他的衣角。
而苏慎北低头瞥了她一眼,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没有挥开她的手。
看见这一幕的沈云竺叹了口气。
只要遇见苏慎北, 沈时意就就晕头转向,曾经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但现在——沈云竺垂眸看向墓碑上那个熟悉的人, 对上他依旧含笑的眼睛, 她恍了恍神, 无端想起她向他提起离婚的那个下午。
一向风度翩翩的男人年轻英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失态的表情,他无措的看着她, 抖着唇想问她为什么, 却又害怕的说不出口。
最后只能痛声问她, 是不是他哪里做错了,他会都改掉。
那个时候还活着的苏老太太厉声质问她, 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她看着对方扭曲的脸, 含着泪哈哈大笑,痛快的承认了。
是,我外头有人了,看不上你宝贝儿子了,所以,让他同意离婚吧,让我滚出你们苏家,我保证永远也不回来,怎么样?在苏轻侯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在苏老太太破口大骂的背景音中,沈云竺有种酣畅淋漓、脱胎换骨的快感。
直到看到角落里小小的苏慎北脸上破碎的表情,她心底那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还是微不可察的裂开了一条缝隙。
但她既然决定离婚,就不会再回头。
她最终得偿所愿,心底却插进了一根名叫苏慎北的刺。
每每看见他,她完整的外表下,藏着的血肉模糊的伤口都会被触动,痛得鲜血淋漓。
她要用更大的力气,才能维持住平静的表情。
正如此时此刻。
看着苏慎北和沈时意站在一起,相似的轮廓、相似的眉眼,斩不断的血脉相连,就如当初她和苏轻侯畅想过的那样,是一对漂亮到耀眼的兄妹。
沈云竺露出一个几近惨烈的笑,无奈的承认了自己永远无法割裂苏家留在她身上的烙印。
苏轻侯,终究是你妈赢了。
而我和你,输的一无所有。
她闭了闭眼,将快要溢出的眼泪拦住,却挡不住心底突如其来的剧烈抽痛。
如果当初,她没那么骄傲,是不是结局就会变得不一样?如果当初,她的反应不那么激烈,苏轻侯是不是,还能活着?沈云竺偏过头,避开墓碑上镶嵌的照片里依旧笑着的男人的视线,却避不开铺天盖地的后悔。
于是一直看着她的苏慎北等到她再次睁开眼时,就发现她眼底亘古不变的冰冷在快速而融化。
苏慎北。
沈云竺开口时,被自己颤抖的声线吓了一跳,但这次没她再退缩,反而直直的看向那双和旧人一模一样的凤眼里。
你知不知道,小意她,是你的亲妹妹。
苏慎北眼里的嘲弄还没凝聚成型,就听见她再一次开口的声音。
我是说,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苏慎北唇角半个讥讽的笑定格在脸上,和陡然升起的惊愕结合,化作巨大的震动,将在久远时光里凝结的恨意抖落,露出脆弱的内里。
那里藏着他渴望已久的东西。
-临近十二月,A市气温陡降,从西北吹来的风带着尘霾,将夜色模糊的昏暗不堪。
晚高峰的西五环堵的寸步难行,红黄色的车灯交织成一条流动的河,不断有司机大声的咒骂着A市的交通,车载广播不断更新着交通信息,四周一片喧嚣。
苏家三人所在的加长豪车里,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安静。
从N市墓园听到沈云竺说的话后,苏慎北虽然没拒绝和她们母女一起返回A市,但从踏上私人飞机后直到到达A市,他都没再开口,一路上垂着眸肃着脸,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即使是沈时意这个一向我行我素惯了的大小姐,也难得的学会了看人眼色,没去闹他,反而乖乖巧巧的坐在他后排。
只是隔三差五的抬起头,看向自家哥哥饱满的后脑勺,然后兴奋的在社交软件上和小姐妹分享与哥哥同行的快乐心情。
从机场接到他们的司机第一次看到这一家三口和平的坐在一起,大受震撼的同时,也知情识趣的将车内挡板升起。
一副随便他们吵架,只要不打起来,就不会呼叫后车保镖的架势。
然而这次却注定不会出现他想象中的画面,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透过茶色的水晶玻璃窗,苏慎北的视线落在街边行色匆匆的人群身上。
因为走在回家的路上,所以他们才会那样着急吧?而他的家,又在哪里呢?想到在苏轻侯墓前,沈云竺说过的跟我回家,我把证据给你看,苏慎北的眼神就是一黯,随即条件反射般轻嗤了声。
即使沈时意是他亲妹妹又如何呢?他的家,早在十年前,不,比那更早,在十四年前沈云竺决意抛弃他们父子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那一刻,就已经破碎了。
而现在的他们,不过是在十四年前家的残骸上搭建起来的貌合神离的三个人。
更何况,沈云竺一直不爱他,不是吗?苏慎北捏了捏眉心,将视线收回,心里一股烦躁油然而生。
身后的母女正压低了声音说着什么。
年龄尚小的沈时意还不会熟练的控制情绪,时不时的发出短促的笑,然后又像是怕惊扰了他一般,快速的捂住嘴。
但小女孩清亮的声音还是会时不时的溢出来,沈云竺只能无声又宠溺的拍了拍她的肩。
虽然看不见,但那些代表着亲密的窸窣动静,却清晰的传入苏慎北的耳朵里。
她和沈时意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他只是个外来者,生硬的杵在她们之间,处处都透着不和谐。
这一刻,巨大的孤独感将他淹没。
嘟嘟嘟~微信的消息提示音让手机发出震动,苏慎北皱着眉头,将手机掏出来。
却在看到亮起的联系人头像时,眉心的折痕缓缓的舒展开来。
是夏绵。
绵绵:【苏慎北,你看,今晚的月亮,好漂亮!】绵绵:【图片】她发过来的照片上,下弦月从被风吹开的云层里露了出来,将周边氤氲出一弯月虹。
其实不算特别漂亮,但苏慎北依旧觉得,纵使曾经看过各种绚丽的月光,她发过来的这一抹依旧惊艳到让他想要珍藏。
他摁下车顶天窗,抬头就看到天边和她照片里如出一辙的月亮。
绵绵:【听说看见月虹的人会有好运哦】绵绵:【苏慎北,祝你天天开心呀!】夏绵不知道苏慎北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是看到一些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就下意识的想要和他分享。
而有了喜欢的人,连天上飞过一只慢吞吞的鸟,都会觉得有意思极了,看什么都觉得好。
她以前只敢在输入框里输入后又删除,现在却因为他的纵容,敢将这些琐碎的心事发送。
但这份带着不自觉亲密感的消息,却正好是此刻的苏慎北需要的东西。
和她沐浴着同一抹月光,想象着她说这句话时的样子,苏慎北有种夏绵正站在他身边的笑意盈盈的错觉。
只要想起她,心里那股巨大的空洞就会不知不觉的被慢慢填满,那些细小的裂痕里刮过一阵叫做夏绵的暖风,然后被她一一抚平。
他们两个好像跨过空间,形成了某种隐秘的结界,这个结界里,只有她和他。
让他觉得安稳,也让他觉得自在。
他想,那里才是他的家。
-你爸爸...临走前,其实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打开保险箱,沈云竺珍而重之的拿出藏在深处的老式录音笔,小心翼翼的摁开开关后,苏轻侯有气无力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竺...我才知道当初...我妈欺负过你,对...对不起,可我...已经做不到...弥补你...了,因为我...就要死了,你听我...说,苏氏集团...本就该有你的...一半,现在我将苏氏的股份一半...赠送给你,希望你...以后好好的...慎北他...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录音那头似乎乱糟糟的,似乎围了很多人在施救,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听的并不真切。
但苏轻侯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只是在不断的教沈云竺怎么录音,怎么将他这份遗嘱公证,直到他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录音笔里,年轻的沈云竺面对着爱人的死亡哭的不能自己,录音笔外,从没感受过父爱的沈时意也被这份隔着遥远时光的父爱击中,忍不住啜泣。
同样第一次听这份录音、被弥留的苏轻侯放心不下的苏慎北也红了眼眶,他直直的看着无声落泪的沈云竺,张了张嘴,紧绷的声线一时发不出声音。
这个...能不能给我一份?他的声音压抑到嘶哑,低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他想起那个曾被爸爸手机铃声吵醒的深夜,睡得迷迷糊糊的他接起电话,只听到爸爸听不出异样的、带笑的生意,要他以后听妈妈的话,好好长大。
当时听到他提起沈云竺,年幼的他只是不耐烦的敷衍两句,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如果早知道,那是爸爸临走前撑着最后的力气给他留下的话,他一定会好好听他说完...但在随后而来的混乱时光中,他却将这件事忘记了。
直到现在,记忆中那道声音与录音里的重合,让他模糊了视线。
苏慎北的喉结急促的上下滑动,将喉头的哽咽咽下,他看着沈云竺,再次询问,可以吗?沈云竺带泪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朝苏慎北点了点头,可以的,本来就该让你知道。
但那个时候的苏慎北接受不了父亲离开的事实,又万分抗拒她的接近。
即便是知道真相的苏老爷子,也觉得她是害死自己儿子的罪魁祸首,不让她出现在苏慎北面前,这份录音才会留到今天。
她抹了抹眼泪,就转身上楼拷贝文件去了。
哥哥,你以后还会讨厌我吗?抽抽噎噎的沈时意凑到垂着头的苏慎北身边坐下,她小心翼翼的拽了拽他的衣角,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他。
对上她含着泪水的眼睛,苏慎北莫名的想起夏绵看着他时的样子,抬起的手顿了顿,怎么也做不出将她挥开的动作来了。
他避开她的眼神,抬起的手顺势摸了摸她柔软的黑发,第一次像一个哥哥一样和她说话。
...不会了,不会再讨厌你了。
以前他本来也不讨厌她,对她的冷待,不过是迁怒。
听见他这么说,沈时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欢呼一声,抱住苏慎北的胳膊,嘴里发出小猫般满足的咕噜声。
真是太好了,哥哥!我以后会更努力的做好你妹妹的!和沈时意之间冰消雪融,却并不代表和沈云竺之间的嫌隙能烟消云散。
和苏慎北不知道用什么态度面对她一样,沈云竺似乎也拿捏不准该怎么对待他,母子两个虽然没再和以前一样针锋相对,但依旧相顾无言。
两人间不尴不尬的相处气氛太过明显,让别墅里的助理顾问们格外的难办。
刘姐,我来给小意补课了,小意起来了吗?一大早,一道轻柔的声音就按时在院门外响起,从监控里看清来人后,在这栋房子里工作了好几年的生活顾问刘奕忍不住松了口气,连忙将来人放进院子。
小薛,你可算来了,快快快,沈女士这么喜欢你,你来试试劝劝她吧,这两天我们头都大了...刘奕虽然也是人精一个,但雇主的私人感情太过敏感,她也不好置喙。
就像古时那些御前红人,从不掺和储君和皇帝之间的争议,更不用说这是太子和垂帘听政的太后了。
她不敢去触这个霉头,但可以借助外人的嘴去试探。
于是薛冰莹就发现今天的刘姐格外热情,甚至亲自站到屋门口迎接。
她心里打了个突,暗暗的起了防备。
但再坚固的防线也难以抵挡出乎意料的敌人,当看到穿着家居服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苏慎北时,她心里的紧张就全化作了狂喜。
终于等到他。
总算没白费她为了打听他家里消息用过的那些手段。
她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