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再往别处躲,已是来不及了。
沈柔的身体,微微颤抖,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她在害怕。
非常害怕。
卫景朝微微蹙眉。
低头看见沈柔惊恐的眼神,喟叹一声,将她的头摁在胸前,死死藏住她的脸。
响在耳边的声音低沉沙哑:没事,别怕。
沈柔的头,被他紧紧摁住,埋在他胸前,眼前便只能看见他肌肤的纹理。
鼻尖有一丝他身上清淡的香,让她格外的安心。
砰砰直跳的心脏,略略舒缓三分,终于从嗓子眼回到了心口中。
卫景朝扶着沈柔,往水底沉了沉。
转头朝门口看去。
恰在此时,长公主推门而入。
卫景朝声音冰冷,略带寒意与愠怒,制止她的脚步:母亲!长公主脚步一顿。
雾气氤氲,又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她看不清楚里头的情形,只隐隐约约看见卫景朝胸前趴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
长公主殿下是过来人,丧夫后养了数十位年轻俊美的面首,什么场面都见过。
这模样,她一看便知发生了何事。
然,饶是她见多识广,面首无数。
此时此刻撞见儿子的事,仍是尴尬得眼睛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只觉进退维谷,手忙脚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半晌后,她轻嗽一声,已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匆匆移开目光,脚步散乱,转身退到门外。
站在门外,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道:你真的在沐浴?卫景朝冷声道:不然呢?长公主轻咳:我以为踏歌在骗我,等你出来再说吧。
卫景朝声音冷淡,母亲先去书房等我,我稍后就到。
长公主求之不得,这间屋子,她是一瞬也待不下去,一点也不愿回想。
闻言转身就走,走前匆匆道:你快些。
话一出口,她又觉不对,干脆闭上嘴,只管离开。
踏歌哭丧着脸送走她,连忙去浴室门口跪下。
半刻钟后,卫景朝披了件外衣,推门走出来,瞥她一眼。
踏歌哭丧着脸道:侯爷罚奴婢吧,没能拦住长公主殿下,都是奴婢的错。
卫景朝只道:进去把她带出来。
经了方才的事,沈柔已经尴尬得抬不起头,一直将头埋在膝盖里头,说是再也没脸见人了。
还说,若是他再强迫她,她干脆自杀。
卫景朝拿她没法子,又怕强行把人带出来,她真的自杀给他看。
干脆交给踏歌将功赎罪。
说罢,他便穿好衣裳,推门往书房走去。
长公主已在书房中坐下,自有人给她上了茶。
母子见面,俱是尴尬。
长公主移开目光,轻轻咳嗽一声。
卫景朝在她对面坐下,十指相交,率先开了口:母亲星夜至此,有何要事?显然,无意谈论方才之事。
长公主松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今日午后,圣上急招本宫入宫,有意为你赐婚。
你总是对本宫避而不见,我只能亲自前来……卫景朝冷笑一声,打断她:又是我和洛神公主?长公主叹口气:本宫不懂,洛神到底何处不好,为何你百般挑剔?她既是公主之贵,又有掌权之尊,更是花容月貌,满京城想娶她的男人,能从宫城排到外城。
只要她肯点头,那些个男的,给她做小也是愿意的,偏你不乐意。
卫景朝只慢慢道:那母亲不妨想想,她这样的人,何必非嫁给我不可。
长公主一顿,没有说话。
其实,洛神公主第一选择并不是他。
而是前平南侯世子沈元谦。
自沈家出事,沈元谦身死北疆后,她的目光,才退而求其次,落到卫景朝身上。
归根究底,这位公主殿下择婿的标准,只有两个字,便是兵权。
哪家哪户有兵权,可以为她所用,她便会看上谁,嫁给谁。
如今,若非卫景朝位列枢密副使的要职,又兼之掌管北疆官兵,洛神公主恐怕也不乐意跟他成亲。
至于男人本身,一点都不重要。
哪怕是个死的,让她去结冥婚,只要给她足够的利益,恐怕这位公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卫景朝手指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慢条斯理开口:公主殿下将婚姻当做一门生意,我却不是那样的人。
何况,纵使真的做生意,也该有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长公主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劝他,只道:若是不愿意就罢了,但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否则陛下那边我不好交代。
正直春日,改日我办个宴,再为你择一名门闺秀,也好彻底堵住陛下的嘴。
卫景朝无可无不可,刚想答应,眼前却蓦然闪过一双含着怅然的清润眼眸。
他不由想,若是沈柔知道他想娶妻的消息,明儿的戏文里,肯定就该出现,江燕燕的未婚夫为了不得罪齐王,另择高门贵女为妻,抛弃江燕燕的场景。
回头这出戏唱到外头他要挨骂的。
他抿了抿唇,道:再等等吧。
长公主终于没忍住,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半晌后才问:是为了刚才那个女人?卫景朝冷声制止她:母亲。
长公主闭了闭眼,也不乐意提起此事。
最终,她只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女儿?若是身家清白,便抬进府中做个妾。
卫景朝道:不算清白,青楼花魁。
长公主闻言,一张脸,颜色红了白,白了红。
有心教训他两句,只想起自己后院的莺莺燕燕,一时也拿不出话来说,最终只憋出几个字,且注意着些。
卫景朝不咸不淡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
长公主终于没忍住唠叨,:你怨我和你父亲关系不亲近,怨我们各自纳妾蓄养男宠,怨你父亲死时我没能回来,所以你一直不肯见我,我能理解。
只是,你早晚要成婚,如今小小年纪就花天酒地的,日后好人家的姑娘,哪个愿意跟你……母亲。
卫景朝制止她,够了。
长公主心知他不喜,也不敢多说,只能道:为何要等等,总得有个说法,否则陛下日日要与你和洛神赐婚,本宫推得了一次,推不了第二次。
卫景朝深吸一口气,不想与她争执,冷冷打断了她的絮叨,你只对外头说,沈柔新丧,一年内我无意娶妻。
长公主脸色变了变,蹙眉道:沈家乃是谋逆大罪,他们家的事,你何必招惹?平白无故沾一身腥,有什么好处?卫景朝只道:母亲难道不懂,若要成就大业,道义上便不可有瑕疵。
长公主亦是个聪明人,闻言顿时明了,默默敲敲桌案,叹息一声。
欲成大业,除了兵、钱、权之外,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德字。
论语上说的好,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他将沈氏的责任扛在肩上,表面上看是吃了大亏。
但等到天下人都称赞他有情有义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好人时,对他以后行事,会有莫大的好处。
一个人的名声好到了一定程度,哪怕造反,世人也只会觉得他是被迫。
如此一算,倒是利大于弊。
你有你的盘算,母亲听你的便是。
只是仲也,你一向聪明,小心不要阴沟里翻了船。
长公主向来只图利益,想到好处,便不再反对,只提醒他,女人不像她们表面上那样柔弱无害,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自古以来,美人乡便是英雄冢,雄才大略的英雄,也抵不过似水柔情。
只盼着,她这个儿子,别被情人绊住脚。
毕竟,刚才那个姑娘,只一个身影,便已是勾魂摄魄。
卫景朝淡声道:我的为人,母亲不清楚吗?长公主看向他的眼睛,顿时放下心。
她的儿子她自己清楚,一颗心是石头刻成的,肠子比石头更硬,血亲的弟弟妹妹都不曾放进眼里。
若说这样的人为一个青楼花魁沉溺,为对方软了心肝,是绝不可能的。
长公主略想了想,道:等你想娶妻,就把她打发了吧。
卫景朝道:我有分寸,母亲还有其他的事情吗?长公主明白他这是逐客的意思,无奈站起身道:我今日过来,便只为此事,你既然心里有主意,我便先回去了。
卫景朝点头,淡淡道:我送母亲出门。
将人送出门,临上车前,卫景朝不咸不淡道:母亲下次若再有事,让人喊我回侯府便可,不必亲自过来。
言外之意,这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长公主再过来,难免遇见其他的尴尬事。
不如干脆别来了。
长公主更不愿意再驾临这个地方,不仅没有反对,反而给他一个建议:你若是愿意听本宫的,时不时回侯府一趟,本宫自然不会再来。
还有,你不如尽早换个地方住。
说罢,转身上了凤槛车,徐徐离去。
待目送长公主的仪仗走远,卫景朝目光沉沉,转身回了夕照园。
边走边想着,不知道踏歌有没有本事,把沈柔从水池子里哄出来。
要是从刚才泡到现在,人恐怕都要泡发了。
卫景朝喟叹一声,推门进去。
转到内室,一眼看见榻上熟悉的弧度。
似乎,沈柔在疲惫与惊惧之下,已经睡着了。
他纳闷地看向踏歌:怎么弄出来的?踏歌也很纳闷,挠了挠头道:我进去的时候,姑娘自己站起来,让我给她披上衣裳,就出来了。
卫景朝微微蹙眉,略微不解。
这是单对他一个人不好意思?他一走,脸皮就厚起来了?他挥手道:退下吧。
踏歌点头,毕恭毕敬地往后退。
生怕一点不如他的意,走的慢一点快一点,被发作了。
卫景朝举步走到榻边,结果,身后关门声一响,沈柔猝然睁开眼,望向卫景朝。
卫景朝愣了一下,抬了抬眉:装睡?这是尴尬到,竟连踏歌都不能面对了?沈柔只讷讷问:长公主殿下走了吗?卫景朝反问:难道你想留她过夜?沈柔没有心情跟他说话,轻声道:她今天不会再来了吧?卫景朝道:不会。
他都特意告诫过了,若是再来,倒奇怪了。
他那个母亲,脸皮是厚,但也不至于这般。
沈柔倏然松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拉了拉被子,将自己下半张脸露出来。
卫景朝暼了她一眼,看她眼底的惊惧之色缓缓消散,淡声问:这次,有脸见人了?沈柔默默低下头,垂下眼皮,没说话。
尴尬,当然是尴尬的。
但尴尬过后,日子还得照过,时间还得照样走。
总不能真的不见人,日日夜夜装睡吧。
索性,今日尴尬的不止她一个。
夕照园从上到下,知道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尴尬的。
所以,肯定不会有人再提起此事。
如此一来,十分的尴尬,便只余了八分。
卫景朝没再说什么,脱掉外衫,穿着寝衣躺在她身侧,等她快睡着时,才慢慢开口:沈柔,你害怕我母亲。
沈柔的身体倏然一颤。
为什么?卫景朝没搭理她的话,淡声问,她对你做了什么?沈柔怔然,慢慢开了口,长公主不曾对我做过什么。
只是,你或许不记得一件事了。
我们刚定亲时,有个丫鬟仗着美貌和身段,想勾引你。
沈柔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长公主命人,生生将她打死,尸体扔在乱葬岗。
她始终记得,那日长公主冷着脸,说的话。
你这样卑贱的人,也配勾引我的儿子?既然自己不要这条命,我替你丢了,倒也罢了。
那场景太血腥,她回家去,便吓得病了三日。
所以,她害怕长公主。
如今她的身份何其卑微,还不如那个丫鬟,若叫长公主知道她与卫景朝勾勾缠缠,恐怕要将她五马分尸,才能泄愤。
卫景朝闭了闭眼,似乎是不忍直视,无奈道:沈柔,你怎么那么天真?沈柔蹙眉。
她天真?她一点都不天真。
那个丫鬟,不是想爬床。
他淡声解释,是宫里派来的,想往我的书房里头,放些不该放的东西。
沈柔顿时凛然。
卫景朝笑了一声,语气里不知道是警告,还是安抚,只要你不是某些人派来的探子,尽可以放心地活着。
沈柔垂下眼眸,声音很轻很淡:我与他们有深仇大恨,纵是死了,也不能为他们所用。
她带着几分恨,慢慢道:我父亲被人指认谋逆,从书房里搜出来的东西,想必,也是宫中那位所为吧。
卫景朝只道:凡事,做到心中有数就可,不必说出来。
是。
沈柔闭上眼,指甲慢慢掐住掌心的肉,竭力按耐住内心的恨。
一口气,从腹部舒到胸口,再缓缓吐出来,才松开手。
半晌后,她轻声开口:只要我听话,就能活吗?卫景朝嘴唇微动,像是承诺一般,对她说:是。
沈柔便安心地闭上眼,靠着卫景朝,慢慢睡去。
卫景朝侧目,望着她的睡眼,无声叹息。
沈柔没对他说实话。
她之所以畏惧他的母亲,并非是因为亲眼见过对方杀人。
京都公侯门第的人,那个没有杀过下人?她这样自幼长在侯门的女郎,哪怕平南侯府没有这样的事情,她的外祖家,亲朋好友家,总是有的。
怎么不见她畏惧旁人呢?最大的原由,还是她接触对方比较多,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样聪明,识时务,定是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与利益相悖,长公主这样冷血的政客,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所有人。
哪怕这个人是她自己曾经喜欢十分的儿媳。
哪怕这个人曾羞涩垂眸,当着所有人的面,羞怯喊过她一声阿母。
可等到牺牲时,长公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手软。
沈柔害怕,成为别人手中的牺牲品。
正如十年前的他,正如当时无力反抗的他,同样害怕成为别人手中的牺牲品。
这样的心情,他再了解不过。
可她终究还是个善良的姑娘,在泥淖中没有选择沉沦,而是独自咽下苦楚,独自承受风雨,从不给任何人带来灾祸。
她和他不一样。
她终究比他善良。
沈柔,沈柔。
如月,如月。
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卫景朝慢慢地,叹息一声。
她的人品,才是真的如珠如月,照夜长明。
月转朱阁,低入绮户,撒到床榻上。
卫景朝拉了拉寝被,盖住她的肩臂,缓缓地闭上眼。
——————————————————时间犹如流水,缓缓流逝,转瞬又是数日。
这日,沈柔又交给卫景朝一折戏文。
说,这是最近一折,是结局。
江燕燕死后,凄惨无比的尸身被送出齐王府,她的父母见状,心肝欲裂。
又悲又怒之下告上金銮殿。
金殿上的君王相貌堂堂,道貌岸然,闻言极其愤怒,当场下旨申饬齐王。
这是一个小高潮,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君王能够为民做主,杀了齐王,给江燕燕报仇。
沈柔通过戏词堆砌,将期待值推到最高。
结果,大家等到的,只有一个不痛不痒的申饬。
甚至于,紧接着,皇帝便贬谪了江燕燕的父亲,将他全家送去岭南烟瘴之地。
江母腿未好,经受不住奔波,半途而终。
江家兄长在驿站中,为护母亲的尸体,被人杀死。
江父忍着丧妻丧子丧女之痛,孤身一人至岭南,却没熬过岭南的瘴气,短短三日,便病终而逝。
这场戏,最后的结局,是江家离散,是沉冤难雪,是万古同悲。
没有希望,没有前景,彻彻底底的悲凉。
没像其他的戏文一样,在故事的最后,出来个义薄云天的青天大老爷,为冤死的人昭雪。
但也唯有如此,才更能显出孟氏皇族的恶。
卫景朝看着,都颇觉不忍直视。
这样的戏文唱出去,谁会不骂孟氏皇族呢?谁会不骂齐王和皇帝呢?恐怕连皇族自身,都要为此羞惭而死。
真真这侯门养出来的千金小姐,看上去娇滴滴的,其实个个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瞧瞧这戏文写的,将来听到的人,肯定无人不因这些词句悲痛伤心,义愤填膺。
可是,这锥心之痛,当真是伪装出来的吗?卫景朝看向沈柔,不免又想起她的家人。
平南侯所谓的谋逆,自然是假的,疑点重重,人尽皆知。
可是如今的情况同样让人悲愤难言,平南侯父子冤死北疆,女沈柔死在青楼里,沈夫人被流放边塞,生死未卜。
她的家,她的家人,又比江燕燕好在哪儿呢?她能写的如此动情,便是所谓的情之所至,无法自抑吧。
不知道,她写时,想的是江燕燕凄惨的人生,还是沈柔悲惨的遭遇。
亦或者是,两者都有……两番痛楚交织,才能如此悲戚。
卫景朝越想,心绪越复杂。
哪怕只是从戏文中,窥见她一二心绪,就足以让人心口发酸。
半晌后,他徐徐吐了口气,道:你写的极好。
沈柔,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他给她定的时间,是一个月。
没想到,短短数日,她便完成了,还做的这样好,的确是出乎意料。
如此,给她些奖励,也是应该的。
卫景朝想,只要她提的要求不过分,他都可以答应。
沈柔温柔一笑,眼底满是感激,只道:侯爷替我照顾母亲,已是最好的礼物,我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在她心里,母亲的安危,的确是最重要的,解决了心头最大的问题,她便别无所求。
卫景朝喉咙微哑。
她所在乎的,便只是如此吗?长陵侯府权势赫赫,富贵无极,她便没有别的想法吗?然而,她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里,装满真诚与感念。
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憎,亦或是欲擒故纵的意味。
她是真的别无所求。
卫景朝忽觉自惭。
她不敢去看沈柔双眸,心下算了算日子,我派去找你母亲的人,还需一段时日,才能从北疆回来。
沈柔很理解:北疆天遥日远,自然需要时间。
她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无欲无求,卫景朝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动了动嘴唇,最终只道:你能理解就好。
沈柔脸上,便绽开一个笑。
她的笑容,总是直达眼底,露出脸颊旁浅浅的梨涡,好看又温柔,像是盛满星辰与月光。
却因为太美了,所以没有人能看出来,她的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卫景朝的心,倏然憋闷的难受,像被轻轻撕扯了一下。
不疼,却难受。
沈柔却一无所觉,依旧笑意盈盈。
她是真的开心。
卫景朝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避开她风露清愁的眼眸,慢慢道:你给自己取一个别号,印在书上,以后……以后也是流传千古的人物。
他咽下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沈柔已逝,纵然流传千古,也是某个别号。
谁也不会想到,这出戏文的作者,是昔年的侯门千金。
沈柔却骤然来了兴趣,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我吗?要写我的名字吗?卫景朝缓缓点头。
沈柔坐在椅子上,手里抓着笔,想了半天后,终于苦着脸,仰头看他:我想不到叫什么才好。
卫景朝看着她的双眼,略想了想,抬脚走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笔,替她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如月。
沈柔看到这四个字,蓦然怔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问出口:你不是不许我用吗?之前,她要给戏文里的女主角取这个名字,卫景朝三令五申,逼迫她改名字。
如今,怎么主动提出来了?卫景朝不答,只问:你用,还是不用?沈柔忙不迭点头。
点完了之后,不免又有些迟疑:叫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太正常?旁人的笔名,都叫什么先生,什么居士,什么老人,要么便是有一二典故,文雅至极,偏她用这两个常见的字,未免太招人注目了?这话,的确是有些道理。
凡事不寻常,就容易叫人注意。
卫景朝垂眸,问她:你想叫什么?沈柔咬着下唇,思考片刻,忽道又疑瑶台镜,非在青云端,不如就叫瑶台居士吧。
月似瑶台镜,瑶台镜自然如月。
她既然是如月,那居于瑶台之上,倒也十分合宜。
这三个字,既是如月的意思,偏又不落俗套。
卫景朝微微摇头,道:不如玉镜先生。
传说中,瑶台是神仙居所,又名玉镜台。
此外,玉镜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便是指人间清明之道。
取这个名字,倒让这出戏文,显得是天生掉下来主持正义的。
沈柔点头应了,自己拿起另一支笔,直接在书稿上写,玉镜先生作于建安二十五年暮春。
卫景朝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看她眼角眉梢的满足,看她提笔写字时的力道,缓缓移开了目光。
他轻声道:沈柔,世人不会知道,玉镜先生是你。
沈柔笑笑,我自己知道啊。
旁人夸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夸她。
旁人骂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骂她。
若是有幸,玉镜先生能够流传千古,她也知道,这个流传千古的人是她。
这篇流传千古的戏文,是她写的。
沈柔已经死了,若能用玉镜先生的名字,续上未完的生命,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卫景朝蓦然无声。
他的心,像是一座钟,被人用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这声响让他一时之间失了所有的语言。
他此生自诩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倚马成文。
到了此刻,所学所知,却完全形容不出自己复杂难言的心绪。
他有千言万苦萦于心头,无法诉说。
此时此刻,他只是望着沈柔的眉与眼,轻声道:会有人知道的。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待到来日,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暮春方过,很快便迎来了夏日,燥热的空气伴随着蝉鸣,聒噪得人心烦。
一出戏文,从京畿萌芽,比夏日蔓延的速度更快,不过月余光景,四散至朝野内外,全国遍地。
全国各地,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戏班子,都排上了演上了这出燕燕于飞。
反而是距离京畿最近的京城,到了之后的六月份,才第一次从一个外地来的戏班子里,听到这出戏。
随即,这出戏便风靡京城,引来无数夸赞。
而戏文中的两个男人,齐王章昀和江燕燕的未婚夫,则遭到了无数谩骂。
两个男人,一个暴虐无道,不堪为人。
一个懦弱无用,背信弃义。
他们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江燕燕。
夏日的阳光亮得晃眼,哪怕已是黄昏,仍旧热腾腾的。
于是,沈柔便抛弃了窗下的书台,斜靠在美人榻上看书。
踏歌从外面进来,满头大汗,却还是遮不住脸上的怒火。
沈柔不解扬眉:怎么了?踏歌怒道:今儿我慕名去听了那出燕燕于飞,真是气死我了。
该死的齐王!该死的未婚夫!江燕燕碰上这两个男的,真是晦气,倒霉!沈柔手中的书,便翻不下去了。
鹿鸣苑事事都在卫景朝眼皮子底下,她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儿,他全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踏歌今儿的话,会不会传进他耳中。
等他听见该死的未婚夫这六个字,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再听见晦气倒霉这些字眼,会不会恼羞成怒?只求他别生气,毕竟这戏文,是他自个儿点头发出去的。
怨不得她。
踏歌见她不说话,反而坐在那儿发起呆,有些奇怪,问道:姑娘怎么了?沈柔蓦然回神,摇头道:没事。
踏歌却误会了,低声道:姑娘若是也想听戏,不如求一求侯爷,让他将戏班子请到家里头来。
沈柔的身份,断然不适合出门,否则,但凡被某个曾认识的人看见,就是欺君的死罪。
反而是请戏班子来家里,更安全些。
最近这些日子,侯爷对姑娘更好了些,若是姑娘开口求一求,侯爷肯定会答应。
沈柔摇了摇头:我没想听戏,只是在想,侯爷今儿没有大朝会,怎么回的这样晚?踏歌望了望天色,也有些纳闷,最终只道:许是有事耽搁了。
被她惦记着的卫景朝,此时此刻并不在枢密院,而是被同僚们请到戏班子里,坐在雅间里等听戏。
今儿的主家,是左都御史陈善舟,陪客的是长乐侯世子于逸恒,九门提督程越。
卫景朝进门时,陈善舟去方便,程越未至,室内只于逸恒一人。
瞧见他,卫景朝略有三分讶然:何时回来的?于逸恒笑一声:昨儿才从江宁府回来。
今天慕名来听戏,谁知道一进门先碰上陈大人,就被拉来陪客了。
卫景朝摇摇头:这戏文早已在江南传遍,只怕你早就听出花来了,又何必非得来这一趟。
于逸恒以折扇抵住下巴,如妖似孽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漫不经心笑:戏不戏的不要紧,我主要是想看看,我们背信弃义的未婚夫是个什么表情。
卫景朝瞥他一眼:不是被临时拉来的?于逸恒哈哈大笑:当然是骗你的,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去听一出破戏。
卫景朝冷笑:我看你闲得很。
于逸恒俯身,趴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问:说真的,这戏文到底是何方神圣写的?竟将弘亲王、圣上和你一起骂了,胆子大得很啊。
卫景朝侧目,眼神微凉,慢慢问:谁告诉你,这戏骂的是我们?于逸恒桃花眼迷离带笑,好弟弟,哥哥我呢,虽然不及你聪明,但也不是个傻子,不至于连一出戏都听不懂。
卫景朝道:你不是个傻子么?他讽刺得毫不留情,那你说,为什么旁人都不戳破,单你一个人冒头来显摆自己聪明?莫非全天下就你一个人能听出来?于逸恒顿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自唾骂自己。
果然还是心急了,又被这小子羞辱一顿。
还是他自己白送上门的羞辱。
卫景朝冷笑,收回目光,垂目看向戏台。
又过了片刻,程越与陈善舟一同进门。
这波人里头,程越年最长,如今也不过不惑之年,陈善舟年三十又八,于逸恒与卫景朝同年,早生了三天,常年以哥哥自居。
几人坐下后,寒暄几句。
楼下锣鼓喧天,乐声起,戏已开场。
先出来的,是扮演江燕燕的花旦,油彩勾勒出少女清丽妩媚的脸庞,身姿窈窕,摇曳生姿,回眸便是国色。
紧接着,是扮演他未婚夫的小生,亦是年轻俊俏,姿容俊美。
于逸恒笑着打量卫景朝,片刻后凑近他,低声评价道:这小戏子倒不像你,没有你半分神韵。
太瘦弱,太斯文,太温柔了些,半分不像卫景朝这个冷脸煞神。
认识的人看了,绝不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卫景朝默默抬手推开他,嫌弃地掸了掸衣袖。
于逸恒嗤了一声:你再嫌弃我,我就劝长公主,早日给你娶个媳妇,最好是个丑的。
卫景朝道:姑娘家再丑,也不及你。
于逸恒冷哼一声,撩了撩头发,问一旁的程越:程大人,我丑吗?程越一个三十几岁的大老粗,闻言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于世子,您还年轻,千万别自暴自弃,男人还是要阳刚一些。
于逸恒反手指着自己,一脸不可置信,我不阳刚?戏文唱到高潮处,卫景朝微微蹙眉,制止他的无理取闹:住口。
戏台上的小花旦双眼亮晶晶的,含着无尽的绵绵情意,望向远处。
那一刻,戏台上好似生出无形的花灯,好像天上真的有一轮明月。
明月照着她的情郎,让她情不自禁,说出要嫁给他的话。
她独自唱出心里话:十里长街一眼难望,花灯比月亮。
我一眼望见情郎,他好像是我的神仙郎。
她做出奔跑的姿态,奔向站在不远处的小生,在他面前停下,唱出最后一句词。
郎啊郎,六月上,荷花开,等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语气欢快,欣喜不已。
那小生红了脸,回道:六月上,荷花开,我骑高头大马拜高堂,牵红绫,饮美酒,与你做一个新官郎。
正胡闹的于逸恒,听到此处,倏然沉默下来,看卫景朝一眼。
去岁冬日,卫景朝奉命至苏州剿匪。
彼时,他正在苏州游玩,他们见面时,他说等回京便要与沈家女成婚。
邀他早日回京,喝他的喜酒。
多年好友,于逸恒看的一清二楚,卫景朝当时是真心实意要娶妻,没有别的算计。
是真的真的,有些开心的。
结果几日后,京城就传来消息。
平南侯谋逆,沈氏女下了大狱。
再接着,他听到的消息,便是沈柔死了,卫景朝为了她与弘亲王撕破脸。
他终究没能等来自己的婚礼。
如今,他听到这戏文,不知道心里该有多难受。
于逸恒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卫景朝没吭声,脸上神色淡淡,只眼底一抹怅然,没逃过于逸恒的眼。
一旁,陈善舟抹了把眼泪:燕燕多好的姑娘啊,结果……天妒红颜啊!陈善舟的感触,比旁人都深些。
大概是因为,真正的江燕燕是他看着长大的,世交家的女儿。
昔日里江家遭此大难,他恨不得咬下孟允章的肉,却不得不生生忍下,今日情景再现,怎能不泪流满面。
卫景朝声音冷然:陈大人说的不对,是人祸,非天妒。
他盯着楼下的戏台:若非孟允章行恶,今日的江氏女,也该成婚生子,而非……陈善舟终于擦干了眼泪,不敢再听台下戏文,只叹口气,站起身道歉:本来是说请景朝你们听戏的,只是我这……着实没法子听下去了,今儿先告辞,来日设宴宴请诸位,以作赔罪。
没有人责怪他。
连于逸恒都道:陈大人慢走,若有安排就叫我,我定及时赶到。
陈善舟摆摆手,听到楼下一句唱词,又落了泪。
无奈,只得生生抹着眼泪出了门。
又过了一会儿,戏文唱到齐王提亲,卫景朝豁然站起身,淡声道:我有事,先走了。
程越想阻拦,于逸恒先摆手:走吧走吧,恕不远送。
待他走后,于逸恒才跟程越解释了来龙去脉。
程越听后叹口气,感慨道:长陵侯倒是难得的情深义重,沈氏女,可惜了。
若是活着,能得这样一个夫婿,倒是一生的幸事。
————--------------栀子整理——————————————卫景朝回到鹿鸣苑时,月色已半挂中天,园内一片寂静,只余蝉鸣和蟋蟀窸窣声。
沈柔已沐浴后躺在榻上,翻看手中的书,缓缓酝酿睡意。
卫景朝推门进来时,她诧异抬眉,半直起身子,朝着他惊讶道:您怎么回来了?问的是这句话,真实意思是,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如今说话,越发有水平。
卫景朝闻弦歌而知雅意,没有生气,解释道:有点事耽搁了。
他脱掉外衫,沐浴后出来,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在沈柔身侧躺下。
沈柔避开他,往里挪了挪,手中还握著书。
卫景朝干脆将人拉到怀里,低声问她:看的什么书?沈柔将书皮翻过来给他看,世说新语。
她尤为强调:是正经书。
卫景朝沉默片刻,在她耳侧咬牙:沈柔,你拿我当什么人了?禽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