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哪怕是昨日母亲问起来,她也没有说出来。
又因着从京城到凉州一路奔波,就连身边的侍女们,也未曾注意到。
除却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沈柔无声攥紧自己的拳头,再仰头时眉目清澈见底,毫无异常。
侯……将军。
她道,我今天想带我阿娘出去走走。
卫景朝眉头微皱,不太情愿。
沈柔抓住他的手臂,软声撒娇:我阿娘病了一场,身体虚弱,我想带她去医馆看看,开些药。
卫景朝道:将大夫请进府里便可,不用你出去。
沈柔晃着他的手臂,娇娇道:我阿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肯定不愿意。
你就答应我吧,我保证,就这一次,好不好?卫景朝被她缠磨的没有办法,无奈点了头。
带上踏歌,再多带几个护卫。
沈柔眉眼一弯,踮起脚尖,亲亲他的下巴。
卫景朝低头看她。
沈柔乖乖道:我会注意安全道,天黑之前一定回来,绝对不让你操心。
卫景朝抬手揉揉她的脑袋,什么脾气都没了,去吧。
沈柔笑笑,蹦蹦跳跳往外走。
离了卫景朝的视线,她忽然掩住自己的小腹,心底泛起迷茫与恐惧。
对前路未知的恐惧,覆盖了她整颗心脏。
如果……如果真的有了孩子,她该怎么办?这个孩子,与贺新城并无不同,都是见不得人的倡优之子。
甚至,还不如贺新城。
她沈柔,不仅是倡优,还是个死人。
若是她真的生下孩子,也不能给他一个正经的身份。
沈柔咬了咬下唇。
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卫景朝。
卫景朝权势滔天,当然有本事护住她的孩子。
可是,他会想要吗?他这样在意身份的一个人,会想要一个外室生的孩子吗?他这样的尊贵,据说长公主连给他挑通房丫头都要清白人家的女儿。
她这样卑微的身份,配给他生孩子吗?沈柔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了,死死握着。
那大手上长长的指甲,掐进她心间的血管里,剧痛随着血液,传遍了全身。
可,就连那在体内奔腾的血液,也是冰凉冰凉的。
她现在,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觉得冷,只想要去逃避。
可是,她心知肚明,这是逃不掉的。
她加快脚步。
心想,先去看看大夫吧。
或许……或许不是呢?沈柔一路走去沈夫人所住的小院,到时已全然平复了心情。
面上殊无异色,进屋后直接道:阿娘,我带你出去看看大夫。
这是昨日就商量好的,沈夫人点头,问她:他答应了?沈柔弯唇,脸上带笑:阿娘,我早就说了,他对我很好,我想要做的事情,他没有不答应的。
沈夫人神态温和,摸了摸她的鬓发,含笑道:我们柔儿,就该被所有人疼爱。
沈柔不答话,挽住她的手臂:阿娘,我们快去吧,我答应他要在天黑之前回来。
沈夫人亦住了口,不再提此事。
母女二人携手出门。
踏歌寸步不离地跟着,一路上言笑晏晏:姑娘,夫人,这凉州虽不及京城物阜民丰,倒别有一番滋味。
尤其是生意贸易的外邦人,随处可见。
沈柔掀开马车帘子,朝外头望了望,轻声道:毕竟是边城。
路上来来往往的,不乏西域之人。
大街上也堆满了西域来的货物,象牙犀角,箜篌琵琶,应有尽有。
她的目光落在路边,又很快移走。
毕竟是边城,连人牙子,都格外嚣张。
竟在大马路边上,就贩卖起异族人。
那些异族人,毫无尊严地被关在笼子里,看着好不可怜。
沈柔收回目光。
在心里冷冷的想,同样是没有尊严的贱籍,她自己又好在哪里。
马车走进闹市,在一家医馆门前停下。
沈柔让沈夫人先进去,自己站在门外。
踏歌仍是寸步不离,准备跟着进去。
沈柔转头笑了一声:踏歌姐姐,您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吧。
踏歌脚步一顿,不想同意。
卫景朝给她的命令是寸步不离,她不敢不从。
沈柔缓声道:我阿娘的病情,我不想让他知道。
她定定望着踏歌,你可以进来,只要他问起你,你不要说。
踏歌脸色一僵,姑娘……这她怎么能答应。
卫景朝之所以信任她,便是因为她从不瞒着他。
纵然是监视,也总要给我喘息的时间。
沈柔脸色微凉,便是战犯,也没有一天十二个时辰被人看着的。
踏歌神情僵硬,勉强道:姑娘,您……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沈柔轻笑:听不懂就算了,你在这里等我。
踏歌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她自己进去。
若不是今日见着,她都快忘了。
沈姑娘,昔日是京都贵女,有手腕有心计,并非平日里那样娇弱温婉。
她能看出来,侯爷在监视她和沈夫人,实属正常。
她不由在心底替卫景朝哀悼。
整日里欺负人家,早晚有一天被治回去。
沈柔走进医馆内,脸上重新挂上温柔的笑意,对大夫道:大夫,我阿娘之前大病一场,您替她诊脉看看,开些补药吧。
坐堂大夫年岁已高,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
大夫示意沈夫人将手腕放在脉枕上,认真地摸了摸脉搏。
过了一会儿,松开手道:夫人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亏空,开两剂药吃一吃,也就罢了。
沈柔松了口气,如此我就放心了。
大夫,我随您去后面拿药吧。
大夫抬眼看她,见她目光盈盈,眼含期盼,顿时了然,她是有话不能直说,便道:跟我来吧。
沈柔随着他进了后头的药房。
大夫问:姑娘有何事要说?沈柔露出手腕,垂眸道:请大夫为我把脉。
她不肯说病症。
大夫见多了这种,知她有难言之隐,便不再多问。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按上她的手腕。
半晌后,徐徐道:姑娘的身体,并无多少问题,只是气血不调,思虑太过,致行经不调,身体懒怠。
另外,房事太多,有亏空之像。
他老人家到了这个岁数,说话并不避讳,若是可以,便缓着些。
沈柔倏然松了一口气,轻声问:不是有孕吗?大夫道:绝不是。
沈柔微微抿唇,忍着羞耻道:那劳烦大夫,为我开些避子的汤药。
大夫点了点头,不问缘由,只是提醒了句:姑娘,是药三分毒,你这样年轻,若是用多了避子药,难免伤身。
若是不愿有孕,还是尽早断了。
女儿家,还是要多爱惜自己的身子。
他以为,沈柔是婚前偷尝禁果,情不自禁,这才思虑过甚,不敢有孕。
沈柔没法子跟他解释,勉强道:我明白,大夫给我开药吧。
大夫摇了摇头。
将她和沈夫人的药装在一起,对她说:姑娘的药,我都在上头用朱砂画了红线,三日喝一次便可,药效略温和些,不怎么伤身。
另外,姑娘放心,今日这间房子里的事儿,绝不会传入第三人口中。
沈柔感激地点头:多谢大夫。
大夫又不禁劝了句:尽早断了吧。
沈柔低声道:会的。
会有这一日的。
她这样的身份,与卫景朝,又不可能真的天长地久。
她拿着药出门,对沈夫人道:阿娘,药拿好了,我们走吧。
沈柔将一大锭银子放在桌子上,扶着沈夫人往外走。
踏歌连忙迎上来,什么话都不敢说,接过沈柔手中的药,放到马车上。
沈柔看看她。
踏歌柔柔对她笑。
沈柔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只缓声道:回去吧。
踏歌终于松一口气,连忙命令车夫往回走。
回程的路上,沈柔低头看着那一堆药,神情有些恍惚。
原来,不是有孕。
她两日来的忧郁和疑虑,都是不必要的。
可是……沈柔闭了闭眼,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
若是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纸包不住火。
她的身子没有什么问题,不可能永远都怀不上孩子。
避子汤,也不能喝一辈子,总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她这辈子都不想要孩子。
自己过的已经这样苦,跌入尘泥中,怎么能生下一个孩子,让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注定一生的命运。
沈柔咬了咬下唇,一路沉思着,回了府中。
她抱着药送沈夫人回去,进去沈夫人的卧室,将药包分成两份,道:阿娘,这是你的,这是我的。
沈夫人心一颤,抬眼看向她。
沈柔语气很轻:避子汤,我总要喝的。
大夫说三日喝一次就好,不怎么伤身体。
沈夫人背过身,抹了抹眼睛,道:你……你怎么不告诉他?沈柔垂眸,神色平静地胡诌,他迟迟不提,可能是想要我的孩子吧。
阿娘,但是我不想要,这件事,你别说漏嘴。
不是她不肯说。
她只是不敢。
这一路上,他对她太好了,说是千依百顺也不为过。
如果……如果她说了这件事,必然会打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假象。
卫景朝不可能容许她生下带有他血脉的孩子。
届时,他的冷漠,会毁掉现在的一切。
她不敢。
不敢破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
沈柔的心冷冷的,脑子也冷冷的。
她冷静地告诉自己。
沈柔,怀孕生子的你,做主的却不是你。
他想怎么样,就要怎么样。
所以,你不能说,不能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