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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2025-03-22 06:42:16

卫景朝踩着凄凉月光,一步一步走回寝殿。

寝殿内燃着温柔的烛火,宫女们来回走动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举动清晰可见。

卫景朝垂眸往前走。

抬脚行了两步,他倏然浑身一僵,巨大的痛苦劈入脑海中,让他丝毫动弹不得,险些呕出血来。

过了足足四年,他忽然意识到,那天晚上,沈柔被带进天仙宫,站在门外听他与洛神议事时,她看到了什么?卫景朝的脑子嗡嗡作响。

在脑海中消失许久的记忆,倏然清晰过来。

洛神对那个美丽少年,又是亲又是抱,亲热至极,甚至于宽衣解带。

落在沈柔眼里,会是什么情景?是他卫景朝与洛神亲密相拥,耳鬓厮磨,婚前苟合。

被亲被抱的是他,宽衣解带的是他。

她该有多难过?她以为心爱的人与另一个人耳鬓厮磨,她心底会是什么感受?他甚至想起,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那晚他搂着沈柔时,她第一次,挣脱开他的怀抱。

是嫌他恶心吗?为什么他没有注意到?为什么他这样愚蠢?为什么四年了,他才忽然想起来?沈柔,沈柔!你是不是恨透了我?卫景朝剧烈地颤抖,心脏疼得几乎站不住,扶着一旁的书,指甲抠进树皮里,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嗓音漆哑:宫中……全是这样的窗纸吗?身后的太监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去看他脸色,低眉顺眼道:回陛下,是。

话音甫落,卫景朝死死按着心口。

可却丝毫无法缓解胸腔里的痛。

压抑四年之久的痛楚一齐涌上心头,搅弄他的心脏,将一颗心捏扁揉圆,痛到无处可缩。

卫景朝按着心口,忽然咳嗽两声,拿巾帕去擦时,唇齿间沾染了血色。

太监脸上骤然出现一丝惊慌:陛下!太医!快叫太医!卫景朝没有力气说话了。

他向后靠在树干上,用力喘息着,眼底没有光亮。

沈柔,你的痛苦,是不是就像现在的我?所以你那么恨我,甚至不愿意听我说话?所以你宁可决绝赴死,也要将我一个人抛在这世上,从此孤独地悒悒前行。

他唇间又淌下一丝血迹。

黑漆漆的眼睛里,有泪水滑落。

太医诊过脉,深深叹口气,道:陛下是急火攻心,忧思过度,导致气血淤塞,心脉不畅。

若是长年累月如此下去,恐天不假年,还望陛下保重身体。

卫景朝眼珠子微微转动,声音很淡,显然是没将太医的嘱咐放在心中,:朕知道,你们退下吧。

太医无声叹口气。

这几年来,他每每为陛下诊脉,都是这样的毛病,嘱咐了千百遍,却从没被当回事。

次数一多,时间一长,也便任由他去了。

卫景朝仰躺在床上,脑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沉柔最后的眼神,决绝的,冰冷的,厌恶的。

痛彻心扉。

他甚至不敢想,若沈柔以为他和洛神早有苟且。

当听到他说,没想娶洛神时,心底该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厌恶。

她一定觉得,自己爱上一个卑劣肮脏的男人,真是可怜又可笑。

窗外不知何时落了雪。

门外有小宫女惊喜的叫声。

卫景朝忽然道:把窗户打开。

太监们不敢违逆他,只得打开窗户,露出外头零星飘落的雪花。

卫景朝望着窗外的雪花,愣愣地,想起那夜在匈奴王庭。

好像这一生,他只牵着沈柔的手,散过仅有的一次步。

为什么不多走几步呢?就这样走到天长地久,岁月尽头。

卫景朝吐了血,又开着窗户冻了一整夜,翌日便头疼得厉害,乃至于起不了身。

他的病情,很快传到了宫外。

生病的第三天,章懿公主孟与馥入了宫。

卫景朝强撑着见了她。

他坐在榻上,脸色白得像是见了鬼,毫无血色,勉强扯了扯唇角,阿姐怎么来了?孟与馥逡巡着他惨白的脸色,无声叹口气,怎么成了这样?卫景朝摇摇头,没说话。

孟与馥开门见山问:因为沈柔吗?我听闻,那天是她的生辰。

卫景朝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床帐,没有说话。

孟与馥又问:你爱她吗?卫景朝轻声答:我爱她。

那你当年为何答应娶洛神?孟与馥望着他,满眼不解,我从没有懂过,你明明那么喜欢沈柔,为什么——从匈奴到凉州城,又从凉州城回京城。

这一路,将近两个月时间,她亲眼见着卫景朝和沈柔相处,很清晰的察觉到。

她的弟弟,很喜欢很喜欢那个叫沈柔的姑娘。

他总会默默将目光投在她身上。

看到她时会笑,会注意到她所有的不舒服。

在路上碰见一根草,都要喊她来看一看。

后来回了京城,他答应和洛神成婚,孟与馥便不大理解。

但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柔弱公主,在诡谲多变的朝局中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力。

卫景朝闭上眼,是我蠢。

孟与馥定定望着他,若是她还活着,你会怎么办?卫景朝睁开眼,楞楞想了半晌,道:若是她还活着,我愿意折寿十年……二十年。

阿姐,纵然我死了,她活着,也是好的。

他说着说着,心口又是一疼,唇角很快溢出一丝血色。

那一丝血色,刺眼至极。

孟与馥不忍地偏开头,不知道在想,挣扎了半晌,轻声道:她还活着。

卫景朝面无表情,阿姐不必安慰我。

四年了,我能承受。

我没有骗你。

孟与馥难过道,那年她跳入曲江池,是我让人把她捞走的。

卫景朝抬头看她,似乎忘了如何反应。

孟与馥垂眸:那会儿我和五城兵马司江大人正在曲江池下游垂钓,见有人漂过来,便央求江大人把她捞了上来。

但沈柔哀求我,让我送她走,我便没有告诉你。

她说的详细,有理有据,很是可信。

卫景朝几乎是瞬间从榻上弹了起来,嗓子里跟堵了棉花似的,半晌硬撑着开口:她现在,在哪儿?孟与馥垂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捞上来的,还有沈元谦。

孟与馥轻声道,他们兄妹两个一起走了,我不知道去了何处,没有问。

卫景朝脸上,呈现一种又哭又笑的奇观。

嘴咧着笑,眼睛里落着泪,脸上的肌肉似乎不知道是该随着眼睛走还是随着嘴巴走,奇形怪状地牵扯着。

连嗓子里的声音,都像是破风箱里发出的呜呜声,稀碎的,不成音调。

他几乎是赤着脚下了床,就要喊人去找沈柔。

可是一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激动地几乎要哑掉。

孟与馥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你不要急着高兴。

她走之前与我说,不想再见到你,求我替她保守秘密。

景朝。

孟与馥叹口气,叫出这个已经许久没有喊过的名字,你伤透了她。

卫景朝的背影又僵又直。

半晌后,他缓缓道:我知道。

所以我要把她找回来,好好补偿她,好好爱她。

孟与馥不知道在想什么,骤然笑了声,笑声中带着讥讽,你这样自负,难怪会酿下大错。

卫景朝,若你不是我弟弟,今日便是病死在这里,我也不会管你。

卫景朝回头看着她,眼底泛起一丝哀求,就像数年前那个跌落池塘的幼童,哀求地看着她,阿姐,你帮帮我。

他那双眼睛,从来都冷冷的,深邃地叫人不敢逼视。

如今面对信任的姐姐,却软了神态,可怜至极。

孟与馥心下不忍,道:你先让人下告示,找到她,再说其他的。

卫景朝抬头:我可以找到她,不用告示。

我去查……孟与馥恨铁不成钢的瞪他:怎么,你是准备用你的权势,找到她,逼迫她,给她一个惊喜?惊喜两个字,真是充满无尽的嘲讽。

卫景朝心里难受,哑声道:可是我怕告示一贴,她看到了,会跑。

孟与馥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她那样聪明,不会跑。

你只管下你的告示,总要让人先看到你的诚意,才好说其他。

卫景朝从未如此听话过,慌张地铺了纸,提笔匆匆写下一篇短文。

孟与馥看了一遍,猝然叹口气,道:就这样吧。

他所写,并非传统的告示,反而像是一篇剖白心迹的文章。

她的心,随着这篇文章,变得又酸又软。

若是沈柔见了,或许也会心软……吧。

孟与馥并没有多少底气,只是无声叹息。

卫景朝匆匆从一旁的矮柜里掏出一堆画轴,打开来一个一个看。

孟与馥瞥一眼,看到这些全是沈柔的画像,张张都惟妙惟肖,顾盼生姿。

卫景朝挑挑拣拣半晌,才找到一张最像的。

泰安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宫中下了一道旨意。

将那篇短文和一张画像一起,制成告示,张贴于全国各郡县,若有人能找到这位姑娘,便赏金千两。

三省六部众人都看到了这份诏书。

沈柔的名字,他们暂时还忘不掉。

这位昔日平南侯府的独女,是他们陛下的未婚妻,更是早逝的逆臣之女。

有人进宫去见卫景朝谏言。

却被卫景朝三言两语堵了回来。

这位文治武功冠绝古今的君王,丢下以往对皇权的维护,冷着脸告诉他的宰相。

若是再有人反驳半句,这皇位便由爱卿来做,朕做个平民,去找她也好。

他眼底,全是认真,并非气恼之言。

于是,朝野再无人敢言语半句,任凭这道荒唐--------------栀子整理至极的诏书发往各县,贴于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