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落无声。
室内寂静了片刻,沈柔微微抿唇,转过头没有吭声。
谢治听他说是状元郎,脸上顿时流露出钦佩之色,热情道:状元三年才出一个,无一不是饱读诗书。
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公子是……他回想历届的状元,想着想着,那张热情洋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僵硬,背后生出一身的冷汗。
——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是当今圣上卫景朝。
他几乎是僵直着身体,从凳子上滑下去,苦着脸道:草民拜见陛下。
此时此刻,卫景朝显得格外有风度,温和一笑,竟亲自弯腰扶起他,将他按在桌位上,道:听舅兄说,近几年谢公子对柔儿颇为照顾,朕实在是万分感谢,谢公子不必多礼。
谢治动了动唇,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向沈柔。
卫景朝不动声色挡住他的视线,脸上仍是含着温润笑意,怎么,谢公子不肯接受朕的谢意吗?若是觉得朕诚意不够,那随朕回京,朕给你封个官,倒省了秋闱春闱一路考上来。
他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含笑望着谢治,颇有一国君王的慈和,叫人如沐春风,不好拒绝。
心里想的却是,这姓谢的,才学不如他,地位不如他,容貌不如他,智慧不如他,样样都不如他。
经过今日,肯定不敢再觊觎沈柔了。
想着,他扫了沈元谦一眼。
真是笑话,沈元谦甚至玩不过洛神,还想跟他论心眼,不知道照照镜子。
谢治咬咬牙,低头声若蚊呐:草民……谢恩的话尚未说出口。
沈柔轻轻咳嗽一声,淡淡道:饭要凉了。
她抬眼望着谢治,谢公子,你我之间的事情,不用旁人多言。
旁人。
这个词,着实足够伤人心。
卫景朝脸色微微一沉,随即笑了声,自然是不用旁人多言,但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我不管你的事儿,还有谁管?沈柔蹙眉,脱口而出反驳谁是你的妻子?卫景朝的手按在她脑袋上,揉揉她柔软的发丝,宣示主权一样,低头凑近她的耳朵,声音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柔儿十三岁就定给我了,合过八字交换过庚帖,如今你的庚帖还在我家堂上,难道想不作数吗?沈柔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子戾气,烦他将此事牵扯到旁人,更烦他这幅高高在上,施舍般的神态。
闻言便冷笑一声:作不作数自然是由陛下说了算,陛下说不作数的时候,卫家便容不下我这样的逆臣之女。
陛下说作数的时候,我便是合过八字换过庚帖的妻子。
一切自然都是陛下说了算,又哪有我说话的资格!她眼神冷冰冰看着卫景朝,陛下话都说到这儿了,我还有什么拿乔的资格,不如这就随陛下回京,为妻还是为妾,亦或者继续给陛下当外室,全听陛下一句话。
卫景朝感觉心脏被用力扎了一下。
顿时慌了,连忙松开手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自然是一切都听你的,你若是不愿意,我……他顿了顿,眼圈微微发红,总归我这辈子,再不敢违逆你的想法。
他一直都很后悔,那年把她从君意楼接出来,养在鹿鸣苑做外室。
若是那年他找到她,接回她,直接娶她为妻,又哪里会有后来种种。
归根结底,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他最开始的过错。
沈柔这话,几乎跟杀了他无异。
他顿时放下对待谢治的游刃有余,卑微看着沈柔,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肯原谅我也好,我会一直等着你,请求你的原谅。
沈柔,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沈柔冷冷瞥他一眼。
卫景朝福至心灵,看了眼谢治,我不理他就是,你不要因为别人跟我生气,我受不了。
沈柔为了护着谢治,说他是旁人,他的心酸的像是蘸了柠檬汁。
若是……若是她再为了旁人跟他闹脾气,他真的会受不了。
沈柔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放下筷子,拿起调羹喂沈沅吃饭。
谢治看着这一幕,什么话都没敢说,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看了眼沈元谦。
卫景朝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道:我来喂她吧。
沈柔手微微一顿,平静道:不劳陛下大驾。
卫景朝脱口而出:毕竟也是我的女儿。
沈柔手指微微颤抖,心脏漏跳了一拍,不知道他是真的猜到沈沅的身世,还是信口雌黄,垂眸淡淡道:她不是你的女儿。
卫景朝毫无波澜,后爹也是爹,继女也是女儿。
他看了眼沈沅,诱哄道:柔儿,你不想让沅儿做公主吗?做了公主,她什么都会拥有,还可以最大限度发挥她的才能。
沈柔微微放了心,看来他并没有怀疑过沈沅的身世,只是想考虑以后的事情。
随即又生出几分恼怒,很明白地看出来,这句如此自然的后爹,卫景朝到底在心里排练了多久。
她冷冷道:沅儿以后做什么,她自己会选择,她现在只想跟着我。
沈沅是卫景朝的亲生女儿。
若是她长大后想做公主,也不迟。
按照卫景朝的性格,不可能让女儿沦落在外。
卫景朝好脾气道:都听你的,过几年再做公主也不晚。
他看看沈沅,建议道:她大概不想我喂,不然你喂她,我喂你?沈柔不知道他怎么说出这种骚话的,对卫景朝脸皮的认知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她恶狠狠瞪卫景朝一眼,没再搭理他。
卫景朝笑了声,看着沈柔的侧脸,心底忽然生出几分愉悦。
虽然她还是很烦他,说的话依旧一句比一句扎心,但好歹有了愤怒和气恼。
不再是那幅,毫无感情的,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不晓得沈柔的转变是因为什么。
但总归是好的。
沈柔微微垂眸,细致的给沈沅喂着饭,心底却有些茫然。
刚刚,她站在门外听的清清楚楚。
卫景朝说,为了沈柔,丢了这皇位又何妨。
她不由自主地烦躁起来。
不明白,四年前他为了皇位,什么都能抛下,什么都能牺牲。
为什么现在又要说这种话来欺骗她?她不想听,不敢听,不愿意听。
卫景朝、卫景朝。
这个人已经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思念,为什么不能继续消失,为什么要继续折磨她?她闭了闭眼,睁开后柔柔问:沅儿吃饱了吗?沈沅用力点头,沅儿饱饱,阿娘吃饭。
沈柔揉揉她的额头,将她的小碗放在一旁,继续吃自己的饭,谁也没理。
谢治在一旁坐立不安,小声对沈元谦告辞,要不,我还是先回家吧?他不傻,大概明白沈元谦喊他来做什么。
但他的确冤枉,他对沈姑娘毫无私情,只当做恩人对待,绝不敢有任何玷污之心。
沈元谦道:不用。
他冷冷笑了声,陛下乃是状元之才,才学高我百倍,你既遇上了,自然要多多请教,也好明年顺利考中举人。
他是摆明了要给卫景朝找不痛快。
卫景朝的脾气极好,瞥谢治一眼,淡淡道:谢公子这个岁数,刚考中秀才,想是天资不高。
若要中举,还是先熟读四书五经,多学、多看、多问。
当然,最要紧的是切莫好高骛远,只看眼前也就罢了。
谢治连忙应下。
沈柔却听不下去,冷冷反驳道:谢治读书认字不过四年,便已中了秀才,怎么就是天资不高?她瞥卫景朝一眼,据说陛下三岁启蒙,十二岁才中了举人,足足九年,天资又高在何处?卫景朝没有考过秀才,走的是国子监监生的名额,所以没法比较。
卫景朝倒是有些惊讶了,四年?事涉谢治前程,沈元谦亦重视了些,淡声与他解释,四年前我与柔儿初至荆州城,我们人生地不熟,对荆州城一无所知。
恰好柔儿生病,是谢治带我们去找了医馆,救回柔儿和她肚子里的沅儿。
他道:那会儿谢治从未读过书,是后来我手把手教他启蒙的。
谢治倒也磊落光明,草民祖籍城外谢家村,自幼父母双亡,靠乞讨为生。
幸而碰见沈兄和沈妹妹,才有幸读书识字。
卫景朝又听到沈妹妹三字,脸色不大好,却忍住什么都没说,只颔首道:确实不容易。
他像是多年来鼓励太学学子一样,随意鼓励道:你既有如此天分,便当多加努力,早日考过秋闱和春闱,报效朝廷,造福百姓。
沈柔闻言,看了沈元谦一眼。
沈元谦微微一笑,冲着她挤眉弄眼,她便明白哥哥的意思。
谢治毕竟是个无父无母的乞儿,虽有籍贯,却无身家,经历不算清白,易被读书人不耻。
这样的出身,日后考了举人进士,难免被人看不起。
但有了卫景朝这句话,哪怕只是一句套话,日后再考试,考官们也不敢再因他的身份来历而说出歧视的话。
卫景朝心里有数,但也不吝啬。
毕竟,谢治看着他时,没有任何嫉妒和酸涩,并不像和沈柔有什么私情的样子。
除了那个沈妹妹着实膈应人,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他侧目看沈柔一眼,眼巴巴地问:我这样说,你满意吗?要不要我再给他题幅字,他是你和沅儿的救命恩人,我就写忠君报国,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