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殒出现得太突然,除芙嫣之外的人都懵了。
大家都傻在了那里,他却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一点余光都没施舍,径直走到芙嫣身边。
尽管她已经说了她没事,他还是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
没事。
他做了判断,没事便好。
他手抬起,似乎想落在她发顶安抚一下,可触目是自己满手还在滴的血,于是又放下了。
芙嫣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她有点不舒服,皱起眉别开头,脸上带着些抗拒。
不渡最先回过神来,他看出凝冰君对芙嫣的熟悉和关切,一时心弦波动,七上八下。
符离惊疑不定地后撤了一些,这完全是本能的自保反应,因为他明显感觉到了凝冰君对自己的杀意。
……怎么会,不可能。
符离太过惊讶,有些语无伦次,凝冰君早在五百年前就陨落了!留影石里无数人看见他自爆元神,与魔帝两位大护法同归于尽!他不可能还活着!他如芙嫣最初那般猜测:……要么是邪祟幻境,要么就是残魂,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感受不到邪气,那应该是残魂……尽管嘴上不断说着是残魂,可身体里对至强者的惧怕令符离不自觉想逃,人一直在不断后退。
他还握着剑,但握剑的手一直在颤抖,一个剑修,握剑的手抖,可以想见他的害怕。
他确实应该害怕。
凝冰君是什么人?一个哪怕陨落了五百年,依然可以成为所有修者阴影的人。
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你明白什么是天才,什么是无可战胜,你永远需要敬仰他,永远要知道哪怕你已经很努力了,却还是达不到他的高度,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几乎所有修士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们总是会想,幸好他死了,他若不死,他们这些百年元婴的,都得称一声不过如此。
符离是骄傲的,身为玉辰殿大弟子,下一任殿主的人选,他备受恭维,尽享仰慕,可是现在他却在双腿打颤,因为谢殒的目光从芙嫣身上转到了他这里。
对方只是抬起手,甚至还什么都没做,符离就已经吓得调头便跑。
凝冰君的残魂和芙嫣那般亲近,芙嫣突然进阶许多,肯定是得了对方的传承,他方才想要对芙嫣做的事必然不会吃到好果子,他只能丢下还昏迷的荷柔先跑。
芙嫣见他要跑,正想要追,一道金白色的刺目灵光便先追了过去。
符离被定在原地,使劲浑身解数都动弹不得,反抗不了。
堂堂元婴中期修士,玉辰殿大弟子,竟如此不堪一击。
做出这等惊骇之事的人甚是轻描淡写,连眼都没眨一下,徐徐对芙嫣说:要做什么,现在去做。
芙嫣:……她竟然有点懵了。
她看看谢殒,又看看符离,符离终于意识到自己跑不掉了,在场其他人肯定不会帮他,他只能求助不渡。
佛子,佛子救我。
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她要杀了我,佛子救我!像是刚想起还有不渡这么个人一样,谢殒慢慢侧目,与不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锋。
其实在仙界的时候,谢殒和舟不渡也是见过不少面的。
舟不渡接任战神四千年,一直兢兢业业,做得极好,苍灵渊曾是四大凶兽封印地最危险的一处,如今却是最安全的一处。
他很强,修为在七上神里是最高的,可在谢殒面前还是有些不够看。
他在谢殒曾经的记忆里,就只是个这样的角色而已。
若非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他对芙嫣几千年如一日的爱慕。
据闻他对芙嫣是一见倾心,就如芙嫣对他一样。
他自认活得太久,是这些人祖辈的祖辈,实在不懂年轻人为何可以如此轻易爱上一个人。
后来他懂了,可时不与他。
藏叶给不渡安排了一个好命格。
虽然历劫的本质让他注定不会与芙嫣有个好结果,可……越是得不到的,可能越是对芙嫣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他实在太明白这件事了。
毕竟,在得到他之后,她转身就走了。
谢殒敛眸回身,长发过长,到了小腿,转身时散下的发如墨缎飘逸,带起一阵好闻的昙花香。
不渡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凝冰君和他对视的时候,他完全被压制,呼吸都不顺畅,更别说开口了。
等谢殒转开身,他才面色苍白地回复了符离的求救。
是你先动杀心。
不渡皱着眉,眼底有些悲悯,却不是对他。
他想到的是芙嫣。
符离在秘境里,在他面前尚且如此对待芙嫣,更别说在玉辰殿里了。
芙嫣看似拜入了凌翾道君门下,享有一切,可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不仅不好,甚至很辛苦。
这都怪他,若他多关注一些,在过往百年里稍微去了解一下她的情况,都可以让她不至于过得那么辛苦。
是他选择了玉辰殿,是他……抛下她。
这是第一次,不渡终于在心里承认了抛下二字。
符离被金光控制,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佛子身上,可佛子给的回答让他更加绝望。
他颤颤道:……佛子亲眼见她冒犯我这个师兄,我难道还不能教训同门弟子了吗?我还没有真的伤到她不是吗……你已经起了杀心。
既已有心,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符离睁大眼睛:芙嫣何尝不曾对我起杀心!她甚至已经杀了琅嬛!不渡停滞一瞬,慢慢望向凝冰君,语气复杂道:琅嬛不是她杀的。
谢殒好像从刚才转身开始,心思就不在这群人身上了。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芙嫣身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神像。
听到不渡这么说,他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微微抬眸,仍在滴血的手指了一下琅嬛入魔的尸体:本君杀的。
他的声音清寒冷寂,明明他不是剑修,从不用剑,这声音却好似含着剑气,剥掉了符离所有的勇气。
他跌在金光中,面如死灰,很清楚自己今日凶多吉少。
他将最后一些微末的希望投向不渡。
……我知道错了,我今后绝不会再如此,佛子帮我,我不能死。
我可以道歉。
他此刻异常卑微,爬起来朝芙嫣跪下,之前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师妹看在同门的份上不要生我的气,就饶我这一次……他跪下之后脸是朝着地面的,没人可以看到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异常真诚,看着地面的眼睛却充斥着血红和屈辱。
芙嫣自己还没说什么,谢殒就已经要动手,但不渡拦住了他。
……君上。
他斟酌许久,最终选择了这个称呼,微垂眼睑道,可以等出了秘境,送他到玉辰殿刑律堂受惩戒。
他顿了一下,去看芙嫣:我会亲自送他去。
他罪无可赦,有我在,玉辰殿不敢容情,你们也不必因他再手染鲜血。
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是佛修,修炼法门和所修慈悲道可以让他看见芙嫣身上的孽气。
如今还不算太浓厚,但符离若死在这里就不一定了。
孽气太多会让芙嫣往后的心魔劫很难度过,也容易让她在修行上行差踏错。
可其实他这么说了,也没觉得芙嫣会听他的,甚至在说了之后,心底里滋生出一股自我厌恶。
有个声音在不断责备他自己,责备他为何不能如芙嫣所愿,直接让符离在这里就死。
手染鲜血怎么了,造杀孽又如何,她高兴就好,无论以后怎样,再想办法就是。
多年来的修行,慈悲道的道心与某种本能在对峙,不渡的脸色特别难看,腕上的佛珠被握在手里不断拨动。
芙嫣将他的状态看在眼里,倒也没怎么纠结,很痛快道:送回去就送回去吧,不过不必替我作什么证了。
不渡被难言的紧张侵袭:为何?你生气了?他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解释,芙嫣直接抬了抬手说:佛子若要帮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便好。
不管是我和其他同门在秘境里的争执,还是关于他的这些事。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瞥符离,虽然她言语上似乎放过了他,可符离心底却升起一股更大的恐惧。
谢殒一直在等她的决定,她如今的选择他既意外也不意外。
他已经麻木了,无论芙嫣如何偏向不渡,如何迁就对方,他好像都不会更难受了。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芙嫣望过去,丢给不渡一句什么都别说,就当你没遇见过我和玉辰殿的弟子,就立刻去追谢殒。
她去追凝冰君了。
不渡能理解。
他们所在的是凝冰君曾经的洞府,所寻的也都是凝冰君的至宝和传承,符离说他是残魂,但不渡知道不是,凝冰君是活生生存在的。
无论他是因何而活下来,又为何活下来了却不与各仙府联络,反而隐居五百多年无人发现——都不妨碍他是个好人。
他曾为人界做出的牺牲有目共睹,芙嫣跟着他能得到的东西也可以想象。
就连伽蓝殿的弟子进入秘境,也不过是为了修行与寻宝罢了。
所以她跟他走很正常。
可是……她真的不是生气了才这样吗。
生气他没有像凝冰君那样,直接困了符离来随她处置。
这一头,谢殒自己都意外芙嫣的选择。
他停下脚步,俊美的脸上难掩惊讶,语气有些沙哑低沉和不确定:怎么跟着我。
芙嫣:我有话跟你说。
她快步追上,抓着他衣袖:我给符离下了点药。
她歪了歪头,他现在大约已经失了智,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会了,对他那么傲气的一个人来说,这样活着比死了难受。
谢殒竟然不意外,很平静地接受了。
芙嫣看着,有些惊讶:你的反应就这样吗?你想要我如何反应。
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为何要意外,你会这样做在我预料之中。
芙嫣一时语塞,谢殒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立刻说:你这样做很好。
她眯了眯眼。
你杀了他我也只会为你扫尾。
他声音缓慢,吐字清晰,音色动听,听他说话都是一种享受。
你在我心里是很好的女子。
谢殒语气极其认真,是他们该死,不是你滥杀无辜,亦或是其他什么。
所以,那时在仙界,她说她杀了云净芜,他信以为真,有些绝望,并不是因为她杀了对方这件事本身。
而是因为仙界不比人界,霜晨月手里自有一本天之书,她若真动手杀了入籍成仙的人,对方必然会知道。
霜晨月知道了,这件事就肯定得有个结果,很可能阻碍他们在一起,成为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他那时正要向她低头,做她的辅臣也好,其他什么也行,总之,他是要向她低头的。
她那个时候那样做,他……很难不伤心难过,身在其中,一时想不通,钻牛角尖。
于情爱上,他也是初初开窍,如今才算是学到一些罢了。
谢殒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芙嫣被他浓重的情绪淹没,她得承认,他实在太会说话,总是说一些撩动她心绪的话,再顶着这样一张脸……芙嫣的视线划过他的看宽肩、细腰,再来到唇上,就是这双唇开合吐出的话,实在太悦耳。
你在看什么。
芙嫣一怔:没什么。
但视线还赤.裸。
裸的盯着他的唇。
谢殒抿了一下唇,嫣红的唇瓣微微凹陷,越发莹润。
芙嫣呼吸窒了一下。
谢殒手抚上他自己的腰,整理了一下腰封,腰封将他的腰束得极细,可她知道这细腰很有力,腹部的线条也很漂亮,远不似表面所见那般羸弱瘦削。
芙嫣微微吸气。
谢殒手离开腰,又落在他自己唇上,轻抚了一下,视线投过来与芙嫣对上,她简直有些昏头。
色令智昏说的一点都不错。
芙嫣麻木地说出自己的全部来意:我要让玉辰殿的人以为我死了。
谢殒动作顿住。
我带了这个。
她拿出替命傀儡,打碎它,照夜宫水幕上属于我的泉眼就会消失,外面的人就会以为我死了。
谢殒:但你也会跟着受伤。
替命傀儡可以替一命,可以伪装她的死亡,却也会牵连到她,让她不可避免地受一些伤。
这不是有你在吗?芙嫣说得理所当然。
谢殒看着她:为何没选不渡。
他顿了一下,极其艰涩地吐出一句:你喜欢他不是吗。
芙嫣笑了一下,坦然道:这个啊,你可以理解我正是因为在意所以才不想将他牵扯进来。
除了情爱,我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最好也不要知道我还活着,否则难保我那位师尊不会摸到蛛丝马迹。
凌翾道君实在是个……很麻烦人,他若纠缠不休,令我困于玉辰殿,如那位云瑶大师姐一样,我会很苦恼的,也没办法放开手脚去做自己的事。
更重要的事?对。
芙嫣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凝冰君五百年前与魔帝的两名护法正面交过手,是整个人界最接近魔界的人,你一定很了解他们吧?她在玉辰殿查了许久都查不到任何关于当年扶阳镇惨案的线索,只知道当时几个仙府都去了人,但都去晚了,没人知道魔界来的人是谁,又是为何而来。
至今百年,扶阳镇那样的事也没再发生过,那当年又到底是为什么?她要知道真相,要努力修炼,要报仇——这在她看来是刻在骨子里的使命,是远比情爱更重要的事。
谢殒在她灼灼的注目下说:所以你才选我。
芙嫣:?她来这座秘境,一是为传承和蝶绕枝,二是为了找寻当年的真相,三才是佛子。
自凝冰君陨落,魔帝损失两名护法后,仙界上神就加固封印了魔界与人界的界门,她现在是连去往魔界的方式都摸不到,更别说线索了。
所以她刚才追上了谢殒。
他目前于她的利用价值太大了。
有利用价值就好。
谢殒这样想着,竟然笑了一下。
芙嫣捕捉到那个笑……怎么形容好呢,释然,认命,一了百了,还有一丝丝像极了她的执迷。
她心底滋生出一股很奇妙的情绪。
谢殒不闪不避地与她对视,她瞳孔收缩,慢慢转开了视线。
他没拒绝,这在意料之中。
他们如今本就是形影不离地关系,各取所需是一种默契。
至于谢殒所需的是什么,芙嫣一直没搞太懂,她隐约有一种他喜欢她的感觉,也这么问过,却又觉得毫无缘由,不怎么踏实,她也不可能喜欢上他,给他期待的回应。
她想了想,干脆直接问: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或许她可以帮忙。
谢殒还真的回答了。
有。
是什么?他面色平静地说出了一个芙嫣觉得荒谬可笑的愿望。
回溯时光。
回到她还爱他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屑殒:我杀的,我骄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