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一次审讯室, 扒一层皮刘秀锳不动声色地进了7号审讯室。
这一次监控没掐,邢局在中控室看着,怕刘秉如出幺蛾子刺激殷天, 忙让刘秀锳进去把人换出来。
不是……殷天嚅嗫双唇, 抬眼定神, 我们不一样。
刘秉如笑得轻飘,你的路长着呢, 别急啊。
她的笃定之姿让殷天有些无所适从。
像是说了个真理, 平静而果断。
殷警官,他们说你是破案高手, 能在脑海里还原当时杀人的景象, 那我说,你看着, 你看看我经历了什么,好不好。
刘秀锳拿文件拍了拍殷天的后背。
殷天知道这是要轰她走,她回身摇头, 我没事。
这点话刺激不了殷警官,你们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我们这样的人, 铁石心肠,坚强地让自己都害怕,对吧。
刘秉如喝了一大口柿柿如意。
痛快地咔呲咔呲嚼着柿肉, 您听好了, 1999年的11月2号晚上8点, 我接到了甄寿仙的电话……这话像是个魔咒。
让殷天透过她哀憷的脸, 看到那个雪雨交加, 霓虹璀璨的大发国际中心。
那时刘秉如年轻干练, 像一株高洁的马蹄莲。
为了协助投标团队运作,她这个人事部副主任已然熬了两宿。
阔腿裤走得虎虎生风。
刘秉如举着小灵通冲进楼梯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朔朔不见了!你现在在哪儿!甄寿仙在东茂市场的一僻静地方。
她掐着大腿根,逼迫着自己嚎啕大哭,我……我就是带他吃饭,在东茂市场,一转眼人就没了!刘秉如的脑子嗡声崩断。
两耳呲呲听不见,却又隆隆大响,震得她整个心室都在碎烂。
她眼前发黑,一把攥住扶手声嘶力竭,联系啊!报警啊!跟市场的人反映啊!顾不得会议了,她踩着高跟鞋往下跑。
到了1层半,刘秉如奔得太急促。
脚踝一歪斜,身子一倾倒,膝盖磕在下层台阶,直接骨碌碌往下翻滚。
地是天,天是地,风车一样呼呼转悠,原来这就叫天旋地转。
刘秉如张着嘴哼唧,一时间不知自己在哪儿,全身像是被重锤碾成了肉酱,紧紧黏在砧板上,疼得她泪珠串串。
朔朔……我的朔朔!她终于抓取了一丝清明,手舞足蹈地挣扎起来。
平日上下班开车她都穿平底鞋,到了公司才换高跟,刘秉如三下五除二扒了鞋子。
疯婆一样,晃晃悠悠窜到地下2层,冲着自己扇脸,可算是镇静了,她一脚油门驶离了停车场。
狂风呼啸。
小车似舟。
刘秉如觉得自己在坐轮渡。
飘在浊浪滔天的黑海中,被推上去,被笼下来,孤伶伶沉浮,她咬牙切齿地向东茂市场冲刺。
你在哪儿!甄寿仙你在哪儿!我在3层,3层滚梯旁边,我已经联系了市场人员,他们都在找。
刘秉如全身波光粼粼,赤脚跑上3层,呼哧带喘,一身水雾地攥住甄寿仙。
她跑得急,丝袜踩着滑溜,一个踉跄,几乎是跪在甄寿仙面前。
甄寿仙哇哇大哭,全然没了以往的孤高模样,对不起,对不起秉如,我带着他吃饭,吃完了就想着下来逛逛,就是试衣服的空档,我让他在那里坐着,一出来人就不见了,对不起,对不起!工作人员忙来安抚,刘女士您别急,我们看了监控的,没有人带孩子出去,他还在市场里。
刘秉如知道东茂市场,人流量不小。
她脑子在极端境遇里转得异常高效,你们市场几个出口?八个。
八个都有监控吗?!工作人兀的闭嘴了,眼神躲躲闪闪。
刘秉如气极反笑,你糊弄谁呢!那一夜。
她从B1到1层,1层到2层,2层到3层,3层到4层,4层到5层。
来来回回走了42趟。
嗓子喊到最后不出声。
吐口痰,里面混着丝丝缕缕的血红。
21点30分,顾客离开。
22点30分,一家家品牌店铺的营业员离开。
硕大的市场通亮,那种白炽的明朗下,刘秉如立在5层的滚梯旁俯视着整个无人的市场。
她突然绝烈地一声高嗥,闫朔啊——!回家啦——!5个工作人员和两名派出所民察。
被这凄厉的叫嚷激得觳觫不止。
回音碰撞反射,一生二,二生三……成了无数碎片,刀子一样下了场万念俱灰的飘风急雨。
审讯室里。
刘秉如泪流满面。
殷警官,她说她要挑衣服见男朋友,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你信吗?殷天目色哀痛,直楞楞地看着她。
刘秉如攥紧杯子,里面还有柿子和拿铁,她不管不顾,豁力捏着。
咖啡溢得满手湿淋淋,刘秉如笑起来,我信了,我真的信了,我没有责怪她。
我不是一个随意丧失理智的人,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责怪她不如责怪我自己,所有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我没有去接他!是我!最错的那个人是我!苦泪奔涌。
刘秉如缓缓闭目。
一睁眼竟出现在了东茂广场。
她惊呆了,霍地看向自己的手掌,褶皱和脓疮没有了,是如此的洁白光滑,细腻而纤柔。
您好,您有看见这孩子吗?她的身体支配着她开口,她举着打印出来的照片,泪眼婆娑。
照片上,闫朔坐在旋转木马上,举着飞机模型,嘻嘻笑。
您再看看,他长得很好看,很秀气,特别打眼,很好记住的。
她张皇失措地拦住每一个过往的客人。
工作人员也是人手一张画,他们同样焦急。
刘秉如生不如死地看着一张张面孔,她的意识又回到了那一天。
闫朔尸体出现后的每一日,她都能梦见自己在东茂市场发传单。
然后出现一个去服装店改尺寸的老太太,是那个老太太给了她绝望的一击。
刘秉如疼得摧心挖骨。
她想抱紧脑袋,想转身离开,可她在年轻的身体里被禁锢地毫无招架之力。
那个穿黄衣服的老人越走越近。
用沙哑粗粝的声音询问她,这孩子是你的吗?我昨儿看见他了。
审讯室里。
刘秉如癫痫一般,霍然瞠目!她死死抠住脑袋,你不要过来,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走开!这突如其来的反应骇住了殷天和刘秀锳,两人对视一眼。
殷天迅速移到她身侧,目光所及处,刘秉如手上和脖颈的冻疮一寸寸崩裂,黄水漾漾。
殷天蹲下轻轻摇她,刘秉如……刘秉如……刘秉如像条木头,像块金属。
僵硬得文风不动,像是溺死在尘封的过往里。
殷天擦拭着她的脸,握上她腥臭的手掌,别怕,你不在东茂市场,你也不在芳芳木材厂,你在淮阳分局,在我的身边,不要让梦魇伤害你,它已经过去了,她比它强大,刘秉如,你比它强大很多,你顺着我的声音,跟着我的声音出来,没事了,我就在你身边……呵——!刘秉如喘息得像个重症肺痨,下巴战栗,眼珠终于波动起来,渐渐恢复了神采。
看到殷天的刹那,她绷不住了,嚎啕大哭。
喝了一杯又一杯滚水。
刘秉如才渐渐安妥下来,她抓着殷天的手不放,如惊弓之鸟。
我第二天,我第二天去找的时候,一个穿黄衣服的老太太来改新衣尺寸,她告诉我,她说她看见了闫朔,一个人跑去卫生间,一个人出来,一会又溜溜得进去,来回了好几趟,身边没有人。
刘秉如擤鼻涕揉眼睛,朔朔肠胃敏感,一直不好,一紧张就会上厕所,吃不好就拉肚子。
他在东茂市场的美食城吃完后,拉了4次。
甄寿仙着急选衣服,便让朔朔上完厕所,自己去找她,可他再也没有去找她。
她哀哀一叹,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不知道,我就是想听一声道歉,想听一声服软,我等啊等,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什么都没有,没有啊!刘秉如仰起脖颈,她跟殷天一样,都枯瘦。
灯晕下,她衰老且丑陋,可那眼睛里是老牛舐犊,盛满了伟大而光辉的神韵。
中控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警员都静默着。
丁一远双脚搭在椅背上,半张脸隐于黑暗,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郭锡枰闭着眼,睡着一般。
邢局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
片刻后,屏幕里传来声响,我们是邻居,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们之前,也是很好的朋友,那次我想跟她说朔朔的生日,她蹦起来扇了我一巴掌,你知道理由吗,殷警官?她说我毁了她一生,谁都不想让孩子丢,我没皮没脸地在她面前卖惨,让她生不如死。
她疯了,挠烂了我的脸,说都是我的错,说我天天不回家,指不定就是在外头勾搭了男人,说我丈夫是机长,不在家,我就是那破|鞋,那烂|货,说我是故意把孩子托给她,想让她弄丢,她说我心黑,会被千刀万剐,是我把孩子推给别人奸|淫。
刘秉如抖似筛糠,脸色白兮兮地惨淡,我太生气了,我真的太生气了,对不起,她捂住脸,我太生气了。
张乙安站在中控室门外,听得眼泪簌簌。
她觉得但凡有孩子的母亲,此时此刻跟刘秉如皆有共情。
殷天出审讯室的时候,身子一晃,两眼一花。
刘秀锳立刻扶住她。
殷天闭眼死劲儿摇头,眼前恍恍惚惚。
刘秉如佝偻着身子窝在椅中,你们查对了,2004年,甄寿仙!我杀的!我们夫妻一体,我丈夫的就是我的!是我,我杀了她!审讯室的门一合上。
殷天身形又是一摇。
看得刘秀锳惊心胆战,你多长时间没睡了,案子没查完,甭把自己熬死了,去睡觉!殷天有些木讷,我说得对吧,她会认。
她比我状态好,我现在怕这,她指着审讯室,进去一次,我就脱层皮。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