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 落地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
半成品的肖像画摆在桌上，黑白的稿，流畅的线条, 只大致勾勒出画中人的轮廓, 五管才淡淡描绘几笔就停住，留下一张没有神采的脸。
顾景明的表情，淡漠得跟未完成的画一样。
不记得是怎么从宁晗房间离开的了。
大脑中依稀残余的印象，是走得很仓促，如同一场心虚的逃亡。
心虚得最后还是没告诉她, 正在聆听你抱怨的顾景明，就是你宁死不嫁的梁弈。
空调开得很低，顾景明在如冰窖般死寂的房间里坐了很久，直到时针跳到凌晨两点, 才低低地弓下身长喘一口气, 起身进卫生间洗澡。
穿过的衬衫扔进脏衣篮，洗手池前的镜子照出年轻男人的背影。
宽肩窄腰, 不像穿着衣服时看上去那么瘦。
肌理清晰地覆盖过骨架, 不显粗旷，是另一种利落且有力的性感。
可惜横贯左肩胛骨的一道旧伤痕，破坏了背影的完美, 像被撕碎了半边的蝴蝶翅膀, 在冷淡的白光下狰狞可怖。
这处伤痕是他爸留下的。
他爸叫梁西鸿。
光看外表, 梁西鸿长得比儿子正派许多，十分周正的英俊，笑起来时甚至能让人误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
凭着这副长相, 他得到了思腾资本大小姐卢雪的芳心。
卢雪对他一见钟情，不惜跟家里闹翻也要一心门思嫁给他, 即便他只是一所私立中学的美术老师。
顾景明的外公卢宪江，那时还统领着思腾资本在江城的金融界大杀四方，女儿执意下嫁令他怒不可遏，直接做了财产分割，扬言要和卢雪断绝父女关系。
所幸卢雪母亲生前给她留下了一笔嫁妆。
大小姐拿这笔钱，在梁西鸿任教的学校附近，买下一幢环境优美的别墅作为他们的婚房。
起初夫妻两人感情很好。
他们生下一个孩子，取名叫梁弈，卢雪擅长理财，梁西鸿就职的私立中学薪水优渥，一家三口的日子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
转变出现在顾景明初一那年，梁西鸿被解雇了。
他得罪了学校里几个富二代学生，学生家长集体投诉让他丢了工作，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他无论去其他学校或者培训机构求职，都永远等不到录用的消息。
无奈之下，梁西鸿只好把自己的画拿到市场上售卖。
结果半年过去，只卖掉了一幅。
就是那唯一售出的一幅画，让梁西鸿骨子里的暴戾彻底被激发出来。
因为那是他不小心拿错的、顾景明的画。
后来顾景明想过，可能是他跟着梁西鸿学画画，却早早展现出远超过父亲的天赋，从而更进一步刺激了不得志的梁西鸿。
眼看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糟糕，卢雪带着顾景明回了趟江城。
她跟数年未见的父亲求了很久，终于求得卢宪江认下了外孙，并答应让顾景明搬到江城与他同住。
而她自己，则选择回去和梁西鸿共渡难关。
卢宪江气她不知反悔，指着她的鼻子骂：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今后你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可能就是这句话，让卢雪最终选择了缄默。
直到两年后的暑假，顾景明和庄烁在别墅里，撞见了她晕倒的一幕。
卢雪在医院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对警察说：都是些小矛盾，夫妻间打打闹闹很正常。
第二句，是对顾景明说：别告诉你外公。
当着警察的面，梁西鸿痛哭流涕表示知道错了、一定会改，而且那年暑假他似乎真的改了，在孩子面前滴酒不沾，对妻子也表现得关怀备至。
暑假结束，返回江城上学的时候，庄烁坐在车上说：据我观察，你爸应该就是一时糊涂，你看这两个月他们挺恩爱的，卢阿姨的笑容也比从前多了。
顾景明曾经最后悔的，就是他信了梁西鸿会改邪归正。
第二年高一暑假，他再回别墅，发现卢雪总是化着厚重的妆，大夏天也穿着长袖长裤，轻易不肯露出多余的皮肤。
有天他趁梁西鸿外出，直接摊牌问卢雪：他是不是还在打你？卢雪起初不肯承认，见他准备给卢宪江打电话，才冲过来抓住他的手哀求：你希望外公看妈妈的笑话吗？你是他女儿，也是我妈。
顾景明不理解，我们不可能放任他一直欺负你。
卢雪摇头，她这一年瘦脱了相，睁大的眼睛像一双干涸的枯井：梁弈，听话，别说出去。
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继续说。
你知道吗？周围的邻居都很羡慕我们呢，说我和你爸爸有情人终成眷属，哪怕暂时遇到困难也不离不弃。
我没有选错人，他会改的，只要过段时间他就好了。
顾景明望着她，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他意识到，卢雪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太对劲了。
为了嫁给梁西鸿，她跟家里闹翻，后来也为了梁西鸿，到处找昔日的朋友托关系帮忙，早已成了众人眼里的笑话。
她不能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只要承认了，就等于把她维系体面的最后一层尊严也剥下来。
所以她选择闭口不谈，不肯告诉卢宪江，也不肯告诉身在国外的梁老爷子，好像只要继续瞒下去，她亲手编织的梦境就永远不会醒来。
顾景明决定打碎她的梦境。
得知有梁家的世交来家中做客，他提前偷录好梁西鸿家暴的音频，想趁客人在的时候，把梁西鸿的罪证公之于众。
庄烁听说了他的计划，在电话里建议道：我感觉差了点东西。
你得刺激你爸让他当众暴露本性，撕开他伪君子的面具！顾景明问：怎么刺激？唔，你爸是不是怕虫啊？庄烁一拍大腿，给他准备一箱假蜘蛛！气得他狂性大发！十几岁少年的想法，难免单纯了些。
顾景明听完庄烁的建议，第一时间就拒绝了。
梁西鸿在外人面前装得太好，他不认为一箱假蜘蛛能起到什么作用。
可是挂断电话后，另一个计划在他心中逐渐升起。
他去厨房找到卢雪，问：你把我送去外公家，是不是担心我爸会伤害我？卢雪躲避着他的视线：他不会伤害你的。
如果呢？顾景明一字一顿地追问，如果他对我动手，你还愿意忍下去么？卢雪沉默了很久。
她清洗完篮中的蔬菜，才缓缓开口：你是妈妈的底线。
宁晗一家到达的当天早上，顾景明在房间里布置好了整蛊陷阱，返回江城住进了庄烁家。
客人来了他不露面，肯定会有人上楼叫他。
那扇门只要打开，不管开门的人是谁，想必都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而那时，梁西鸿将找不到他，怒火将无从发泄只能憋在心里。
弹簧被压制得越久，反弹的时候就越惊人。
三天后，顾景明回了别墅。
当他推开家门，卢雪看见他的第一秒，向来温驯的女人发出了凄厉的喊叫：跑！梁弈你快跑！顾景明没有跑。
他从容看向闻声赶来的梁西鸿，露出挑衅的笑容。
那时的梁西鸿比他高出半个头，成年男人和未成年少年的体力尚还悬殊，拳头如狂风骤雨般落下来的时候，顾景明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推开弱不禁风的卢雪，趔趄着倒在地上，碎掉的花瓶刺进他的皮肤。
刺目鲜血从孩子身体里汩汩流出的一刻，卢雪总算清醒了。
梦终究只是梦，醒来过后，才发现生活早已不是她期盼中的模样，双眼血红的男人也早已不是她心爱的青年。
报警送顾景明去医院后，卢雪向梁西鸿提出了离婚。
一切似乎终于回归了正轨。
然而十几年后的凌晨，顾景明洗完澡，拿毛巾擦着头发，低头看着脚下地毯的花纹，感觉身体里有股难言的情绪在躁动。
他受伤的画面，给卢雪造成不小的刺激。
加上婚姻期间的伤害与离婚后梁西鸿死得突然，卢雪后续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
从那以后，母子二人便默契地没有提过那件事。
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会是来家中做客的小女孩推开了门。
怎么会是宁晗。
怎么偏偏就是她。
顾景明烦躁地扔开毛巾，想看看新闻转移注意力，打开手机后却是目无目的地点着屏幕，最后点进了短信界面。
大多是些不重要的短信。
唯独梁老爷子发来的一条，让他眼神怔了怔。
发送时间是他和宁晗确定关系的那天晚上。
当时梁老爷子先打了个电话，知道他在开会后，就说在短信里讲。
后来忙起忘了看，直到现在被他翻出来，怎么看都像个明晃晃的嘲讽。
梁老爷子：【我和女方商量过，娃娃亲取消。
她说从前与你发生过一些事，后续你如果接到电话要好好核实，若确实有错，务必向她道歉。
】顾景明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宁晗提起梁弈时的厌恶，忽然产生了一种预感。
宁晗恐怕不会原谅他。
·次日下午，投资论坛闭幕。
顾景明从会场离开，刚坐上车，就听见助理说今晚还有个酒会，问他是否如约参加。
你和吴经理代我出席。
顾景明捏捏眉心，让司机先送我回酒店。
到达酒店楼下时，顾景明的步伐莫名有几分沉重。
他站在电梯前沉思许久，手指几番抬起又落下，始终没有摁下开门的按钮。
叮的一声，抵达大厅楼层的电梯门打开。
顾景明抬眸，熟悉的笑脸映入眼帘。
好巧啊。
宁晗穿着那件白色连衣裙，跟颗蘑菇般蹦出电梯，忙完了吗？我准备去外面的特产店买些糕点给关诗瑶带回去，你要不要一起买？我……顾景明咽咽喉咙，平生头一回发现，说话原来是件这么吃力的事。
宁晗扬起头观察他的脸色：是不是累了？那你上去休息吧，我自己去也可以的。
顾景明同样也在观察她。
可能是灯光的关系，总感觉女孩眼底有片不明显的乌青，像昨晚没睡好。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问：昨晚失眠了？宁晗眼中的笑意顿时散了大半。
她扯扯嘴角，娇声娇气地嘟哝：是啊，根本睡不着，一闭眼就想起蜘蛛。
……唉不行，提起来还是好生气。
梁弈这个乌龟王八蛋，你说等见了面我打他一顿，应该不过分吧？嗯，该打。
说得好。
见他没有先上楼的意思，宁晗便往大门处走去，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万一人高马大的我打不过他，你可要帮我。
顾景明内心一片荒芜。
他怎么帮？左右互博，我打我自己？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能哄她开心，打就打吧。
特产店就在酒店旁边，宁晗选好给关诗瑶带的礼物，结账时问：你不给朋友买点东西？顾景明静了会儿，才说：不用。
哦。
宁晗看他一眼，你今天好像奇奇怪怪的，受什么刺激了？……刺激太大了。
甚至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
顾景明勉强笑了下：没事，先回去吧。
回到酒店，宁晗拉着他帮忙收拾行李。
她大概是走到哪儿都很适应的人，不到一周时间，房间就被住得像自己家一样，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摆满了每个角落。
顾景明全程不怎么说话，捡到哪样，就麻木地递给她。
恍惚中又递了个纸盒过去后，宁晗啊了一声：是你送给我的蘑菇公仔呢。
差点忘了，我要给它拍张照片！她把公仔比纸盒里取出来，站到落地窗边，以外面的街道为背景，拿起手机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然后抛下满屋行李，盘腿坐在沙发上，认真挑选起滤镜。
宁晗拿出比从前发自拍时还要专注的劲，用P图软件在公仔脸颊上，画了一颗小爱心。
接着点开朋友圈，编辑文字时偷偷看向顾景明。
男人若有所思地靠在桌边，长腿撑着地，看上去随意而懒散。
注意到她的偷看，顾景明转头望过来，目光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要对她诉说。
宁晗连忙低下头，干了件许多恋爱中的女生都会干的事。
官宣。
她没好意思拉着顾景明合照秀恩爱，而是选择放出蘑菇公仔的照片，并配文字：【嘿嘿，男朋友送的（心】言简意赅的表达，瞬间激起千重浪。
关诗瑶最先敲她单窗：【！！！】宁晗：【？？？】关诗瑶：【装什么傻！给我老实交待，你什么时候背着组织脱单了！】宁晗：【也就前两天啦:D】关诗瑶：【谁！是谁家的狗男人骗走了我们宁宁！】不等她回复，关诗瑶就先猜中嫌疑人：【顾景明？】【嗯呀。
】【……真是没有惊喜的答案呢。
】宁晗鼓鼓腮帮，心想怎么没有惊喜，她自己都很意外好不好。
关诗瑶：【不过这么一来，梁弈终于可以滚蛋了。
】看到讨厌的名字，宁晗的好心情大打折扣。
想到明天就要回江城，她想了想，决定趁着这股怒火，现在就通知梁弈准备受死。
刚翻到蒋女士之前给的手机号，沉默多时的顾景明忽然开口：宁宁。
嗯？顾景明嗓音低哑：跟你说件事。
他是打算现在坦白的。
可事情坏就坏在，昨晚宁晗给他画画时，他用同样的句子挑戏过女朋友。
想起昨晚他接的那句你开始脸红了，宁晗就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闭嘴啊，我现在就算脸红，那也是被梁弈给气的。
……别捣乱，我正要给他打电话呢。
宁晗说完，没看见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果断拨通了手机号。
几秒过后，手机铃声响起在房间里。
顾景明身体猛然绷紧，悦耳铃声如同审判台上的判词，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你手机响了。
宁晗还未察觉，只当是巧合，好心提醒道。
顾景明拿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女朋友的号码。
如同一柄冰凉的利剑，将他彻底钉死在原地。
他接手思腾后，就多办了一个手机号当工作号，包括刚认识宁晗时，给的也是这个号码。
但是他无比清楚，宁晗此时拨通的，是他与家人联系的旧号。
碰到屏幕时，顾景明手抖了一下，按了拒接。
宁晗皱眉：居然给我挂了？没有丝毫犹豫，她立刻选择了重拨。
顾景明的手机又一次响起。
宁晗愣了一下，抬头之时呼吸有些不顺畅。
手机铃声仍在持续，传入耳中却变得模糊起来，让她听不太清周围的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景明的表情一寸寸挣扎着变化。
你……宁晗被内心荒唐的念头所震慑，竟习惯性地笑了笑，你是梁弈？不可能。
心里有个声音说，顾景明怎么会是她的一生之敌。
可是，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顾景明表情中的挣扎消失了。
他垂着眼，望过来的目光里带着任凭发落的意味。
嗯。
宁晗嘴角的笑意敛了起来。
距离两米之外，还是那张好看的脸，和她初到江城那天，坐在车里散漫地笑着说要载她一程的人，一模一样的脸。
但此刻看上去，却变得格外陌生。
而且从他的反应来看，他分明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却没有告诉她。
想到这里，宁晗眼中的顾景明与从未谋面的梁弈，身影渐渐重叠。
对啊，顾景明就是梁弈。
他们两人有着相同的、喜欢捉弄人的喜好。
十几年前的梁弈可以毁掉她的暑假，给她留下深刻的童年阴影。
十几年后的顾景明，照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她的初恋。
无人接听的电话自动挂断，宁晗低下头，心脏由于被捉弄的恼怒而狂跳不止，仿佛一座火山即将从身体里喷发。
顾景明眸光微动：我是昨天才……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他的自白。
这一回响的是宁晗的手机。
关诗瑶跟她聊到一半没了下文，激动地直接打了个电话来：人呢人呢，吊什么胃口呢。
快快快，快跟我展开说说，顾景明是怎么升级成你男朋友的？听到男朋友三字，宁晗更生气了。
甚至比初一暑假掉了满身蜘蛛玩具时还要生气。
她这辈子，都没像现在这样想刀过人！宁晗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与顾景明遥遥对视。
再开口时，连手机那头的关诗瑶，都听出她甜美嗓音里溢出的一丝杀气。
男朋友？这种东西，人家没有呢。
--------------------作者有话要说：顾总：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