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令仪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 婷婷已经不在了。
吴许珍坐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
昨天夜里值班的是谢嘉言, 他抢救了婷婷许久, 却还是得到这样的结果,整个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但是他还是站在吴许珍面前,向她镇重地说了抱歉, 他已经尽力了。
可是吴许珍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整个人都颓然得像是被抽空了灵魂,只会讷讷地重复着几句话——我再也不逼你了。
妈妈再也不逼你了。
你回来好不好,婷婷。
……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共青能力去感受一个失去了女儿的母亲的悲痛,但是至少, 在此刻, 大家都是同情吴许珍的。
阮令仪没有走到她跟前,只是远远地看着。
连她也开始担心, 是不是一开始, 她就错了, 如果不是她提出可以给婷婷做双肺移植, 是不是吴许珍已经早就接受了婷婷可能离去的事实, 而不是和现在一样,被给了希望,又被狠狠地砸碎了。
开完了早交班会议, 一天的工作正式开始。
但整个科室的氛围都很沉重,不知道是不是被经久不息的哭声感染了, 连手术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了许多。
今天和阮令仪搭档的, 还是上次抱怨自己孩子学习不行的麻醉医生。
上次她嘴上说着不再逼孩子了, 但心底里其实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一个学霸, 但今天她好像真的看开了,说着准备等排到休息的时候,就带孩子去他念叨了很久的海洋乐园。
下午先要进行一台Monaldi手术,比较精细和复杂,好在在这台手术开始之前,有一段还算长的休息时间,阮令仪回到办公室,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
她原本只是打算闭上眼休息一下,谁知道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恍惚间她好像梦见了自己的妈妈。
梦里她的妈妈先是面容狰狞地对她说:比不过你表哥,程家那些人永远不会看得起你,他们会觉得你是像我一样的垃圾。
没多久,母亲的脸色却又变了,她满脸是泪地抱着她,说:对不起,妈妈不应该逼你,妈妈不应该逼你。
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涌,她到了洗手间,猛地吐了出来。
她今天本来没有吃什么东西,这一下倒是吐了个干净。
阮令仪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她生理上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心理上有些受不了了。
好在这对她上手术台并没有什么影响,毕竟除了那台Monaldi外,她今天还有一台单孔胸腔镜手术和一台纵隔囊肿切除手术。
等所有手术的结束的时候,整个医院都已经静悄悄的了。
外头的天早已经黑了下来,窗外的街道也没有了下班高峰期的车潮。
阮令仪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看到桌子上多了一个精致的白色丝绒小盒子。
她打开一看,发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胸针。
18k金的材质,做成了鸢尾花的形状,镶嵌着小颗粒的细碎蓝宝石,虽然不贵重,但看起来倒是精致。
阮令仪盯着那胸针看了片刻,带上盒子,去了周明湛的病房。
病区里大都是肺部病变的病人,一向比较安静,倒是这次阮令仪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姑娘脚步匆匆地朝外跑去。
她与她的肩膀撞了一下,也只是匆匆说了句对不起,连停留片刻都没有。
阮令仪看见了她眼角的泪光,也认出了她。
是周静予。
还真是巧啊,不知道她是来看谁的。
阮令仪看向走廊深处。
走进周明湛的病房的时候,他正在看着一份文件。
他还在吸氧,但面色看起来比刚送进来的时候好多了。
你怎么过来了?他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
看见来人是阮令仪,他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
病房的花瓶里插着一束深蓝色的睡莲,病床旁的柜子上放着一盘削好的苹果,果肉的表面已经出现了一些氧化的迹象,但却还没有被动过的迹象。
看看你。
阮令仪像是真的来看看老朋友,只是我一整天都在动手术,也没有时间买个水果什么的。
你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周明湛将手上的文件合上,放到一边,水果和花,我这里都有。
周明湛看起来光风霁月,和从前那个体贴入微,助人为乐的学长没有半分区别。
但阮令仪总还是感觉有哪里变了。
也是,怎么可能不变呢?她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说起花……阮令仪从包里掏出了那个小盒子:这是学长送的吗?周明湛的视线落在那枚胸针上片刻:不喜欢?我记得昨天是你的生日。
还没等到阮令仪说话,他继续道:从前我家境贫寒,送你一些东西,你总想着拒绝。
哪怕收下了,你也总是想办法送一些同等价值或者更贵的回来。
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经济问题,你还要拒绝我的礼物吗?哪怕只是一个不怎么值钱的小胸针?阮令仪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她知道周明湛一向洞察人心,她回礼的目的,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是他骤然提起,倒像是她从前做了一些无谓的事情,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号,满足自己所谓的善心。
周明湛似乎也不需要她接话,他靠在靠枕上,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你和所有的人都分得这样清吗?他停顿了几秒,又补充道:还是说,你总在背负一些自己不需要背负的责任?我也没说我不准备收下啊。
周明湛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如果要将这生日礼物再还回去,倒显得她的行为太过多余。
我只是询问一下,毕竟学长你也没留个只言片语,万一是别人放错的怎么办。
阮令仪今天穿的是一件鹅黄色的法式方领衬衣,衬得她整个人温柔又雅致。
周明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注意到了她衣领和脖颈交接处未消散的红痕。
并不明显,但仍然能让人想到那是什么。
周明湛目光一沉,突然变了语气:令仪,你的善良,总在给一些恶机会。
阮令仪眉心一蹙,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周明湛说:你也快回去休息吧,忙了一天了。
我也要休息了,听了一天的哭声。
阮令仪总觉得周明湛意有所指,话中有话,甚至像是在明示她一些什么。
可是有些事情,在发生之前,总是难以预防的。
她想去深究,也没有办法深究。
从前都是金韩来接她下班,不过今天有些不一样,宋斯年也在。
他也像是刚刚下班,眉间还有一些难以掩饰的疲倦。
阮令仪上了车,先是抱了抱宋斯年,然后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问道:宋总今天又加班了?嗯。
宋斯年说,马上就要去港城了,预先多处理一些工作,也是难免的。
阮令仪和港城的亲戚们并不亲近,有些甚至都没有见过面,更别说感情了。
但程砚白到底对她而言是不一样的,她受了他许多照顾。
马上就是程砚白的婚礼了,届时阮令仪和宋斯年都是要回去观礼的。
不止是宋斯年这段时间要加班,连阮令仪也特地和上面打了招呼,将那几日空了出来。
不过代价就是之后这段时间,她不仅会忙到飞起,还可能连着被排到夜班。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大家都要迈入婚姻了。
阮令仪自从出生起,就跟着父母呆在东城。
她母亲厌恶港城那边的亲戚,除了必要的时候,从来不提起。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以为她只有东城姑姑家的表哥。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给她树立一个典型,或许她连东城的表哥也不会提起。
她第一次见到程砚白,还是他父亲特地带着她在国外见的。
当时他们都很小,现在却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庭。
没有什么好感慨的。
宋斯年握住了她的手,大家都能幸福,就很好了。
好吧,也的确如此。
他们经历过家庭的破碎,特别是阮令仪,在医院见证了不知道多少悲欢离合,幸福两个字听起来轻轻松松的,可是实现起来不知道有多难。
想到这里,阮令仪戳了戳宋斯年。
我今天听到了一个故事。
嗯?有一个人生了重病,本来以为自己没有多少天好活了。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一个神医。
神医告诉他,他的病并不是不能治,只是不能用寻常的方法治,需要他在十天之内,收集三滴真情之泪。
阮令仪随意扯了个电视剧中的剧情到了自己的故事里。
自从得了神医的话,他四处奔波,就想得到这真情的泪,好救自己。
他从一开始的颓然,变得满怀希望,他一直以为自己真的能活下去了,可是到了时间,他却发现收集眼泪比他想象得困难得多,他还是死了。
嗯。
那你说,如果注定要死,神医要不要在一开始给他希望呢?是平静地接受死亡更加痛苦,还是在得到了希望,努力过之后,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然后死去更加痛苦?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刁钻,连宋斯年也没有立即回答她。
阮令仪想了想,觉得这样说的确有些难以带入,于是换了个问法:你觉得神医告诉那人收集眼泪的做法,是好还是不好?哪有什么好与不好,这本来就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
宋斯年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她的故事,目光像盛了月色的湖水,越发温柔。
做你认为对的事情,无愧于心,已是大善。
作者有话说:宋总和周学长是完全不同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