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弯。
前五十里, 是他们失去的边境线。
后二十里，是几座刀削的山。
山倚着通往边关的路，那是唯一一条连接边境和边关的路。
一旦黄弯破了，西戎直驱边关, 边关即将失守。
哪怕他们败了仗, 退线五十里, 伤亡惨重，也必须坚守黄弯, 寸步不能让。
荒凉的黄弯军营，只有凉凉五座营帐，这是他们带走的极少物资中的一点点。
帐中躺满了伤势严重的士兵。
五个军医忙得天旋地转, 伤药不够用, 血止不住，伤口无法愈合。
到处都是血淋淋，帐帘掀起，血腥味厚厚地打在脸上，腥得人窒息。
帐帘放下，火头军架起篝火煮饭, 粟米下去，水翻滚，一勺子舀起来全是浑浊的汤水, 粟米都见不着几颗。
周围的士卒们围坐在一起，愁容满面, 佝偻的身躯尽显疲惫。
粮草好久来啊。
有人叹气, 再不来, 我们就饿死了。
不晓得有药没, 没药……他们望着身侧的五座营帐, 里面躺着他们的战友，躺着他们的小将军。
没药！没药就完了！没了！都没了！小兵激动起来。
其他人被感染，也慌了。
五十二万粮草里有药吧？应该有吧？没药就真完了——大家愁眉苦脸。
营地安静一会，气氛低得人心慌。
篝火噼啪爆了两声。
大家受不了安静的氛围，开始找话说，说什么都不得劲，又转到粮草上。
真的梁四带队么？遇见山狗咋办？奇胜将军派人去接应没？他们接到了么？万一山狗杀了梁四咋办？呜呜呜呜我见过梁四的功夫，她除了跳起来像燕子以外，别的都打不动，呜呜呜——我感觉要玩完……希望兄弟们跑快点，快点接到梁四。
为啥要梁四带队啊，边关就没人了么？边关有人，会让梁四带么？梁四带队，说明边关真没人了——呜，我心脏不好，我要吓死了——全军士气本就低迷，再被这群人唠一阵，尽都吓坏了，心里惶惶不安。
小五呢，小五回来没？有人扭头到处找那在边关和前线两头报信的小五，找了一圈没找到，略失望：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壁垒上的哨兵眼尖地望见远方一道影子飞快奔来，白旗子竖起飘扬，来人正是他们到处寻找的小五。
小五回来了——！哨兵回头冲军营里高呼。
士卒们当即从地上跳起来，齐齐围上去。
报——小五骑马冲进军营，也不进营帐，当场大声道：四姑娘在山脚坪被山狗劫走了！一句话像投下的一颗雷，炸翻了整个军营。
他娘娘的！老子要杀了那群山狗！一刀一刀剐来烤了吃！他娘死了的！边关的人是死绝了么！运粮队都死了么！谁送不行，非让梁四送！现在被抓走了吧，活该！那粮呢……？梁四都被劫了，还给你留粮啊？没睡醒是不是？小五一路跑得飞快，这会儿正缓气，听见大家说的话，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赶紧解释道：不是四姑娘被劫了，是山狗劫了我们的粮草！嗤，不都一样么！没了梁四，也没的粮。
没了粮，留个梁四顶屁用！我就说梁四不行，在边关呆着不好么，凑什么运粮队！有人嗤笑道。
你不能说四姑娘！小五急了，虎凶凶瞪着他，边关的菜都是四姑娘种的，她都不嫌我们打输了仗，那么远给我们送那么多粮食来，四姑娘是好人！你不能说！哈！她好？梁四竟然是好人？我的娘也，梁四要是好人，这世上都没好人勒！山狗都是大好人勒！那人抠了抠耳朵，一脸嘲讽，说起来，梁四嘴上说着不嫌弃我们打输了，其实还不是打心底看不起我们呗。
不然东前线咋就从来没缺过粮？天天都给那边送，就没给我们送过一次，要不是她不给我们粮，我们能打输吗？为什么打输仗，大家心里没点数嘛？还不是没粮了，不得不快点打嘛，不打就饿死，打了又打死了，反正都是死呗，梁四就看不惯我们，想让我们死呗。
不然五十二万粮，早没有晚没有，刚输了就有了？地里一夜长五十二万粮呢？边关其实有粮嘛，就是不给我们送。
仗打完了，梁四开口说送来，送半路被山狗劫走了，过两日西戎打过来，我们又输了，传京里还不是我们没本事打不赢西戎。
人梁四又送粮送药，还差点遭山狗杀了，谁不说一句以前的女恶霸变好了？是个大好人了，其实呢？不过做做秀呗，反正边关攻破了，人家梁四也能回京里，舒舒服服当候门孙女，嫁个高官。
我们有啥？尸首异地，拼命了几年，还被人唾骂连西戎都打不赢。
好好的五十二万粮竟然没运粮官送，还偏被山狗劫了，又正好在我们打输了就有那么多粮了。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反正我不信。
哦！梁四以前不是跟西戎小王子有过一腿嘛，不会是见不得情郎输仗，就拿边关讨人欢心嘛。
那人砸巴嘴，戏谑地扫了眼周围的人。
小五直接气红了脸，从马背上跳下来，当场就推他一个踉跄：王规州，你不许胡说！四姑娘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那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你们没听说？王规州嗤笑。
有人附和，有人小声说：我没见过梁四，但就冲她给我们送粮来，我还是挺相信她的。
而且，那个西戎的小王子，不是说梁四是被他劫走的么？那时梁四才五六岁吧，这后头不是都没出过关么？规州，粮都没了，你也别搁这儿马后炮了。
之前你不是也盼着粮嘛。
王规州哈了一声：有粮谁不盼啊，现在没粮了，还不准我说两句？五十二万粮啊，随随便便就没了？还是军粮啊。
不是军粮！那是四姑娘自己种的，不是朝廷发给我们的，是四姑娘自己愿意送给我们的！小五反驳道。
那送来了吗？粮还没送到，你倒先成了她的人了，忘记自己是前线战士了？王规州瞧着小五，像看个傻子。
王规州说话巨难听，让小五非常不舒服，但小五又找不到反驳他的话，憋得肚子难受极了。
小五求助地去望周围的人，企图找到和他一样相信四姑娘的人。
目光落过去，好多人都偏了偏头，不愿意和他对视。
他们都觉得王规州说的有点道理，虽然话是难听了些。
真话总不入耳，不是嘛？小五瞬间失望。
明明之前，他们和他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期盼四姑娘来的，明明之前北前线的骑兵来和他们交换消息时，大家听闻四姑娘的一列事，都非常羡慕，恨不得到北前线去看看那些高得像人的瓜，恨不得快点打完仗，回边关喝酒吃大西瓜，瞧瞧变得比鱼米之乡还繁华的边关城。
那时候，他们都说四姑娘好。
为什么才几日，都偏着王规州了，都觉得四姑娘不好了？你们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小五喃喃一句。
一些人装作没听见小五的话，一些人没脸回。
围过来听消息的人，渐渐散了。
平时和小五关系较好的人，将小五拉着走了：别放心上，想开点。
哪想得开？四姑娘就是很好，是你们眼瞎，没心。
小五抿着嘴一言不发。
兄弟几个也无奈，其中一个出声道：我们都没见过梁四，她的事，好的坏的，都只是听说。
以前说梁四好，那是羡慕北前线，听他们把梁四夸成一朵花，便觉得好。
现在大家不喜欢梁四，一是梁四在我们心底根深蒂固的印象不好，哪怕她真的很好，稍有一点不好，又能打回原形。
二是因为梁四给了大家希望，又把希望打碎。
我们身在战场，只要粮草，梁四真好假好，跟我们离太远了，所以无论王规州和你争出个什么，都没关系，我们也只是当个热闹看。
小五还是不说话。
兄弟拍拍他头，叹了口气：天天来回跑，你也累了，抓紧时间歇歇吧，等会看奇胜将军怎么说。
五十二万粮没了，大将军再不来支援，黄弯便彻底无望了。
黄弯无望，边关也会完了。
一旦西戎打到边关，百姓们怎么办？城里的孩子们怎么办？他们那么可爱，那么善良。
他们给他啃黄瓜，给他喝丝瓜汤。
他们对他说：打仗辛苦了，您多吃点，我们都种得有，吃不完。
他们布满厚茧的手磨擦粗碗筷，尽给他夹菜，指甲缝里全是种菜的泥巴。
他们一天要看好几次菜长虫没，缺水没。
自己家的看完了，给没人在的邻居家看。
还把自己出城干活分的红苹果塞到他盔甲里，叫他带路上吃。
他们自己都没的吃。
小五一把挥开兄弟们，猛地冲向战马：我要去找四姑娘！你们不知道，我见过，四姑娘种了好多地，边关城里城外都种上了！比京城里的菜还多！没有五十二万粮，四姑娘还有一百万粮！四姑娘一定会再给我们送的！小五回头怒狠狠瞪着军营里的人：你们才是最坏，四姑娘种的菜自己都没来得及吃，全部送到前线了，你们还在背后说四姑娘坏话，你们没心！我们打仗辛苦，四姑娘种菜才是最辛苦！没有四姑娘，北前线早亡了，边关百姓早饿死了，哪还有你们现在坐在这里说四姑娘好还是坏，最坏的是你们才对！小五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冲出军营，扎进了白日里。
军营霎时沉寂下来。
有人羞愧地躲远了去，双手合十，悄悄祈祷：梁四别死，梁四别死，梁四别死，求求上苍。
有人一时间没搞懂状况，懵懵地转来转去。
还有人嗤之以鼻：种菜有打仗辛苦？那换她来打仗，我回去种菜行不？保证种出来的菜第一时间送到边关，一片叶子都不留。
还不会半路被打劫，一定一颗不少的送过来。
是吗？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随后一匹马飞跃过来，马蹄高高撅起，又从那说话的士卒脸边贴着落下。
马蹄带起的狠风吓得士卒一屁股坐在地上，马啊，一蹄子能踩死人啊！士卒吓得浑身发抖。
梁妆坐在马背上，眼尾斜斜吊下，不将人看在眼里，语气也是轻飘飘的：你知道一亩地要收多少高粱？西瓜几月播种、几月收获？地里的杂草哪些需要除，哪些可以反育土地？稻田要多少水，如何插秧，怎么防虫？边关的土壤适合种什么树？一连串问砸懵了士卒，他抬头望着梁妆，眼里是又怕又懵。
这都不知道，你还想种菜？梁妆冷哼一声：嘴巴一嗒什么话都会说，真到叫你去做，就跟专门争对你要你命一样。
她薄薄的眼皮，像把锋利的刀，刮在身上，脖子都感觉到了凉意。
士卒一声不敢吭。
梁妆扬起缰绳，小马驹掉头跑到营帐门口。
她跳下来，掀起帘子进去。
浓郁的腥血刺入口腔，胸口止不住的反胃。
她的五官比常人灵敏，很轻易地捕捉到血腥里夹杂的臭味。
不是伤员的大小便失禁，是伤口溃烂后流的脓，还有伤口没有处理到腐烂掉的肉。
一股像地下道动物群居后散发出的恶臭味。
梁妆皱起眉，跨过地上半死不活的伤兵，循着味道走到最里面。
最里边的士卒已经看不清脸了，浑身都是血干后的乌黑，口鼻微弱地喘息着，吐出的呼吸滚烫又浑浊。
梁妆的身影盖过去，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皮打不开，又合上，继续睁开。
开合几次后，终于拉开条眼缝，看见了一个冷面少女。
少女眉目清薄，皱起的秀眉里藏了几分狠厉，很吓人，但那张脸又是极其好看。
士卒想不起来前线有这个少女，他做梦了，好像梦见了自己的女孩子，眉毛细细长长，凶起来很凶，笑起来却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他想自己的孩子了。
士卒的头歪过去，又闭上了眼，脸上的痛苦变成轻松。
梁妆用脚尖踢起他的衣裳，覆盖在下面的左腿没了，沿臀斩断，被军医缠了很厚很厚的布带。
血止住了，伤口腐烂到发黑。
因为没有药，治不了断腿，人还活着，不能丢弃，只能草草包扎后扔到这里，任其自生自灭。
能活不能活，皆看命。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1-09-14 20:41:22~2021-09-15 18:1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寒谭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钰头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