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营帐里, 气氛僵持不下。
路奇胜梗着脖子,不从。
千校尉和小士卒缩着脖子,藏在昏暗的阴影里。
梁妆从床侧站起来,在小小营帐里绕着走一圈, 将内部陈设细细打量一遍。
然后站定在悬挂的地图前。
地图很粗糙, 地理位置却开得很详细。
可见己方的探子很尽责。
梁妆抬手, 手指从黄弯划到西戎前线,又兜了回来。
屈指在一个地方敲了三敲, 她道:这是个好地方。
被敲住的地方是离黄弯十公里处的盘龙谷,背靠大山,三面山谷很深。
很藏人, 可一旦被发现, 从外面直攻进去,里面的人无路可退,必死无疑。
如果在这个地方和西戎作战,无疑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
跟了梁四一整天的千校尉相信四姑娘是个有把握的人,不能用普通人的角度去思考她的想法。
千校尉拍马屁道:的确是个好地方。
我们提前埋伏到山顶,等引西戎进谷后, 从山顶放下冷箭、石器,一定能把西戎一举歼灭!梁妆:……她回眼瞟千校尉。
那眼神,莫名让千校尉觉得四姑娘在嫌弃他的愚笨。
千校尉摸摸鼻子, 挪开视线,不敢对视。
谁料, 四姑娘竟然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 寻常该是你这样的思维。
但西戎能把你们打成残疾, 直退五十里。
对面军师是个不简单的人, 不简单的人的脑子一向像肠子一样, 弯成九十九拐。
千校尉想,肠子是这样弯的么?梁妆摩擦盘龙谷,继续道:如果西戎得知消息我们埋伏在盘龙谷,他们一定会从后方直接包抄我们。
而我们知道他们会包抄我们便不会去盘龙谷,西戎一旦知道我们不去盘龙谷,他们会直取黄弯。
但我们明早知道他们会包抄我们,我们还去盘龙谷,西戎便知这是有诈,反而不会包抄我们,转取黄弯。
以上,是西戎的思考。
西戎得出的最终结论是,无论我们在不在盘龙谷,他们都会避谷直攻黄弯。
千校尉听得满脸懵逼,他呐呐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这样想?你猜错了吧。
无所谓,本姑娘就随口说两句。
梁妆满不在乎,因为不管西戎如何攻占黄弯,本姑娘都要让他们先去盘龙谷。
啊?怎么去?西戎为何要攻打我们?梁妆问。
问愣了千校尉,他恍惚想起,自己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哨兵一报西戎攻来了,他们就打。
二公子带兵打西戎了,他们扛矛便去。
凡事听从指挥。
千校尉微弱地发声:占领边关,夺取太周疆土?那是其一。
西戎为何不建朝称帝,因为他们不繁荣。
太周有渔米乡,有丝绸郡,有不夜城,依旧会热爱精美的粮草。
不繁华的西戎怎么能不眼馋太周的粮草呢?西戎想要我们富饶的土地,想要我们精美的粮草,想要我们能养活整个朝代的辛勤耕种的子民。
梁妆道,现在,我们有五十二万无比精美的粮草在盘龙谷。
你说西戎眼红吗?千校尉疯狂点头,作为太周人,他都眼红,何况西戎。
但是四姑娘啊,粮草都运去盘龙谷了,我们吃什么啊?千校尉迷茫地问,这里到盘龙谷可有十里路,难不成每日两头跑?这就是你是校尉、不是将军的原因。
梁妆冲他示意了一下。
千校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木板床上的奇胜将军脑袋一歪,昏睡过去。
奇胜将军床侧的公案上,不知几时多了一枚虎符。
虎符几时能光明正大摆案几上了?此刻,明赤赤地摆着,其意思不言而喻——奇胜将军将兵权交到梁四手里了。
梁妆一手薅过虎符,毫不避讳地挂到腰间。
行走间,虎符荡来荡去,张扬得很。
眼睛不瞎的人,绝对一开眼就能瞧得清清楚楚。
千校尉决定无视梁四明目张胆的嘲讽,转口问道:即便如此,那五十二万粮运到盘龙谷,西戎不会觉得这是我们布下的陷阱么?怎么会?你在说什么?五十二万粮在盘龙谷,是我军出了叛徒,透露给西戎的风声。
我军怕黄弯被攻破,西戎掠夺我们的粮草,保守起见,便将五十二万粮运往盘龙谷,怎么会设埋伏呢?自己埋伏自己吗?梁妆满面不解地望着千校尉,倒把千校尉看懵逼了。
千校尉:所以,四姑娘您……到底说了什么……?恕属下无能,竟一句也没听懂,明明每个字都懂的啊。
没说什么,不是讲给你听的,本姑娘是讲给奇胜将军听的,将军听懂了便好。
梁妆两指夹起腰间的虎符,得意地在千校尉眼前晃了晃:如果你听懂了,那西戎也懂了,这场仗便没打的必要了。
不等千校尉窘迫,梁妆转话问他:王规州还在咒骂我吗?你把他打成那样,那不得一直骂么?千校尉心里说,嘴巴上道:应该没吧?梁妆嗯了一声,凑头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千校尉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最后连嘴巴都张大了。
震惊得声音叫不出来,卡在喉咙,连喉咙都似乎撑大了。
梁妆说完,拍拍他的肩膀,笑盈盈道:王规州的嘴巴一张,跟吐豌豆似的,人还特惜命,死不了。
去吧,该他立功了,希望你们别让本姑娘失望。
千校尉闭上嘴,沉默地走到营帐门口,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瞅了梁妆一眼:四姑娘,您刚才说的,属下听懂了一句。
嗯?脑子像肠子一样弯成九十九拐,说得是四姑娘您自己吧?千校尉用着疑问的语气,眼里却是极度肯定。
不等梁妆看过来,千校尉立即掀开帘子,溜出去。
梁妆哼笑一声,视线飘到躲在角落憋笑的小士卒身上。
小士卒感受到目光,身体一僵:要、轮、到、他、了……好在梁妆是个善心的四姑娘,没有为难他:带路,去看看我二哥,让奇胜将军好好养伤吧。
是!小士卒腰杆一挺,几步跨到营帐门口,为梁妆掀起帘子。
梁妆瞟了眼奇胜将军假寐的微颤睫毛,没多做停留,走出营帐。
虎符在腰间撞了一路,撞大了沿路所有士卒的眼。
梁妆跨进二哥的小营帐时,全军营都传遍了——梁四接管兵权了!军营炸开锅。
二哥的小营帐冷冷清清,是只能容下一张床和两人进出那么小的营帐。
空气闷,血味浓郁。
梁承鸣身上的伤,大大小小,林林总总,不下二十处。
最触目惊心的一处,是斜切整张脸的刀伤,足有两毫米深。
如今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全靠军医舍得用药,给捡回来的一条命。
毕竟是梁家二公子,虽没兵权,却在西前线和奇胜将军同起同坐,和将士们一起守卫前线十余载。
身份摆在那儿,这条命不得不抢回来。
药用上了,军医的技术有上限。
止了血,愈合得却很慢。
这种伤,没有精细的处理,往后必定留疤。
梁承鸣的脸铁定毁了。
梁妆还能从四姑娘的记忆里翻出二哥曾经英俊帅气的脸,虽然常年紧绷着,冷眉冷眼,但笑起来,可谓冰川化雪、冬日开花。
帅得人心颤。
他继承了梁国安和王世欢容貌上所有优点。
这么一张脸,被西戎一刀割裂了。
梁妆气坏了。
也不知道是自己气,还是替四姑娘气。
梁承鸣的性子和他的脸一样,冷、严肃。
除了前线的事,具不关心,仿佛没有兴趣,对什么都不过问,也从不提及自己的事。
爹娘想知道点他的事,还得靠西前线的小士卒打报告。
八岁起,跟着奇胜将军上前线,如今二十有五,十多年来,不叫苦不叫累,也从不往边关送一封信。
连梁妆都以为西前线有几个郡县的粮草撑着,足够撑到边关的第一批大粮成熟后,再全部打包送去。
她每日让向古意给北前线送粮,看着爹爹欢喜的信,却忘了战场瞬息万变,她的假想早在很久之前就破灭了,西前线早没粮了,根本等不到边关的第一批大粮成熟。
她太自以为是了,觉得种出粮来,便什么都不怕。
全忘了梁承鸣不会叫苦,只会自己扛着替将士们打头阵,就像那年春后,她骑马上街被人牵的长线绊倒在地,摔破了腿和脸。
从地上爬起来,四姑娘那点三脚猫功夫还打不过牵绳的路人,气到晕厥。
第二日,他让人送来一条黑鞭,上面的倒钩亮得惊眼。
从此,再也没人敢正面刁难四姑娘。
有了黑鞭的四姑娘一日比一日凶,一条鞭子挥起来,六亲不认。
将军府没人敢管她,有二公子撑腰。
翠绿也是二哥提到前线,亲自练出来,再送回府上的。
这样的二哥,在战场上,给人当活体靶子。
出去守着。
梁妆挥手,领她来的小士卒忙退了出去。
小营帐里,只有梁妆和梁承鸣。
梁妆拆了二哥脸上的药,清洗伤口,格外仔细地缝合伤口。
除了脸上的刀伤,腿上还中了三箭,这三箭能让梁承鸣至少半年无法走路,庆幸胸口的一箭偏了,还等得到她来。
梁妆每处理一道伤,就在想怎样让西戎死得惨不忍睹。
爆辣的香味传到空中,帘外的小士卒呛了个喷嚏,在喧闹的背景音里,隔着帘子跟梁妆报告:四姑娘,王规州跑出来了!梁妆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继续处理伤口。
直到那喧闹越来越近,梁妆才给绷带系上结。
四姑娘!王规州跑了——!四姑娘——!士卒从远奔近,嗓音扯得比鼓响亮。
梁妆长长吐出一口气,调节面部表情,气沉丹田,手一掀起帘子,气势汹汹跨出去。
辱骂了本姑娘还想跑!给本姑娘抓住他,打断他的腿!作者有话说:入v的第三更,我一定能补上的,请等等我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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