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三章

2025-03-22 06:46:22

次日一早, 西前线军,精神抖擞地跟随梁妆向西戎族进军。

外族的毡帐四处散落,跑得快的西戎人连毡帐都打包带跑了,跑得慢的, 帐帘掀起, 里面零落散着些破烂旧物。

满地狼藉。

这兔崽子跑得贼娘快!士卒们骂骂咧咧掀起帐帘、又放下帐帘。

全军继续向西戎内族深入。

越往里, 连毡帐都豪华些。

西戎部落,都空了。

将士们挨个盘查。

梁妆坐在马背上, 闻着空气里的奶腥味,听着隐蔽角落里被捂得死死的哭啼声。

感受到西戎的风,比边关的还要刮脸。

吹得生疼。

将士们从犄角旮旯揪出一些跑不动的年老的西戎人, 还有被西戎人遗弃的西戎孩童。

孩童小小一个, 窝在老人怀里,什么也不懂地呜哇呜哇呜哇哭。

老人知晓藏不住,也不捂着他们的嘴了。

小小的孩子张大嘴,能哭多敞亮,就哭多敞亮。

口水、眼泪,一起流。

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匍匐在地上, 叽里呱啦说着西戎语。

老泪纵横地冲梁妆、冲将士们磕头,听不懂的西戎语尽是求放过、求留一命、求留小孩一命的乞求。

被遗弃的西戎族,老的哭, 小的哭,哭软了一些将士们的心。

四姑娘, 这些……前头的士卒仰头问梁妆。

梁妆面不改色:带回去。

士卒年有三十, 有老有小, 见不得这些。

一听四姑娘说带回去, 顿时于心不忍:四姑娘……就, 他们都这样了,留下来也活不了多久吧,要不就……算了……反正也活不久……嗯?梁妆俯视他,算了?算什么了?算你头上?这是走在用战友血肉铺出来的路上的人说得出口的话?梁妆抬头,凉凉的眼神扫过身后的几千将士。

她问道:曾经匈奴闯进边关城烧杀抢劫的时候,他们说过一句算了?西戎的大刀落在你们战友的头颅上时,他们说过算了?你们死去的每一位兄弟,哪一个上没有老下没有小?你们的战友被西戎人杀死了,尸首归不了根,留下一家老小在屋里日日盼着人回去,听见噩耗时,会落多少泪,你们就对这群流着凶狼眼泪的西戎人说算了?你们的家人,你们的亲人,在家提心吊胆地为你们担忧,你们守卫自己的国土,守卫自己的家人,你们死了,你们的家人谁来养?说句大不敬的话……梁妆眺望远处的将士,穿过一张张战后的脸,似乎看见了卧病在床的梁承鸣。

她吞下即将出口的大不敬的话,转言道:你们记牢了,你们现在平安站在西戎族里,对西戎人满怀善心,一切都是因为本姑娘!是本姑娘在养你们!脑子灵活的,当即就懂了四姑娘那没说出口的大不敬话——真以为是皇室在养你们吗?不是,皇室养你们,就不会有战后遗孤流离失所、上街行乞。

皇室养不起他们、养不起他们的家人。

他们哪里挣来的心,在这里慈悲西戎人?带回去!梁妆大声道,俘虏合该有俘虏的待遇!你们打仗开始,就做好了被俘虏的准备!不是我们俘虏你们,便是你们俘虏我们!每个人都该为战争后果承担责任!成群的老少被带离。

将士们再次清扫西戎族。

这次,动作又快又利索,全然没有起先的怜悯之心。

战争就是这样,他们此时怜悯的老人,或许就是老人的子孙杀尽了他们的兄弟,让那么多家人无支可撑。

梁妆骑马绕着西戎王帐走。

掀起的帐帘里,堆积了一堆接一堆的烧灰,尽是西戎人逃跑前烧毁了无法带走的重要东西。

千校尉带人在里面翻翻拣拣。

忽然,一道黑影子从旁边毡帐外一闪而过。

不是将士,像长袍子的尾摆。

梁妆很敏锐地捕捉到。

她环视四周的将士,没有一个人发现。

她策马过去,果然在副帐背后看见了一个身穿黑色长斗篷的人。

斗篷遮面,瞧不清脸。

梁妆记得这个人,正是昨日立在西戎王身侧的人。

那人奔跑的速度很快,梁妆转来的时间,他已经奔出去百米远,却也有意无意地吊着梁妆,想让她跟上。

梁妆清楚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叫了百来个士卒跟着自己。

苏巴什在瓦轧草原中央停下来。

瓦轧有微坡,小小的山坡矮又缓,很长很长地连接着第二个山坡。

一片片矮山坡,草浅,无树,夹着五颜六色的秋英。

梁妆骑马停在矮坡上,能看很远。

敏锐的鼻端嗅到的西戎人拥有的奶腥味,味厚,但不多。

除了苏巴什,周围还有七个西戎人。

士卒骑的战马比不过梁妆的小马驹,落后一段路程。

梁妆和苏巴什站在对立的矮坡上,遥遥相对。

引本姑娘来,想讲什么话?梁妆问他。

隔了很久,苏巴什道:吾只一个问题。

梁国安何从戈尔草原回转黄弯?梁国安追击匈奴已出戈尔草原,想调转回援黄弯,最快需五日,如何做到一日便到黄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若是无梁国安,哪怕西戎兵仅剩六千人,也不是黄弯那些残兵能斩杀得了。

除非,梁国安早埋伏在黄弯,只等吾族倾巢而出。

自答完,苏巴什自己摇头否定——他的亲探传信梁国安亲率众兵追击匈奴,无汉军调撤。

亲探的信不会错,只能是汉军用了瞒天过海之计,将他们西戎耍得团团转!汉人就是如此,惯会用计谋!苏巴什很是气恼。

梁妆笑得开怀,她瞥了眼苏巴什,郎声道:你答对了,大将军是早便埋伏在黄弯了。

告诉你细节也无妨。

本姑娘接到前线战报时,当即送信和大将军计了一谋。

你们和匈奴配合着打一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计,我们便配合你们打,再回首给你们来一手围戎之计,让你们好好感受下什么叫真正的计谋。

是不是想不通第三柱红烽的意思?第三柱红烽没意思,就是烧给大将军看的,告诉他们,可以上来杀人了。

本姑娘从平原河回杀你们,路奇胜从黄弯两侧突杀你们,再配合大将军从前方突进,哪怕你们剩两万兵马,也跑不出我们的包围圈。

从你们出战开始,不,从你们射杀梁承鸣开始,你们西戎、西戎每一个人,就是我梁四的待宰羔羊!一个不放过!男女老少皆要为你们不自量力的出战而承担后果!只要本姑娘不死,你们西戎人,本姑娘一个不放过!马背上的少女,目光坚定,眉眼凌厉,语气笃定得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打输仗,从未想过会将黄弯让于他人手。

她一直都是那般肯定,那壁垒上惊慌失措、四处张望想要找依仗的少女,皆是她的假象,皆是用来迷惑他们的,让他们上她的钩。

他们真就轻飘飘上钩了,梁四甚至没放出诱饵,他们就上了。

主动又迫不及待地上钩了。

苏巴什垂下眼敛,脚下的青草又矮又细,夹杂其间的秋英又弱又小,汉军的马蹄一踩便碎。

汉人,最可怕的不是大将军梁国安,不是皇室,是曾经人人唾弃的梁四。

所有人都小看了她。

苏巴什抬起头,遥望梁妆,道:吾输了,但吾不认输,吾族亦不认!他话音未落,咻的一声,一支铁箭破空射向梁妆。

利箭来得又猛又快,冲梁妆迎头射来。

梁妆快速倾斜身体,滚下马。

利箭刺破她的衣袖,射入身后的地面。

嘻嘻——!随着利箭落地,一个高猛的身影向梁妆盖来。

嘻嘻——妆妆——嘻——梁妆翻身躲开,连滚几圈,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身体砸塌了一片青草,双手一撑,从地上爬起来就开跑。

如将士们所说,梁妆的武功不行,但跳起来像燕子,跑起来又快又轻盈。

一支支利箭擦着她的身体射在地面,小马驹被困在身后,仰天嘶鸣。

四姑娘!远处迟她一些路程的士卒们终于赶了上来,正要捉拿苏巴什时,草原里飞起数十根线,将士卒们纷纷绊倒在地。

尔等给与吾族的,吾族将还与你们!苏巴什站在山坡上笑。

好在只是线,非铁丝。

战马倒地后,惊慌逃窜。

士卒们磕了腿手,爬起来,向梁妆护去。

奈何梁妆太能跑了,他们追不上。

但梁妆身后,还有一个更能跑的壮硕大汉子,光滑的头顶一根小辫子,身上斜挎衣裳,一大步一大步地追着梁妆笑:嘻嘻——妆妆——嘻,你来了,我来追你了,妆妆别跑——笑得贼恶心。

梁妆回头瞅了一眼,不就是西戎小王子帕夏吗?还像十年前那般,傻得辣眼睛。

帕夏在草原上长大,跑草原跑得太熟了。

撵梁妆跟撵小鸡似的。

梁妆全凭直觉躲闪,好几次险险从他手指缝溜走。

她一直跑,不回头,声音、味道,从她的五官里渐渐消失。

她只是跑,拼尽全力地跑。

跑出瓦轧草原,尽头是山是河,梁妆一时想不起尽头到底是什么。

但只要跑出了瓦轧平原,她一定能躲开帕夏。

要躲开帕夏。

躲不开。

她跑得太远了,太累了。

在翻越一座山坡时,被帕夏捉住了衣袖。

她抽出自己的手,一扭头,从山上滚了下去。

帕夏一个起跳,扑下去,牢牢摁住了她:哈!抓到了妆妆——!他嘻嘻地笑,喷出来的气息全是奶腥味,腥得梁妆呼吸错乱。

梁妆偏开头,喘气道:嗯,抓住了,你起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帕夏咧嘴一笑,从地上爬起来,粗壮的手如铁链一样紧紧禁锢住梁妆,紧得梁妆手腕上泛青白。

梁妆躺着喘平了气,坐起来说:手疼,放开我。

帕夏放开手。

梁妆撑起来就开跑,没跑得动——被帕夏揪住了头发,扯得梁妆撕心裂肺的疼。

要命的帕夏!梁妆捂住头皮,咬牙切齿地吼他:你给我松手!嘻嘻——不松,松了妆妆要跑!我不跑!帕夏松开了梁妆的头发,扭头大声叫:苏巴什!妆妆不跑!帕夏望着梁妆笑,他们不要我抓妆妆,今天抓。

我天天想抓妆妆!梁妆扯回自己的头发,冲天翻了个白眼——不跑是傻逼!我被你们抓到了,想杀我剐我,随便吧,本姑娘认栽。

梁妆对赶来的苏巴什道。

帕夏见她真不跑,站在梁妆身边,手指去扯她另一边完好的衣袖。

梁妆挥开他的大手,仰头对他展颜笑:帕夏,我们快十年没见了吧?梁妆笑起来,很纯粹的美,看得帕夏眼睛都直了,也跟着咧嘴笑:嗯嗯,天天想抓妆妆,他们不让。

嗯,那你就不想找我?梁妆不满地瞪了帕夏一眼,你知道我经常想你吗?妆妆一脸不高兴。

帕夏瞬间就慌了,去瞧苏巴什,想找苏巴什拿点注意:妆妆……正是此刻!梁妆双腿蓄力,跃起来跳出十米远,飞速跑出去。

妆妆——圆圆——两道声音叠在一起传入梁妆耳朵,后一声熟悉得紧。

梁妆急中之间扭头,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飞速向她奔来。

白色身影前,朝向她的,还有三支利箭,穿出破空气势,朝她的头颅、心口、小腿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射来。

梁妆人还在空中,前扑身体躲过头颅一箭,另一箭随之刺入她的心口,破肉之声清晰地放大在耳膜里,身体栽倒的一瞬间,第三支箭狠狠扎进了她的膝盖。

膝盖骨咔嚓碎了。

帕夏瞪大了眼,一把堆倒拉弓的苏巴什,大叫着:妆妆——扑过去。

梁妆终于看清了白色的影子,是那只小白兔,强烈的阳光下,他的脸比太阳还白。

帕夏越来越近。

梁妆难受地唔了一声,还想被帕夏抗走吗?不可能。

她双手撑地爬起来,想继续跑,碎裂的膝盖骨疼得她站不稳,不知道是疼,还是心口漏隙,她呼不上气。

撑起来的双手一软,一头栽在地上,撞倒了一块石头。

沙石稀稀疏从她脸前滚落下去,落到听不见回响的下面。

帕夏高壮的影子盖住了她:妆妆……他伸手去抓梁妆。

梁妆咬牙拼出最后一口气,猛地向前一扑,混着沙石,一起滚入听不见回响的深渊。

她迎上帕夏惊恐的大眼睛,咧嘴一笑:你永远抓不到我,帕夏。

你们西戎败了就是败了,抓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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