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是不可能埋的, 打死萨拉都舍不得。
萨拉牵回去了。
阿母也怕好好的菜被旋风吃没了，同大家将菜地摘个干干净净，给梁妆堆满屋。
梁妆一个人，怎么可能吃得完？让大家分了拿回去。
分来分去, 她还是有一小堆, 挤满屋角。
她用金刚石切出来的石盆, 装满泥，沿着屋里摆一排, 种上小型果树。
待贺圣年，结出果子，给大家解馋。
也就在屋里躲旋风的时候有时间种了, 一旦开春, 要抓紧时间造船，赶在春末出海。
否则，夏季来临，海上不平。
旋风在小寒日登场。
连卷了十天，噼里哗啦——卷翻了海洋，海水扑腾起来, 淹没了海岛。
树木折断了，海岛变成汪洋大海。
梁妆借着缝隙看，那风卷起来, 跟凶兽的嘴一样，有什么吞什么。
天地间, 灰扑扑的风, 追着天上的乌云走了。
暗沉了大半个冬天的天, 终于露出点亮光, 越来越亮, 气温却是更低了。
梁妆往石盆里送的柴越发多起来，屋里，火烧得红旺旺的。
低气候一直持续到大寒日，才开始逐渐回暖。
回暖第三天，阿父和亚沃，还有几个男人，裹成熊一样，上山烧起地炉，再来看看她还好么。
阿父告诉她：五天后是贺圣年了，你……跟我们一起过吗？一起过。
梁妆笑着给他们煮茶喝，是在哪儿？阿父和亚沃对视一会儿，来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往年都是在洞里，各家过各家的。
今年，他们一起过了秋天、过了冬天，经历了那么多，不都默认地在家附近空旷的地方，一起过吗？然而，梁妆的情况，好像有点难。
山上也挺空旷的，卷了十天的旋风，菜地变空地。
阿父和亚沃商量一番，指着屋外的地，道：就这。
又空又旷，还有地炉。
只是上山有些麻烦，但他们是海岛的人，远比梁妆下山容易得多。
我要准备什么吗？梁妆没过过贺圣年，挺新奇的。
不不不。
阿父连连罢手，黝黑的国字脸上满是笑，高兴得很，我们有肉脯，一起吃！梁妆发现，每个人提起肉脯，都很快乐。
那到底是个什么肉？梁妆抱着疑惑，盼来了海岛的贺圣年。
巨大的圣火，在光秃的满是黑灰的地上燃起。
火光冲天，印出男人、女人、小孩们喜笑宴宴的脸庞。
暗沉的天地间，充斥着他们欢快的圣歌。
他们穿着和平时不一样的衣服，隆重的。
男人们脖子上的线绳挂满了猎物的牙、角等战利品，是他们这一生打到的每一头猎的收藏品。
女人们五彩的惠子随风飘扬，小孩腕上、踝上的铜铃叮当叮当。
他们绕着圣火跳舞。
阿姐，来！萨拉冲梁妆招手，快乐得大眼睛弯成了月。
你们跳，我看着就行。
梁妆笑着摇头，跳舞太为难她了。
她只能坐着看，再顺手揉几颗汤圆。
回暖的这些天，梁妆尽在屋里忙着磨粉发面剁馅，过年嘛，没汤圆怎么行？他们过贺圣年，她要过元日。
唱完圣歌、跳完圣舞，他们围过来邀请梁妆吃圣食。
汤圆丢进锅里，梁妆被扶过去，绕着圣火坐。
他们把所有的肉脯装到一起，用巨大的阔叶盛着，放在圣火前，开始低吟祈祷。
圣火印着他们虔诚的脸庞。
祈祷完，阔叶打开，猎物的脏腑活生生地闯入梁妆的眼睛。
那些东西，有的还挂着血，是新鲜的。
有的是盛放很久的，风干了。
每个人脸上带着欢快的笑。
给。
他们把第一块脾脏分给梁妆。
梁妆喉头滚动。
她能接受他们贺圣年的与众不同的饮食习俗，但是没法接受自己吃下这块发着臭的脾脏。
贺圣年快乐，愿你早日康复、早日回家。
他们道。
贺圣年快乐。
梁妆不敢上手接，我……确实吃不下。
吃嘛好嘛，很好吃的嘛。
萨拉晃着她的手撒娇，阿姐尝一口就知道多好吃啦！所有人都盯着她，对她露出友好善意的笑。
不接，仿佛不太好。
梁妆试探性问：不介意我加工一下吧？真的吃不了生食。
他们倒是没有为难她，说：你随便，随便，随便。
贺圣年快乐！贺圣年快乐。
他们拿着脏腑在那大快朵颐，梁妆摸索到锅边，把脾脏奄了，炒辣椒丝。
几口锅的汤圆也煮好了，梁妆给每人捞两颗。
自己就着圆溜溜的大汤圆，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吞咽脾脏。
脾脏放了很重的佐料，还是能吃出它原有的味道。
梁妆深呼吸几口，去屋里摘小金橘解嘴里的味，也分给大家吃。
可把他们开心坏了，汤圆好吃，小金橘更好吃，酸酸甜甜，比野果子还好吃。
吃着梁妆分的食物，手里的肉脯瞬间不香了。
但这是他们神圣的圣食，他们的灵魂依旧觉得肉脯是最美味的食物。
海岛充斥着欢乐的圣歌，圣火在跳舞，人人都很喜悦。
*太周，边关城。
冬风刮得很猛，气候低得城外的蔬菜果树都垂了头。
城里气氛低迷，一点也没有新元的热闹气息。
哪怕今年冬，边关城外没有匈奴和西戎的骚扰，哪怕人人得到了将军府赠下来的新棉袄，哪怕他们再也不用吃干粮，每顿都能喝上热汤、吃上热食。
依旧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因为，他们的四姑娘，还没有找到。
最会凫水的男人们下了海，最好的舟夫掌浆出海，最厉害的渔夫下了海网。
他们在公海，去到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找四姑娘。
从春天，到马上又要来的春天，连四姑娘的影子都没捞到。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公海什么都没有，四姑娘还是没有回来。
冬天冷了，出不了海了，有人在海边安家，期盼着四姑娘登岸。
盼到冬末，每天只有腥臭的寒冷海风。
新元了，过年了，回城了。
京里的大官爷们带下来了圣旨，圣旨昭告天下百姓，梁家有妆，婉嫕有仪、嘉言懿行、淑慎性成、温良恭俭让，特封为永平公主。
屁！梁四才不婉嫕有仪、嘉言懿行、淑慎性成！温良恭俭让她一个没占！她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专横跋扈、骄纵蛮横，只是、只是有时候、有时候足智多谋、心地善良罢了……全边关百姓们心里门儿清坐在京都皇宫里的天子在说屁话，这些屁话只是安哄安哄那差点失去了儿子，又失去了唯一女儿的大将军一门人。
但是，他们也勉为其难接受了。
是的，他们的四姑娘婉嫕有仪、嘉言懿行、淑慎性成、温良恭俭让。
全天下，没有比得过四姑娘的姑娘了。
哪怕是京里的姑娘们，都比不得四姑娘。
四姑娘几个字成了边关人的禁语，没人敢开口提一声，一出口，伤的是边关、边境数十万将士和百姓的心。
城门口的城卫兵在一次又一次对上那些失望而归的百姓们的眼神时，也失了心。
每天，那么多百姓出城找四姑娘，傍晚人人空手而归。
新元年了，菜地里的菜收完了，果子收完了，江禾割了，四姑娘说要酿酒，将士们都回家了，酒还没开始酿。
棉花收了，百姓们都拿到来自将军府的新棉袄了，他们穿着四姑娘亲手种的棉花，城里却没有四姑娘。
畜牧场建好了，猪羊也从别郡换来了，却不敢往场里放，因为四姑娘没发话，放错了可麻烦了，连牢里的犯人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四姑娘回来安排。
西瓜地……那西瓜，结得硕大无比圆润，四姑娘天天叨叨吃，真熟的时候，没人去摘。
熟得快透了，百姓们也不敢摘，只想四姑娘快些回来吃，他们每口井都愿意给四姑娘冰镇上西瓜。
百姓们没吃，却给京里来的大商瞧上了，赞叹是百年难遇的极品大西瓜，要买，全买。
全边关城百姓没让，粮司的人也不让。
大商回京，往外一传，传到皇宫天子耳朵里，隔日便让皇商来运大西瓜，说是宫里娘娘们想吃，念着呢。
四姑娘天天叨叨着都没吃成的大西瓜，谁也别想吃第一口。
百姓们一杆子敲碎了大西瓜，不给任何人摘，管你是皇商，还是地商。
将军夫人及时出面阻止了，并让边关的运粮兵采摘装车，向京里的天子和宫里的娘娘们供去。
百姓们气得瞪将军夫人的眼珠子都红了，但有什么办法，这样做是打天子脸，不是打西瓜。
往后四姑娘回来，受罪的是四姑娘。
这就是京都皇宫天子，才不管什么，京里要大西瓜，他们只能给。
还不是欺负他们边关城没有四姑娘，倘若四姑娘在，别说皇商，便是京里大官来摘大西瓜，都得被四姑娘一鞭子抽断手，撵出城去！运粮兵们叹气，城卫兵们叹气，将军一府人也叹气。
将军夫人连着一月起不得塌了，她病了。
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脸色憔悴。
大将军疼在心里，急在面上，却无能为力。
心病。
一年了，找不到人，捞不到尸。
掉入公海，哪还有尸。
人人心里清楚，都说不出口。
公海那般大，太周最坚韧宏大的船，出海最多行一日，必须调回。
海上尽是漩涡暗礁，行出无路线，一入深海便无返。
梁国安在公海折损了十支将士，不得不停，哪怕将士们还不愿意停手。
身为大将军，他要为全军考虑。
所有的希望，寄托于百姓，寄托于亲兵。
新元年，除夕夜。
将军府摆了新元饭，桌上却空无一人。
没人愿意坐上去吃。
王世欢在榻上叹气：陛下又召你回京了吧？大将军梁国安坐在案边，昏黄的灯光下，白的已经不止两鬓。
一年，白了半头。
他嗯了一声。
战事刚捷，圣上召他们全家回京。
梁国安未回。
圣上念在他折损两个孩子，未做追究。
新元前月，圣上再召。
梁国安依旧未归。
圣上念情，下旨封梁妆为永平公主。
王世欢叹了口气，缓缓道：开年九月九，圣上六十大寿，会三召。
不得不归了。
召两次不归，已是圣上最大的限度。
三召，必须归京。
归京，意味着他们的妆妆，真的死了。
身为圣上亲封的公主，在边关战损，圣上会昭告天下。
那时，他们最后的希望也灭了。
九月……梁国安喃了一句。
还有九个月。
开春了，我再去公海！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妆妆。
哪怕再折损十支将士，他也要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