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亮, 京城街头街巷热闹翻了天。
茶坊酒肆兴致极高地唠着昨儿夜里将军府的惊天动地。
据说不晓得那梁四干了甚，惹得脾性随和的梁三公子大打出手、在夜里吼得撕心裂肺，将隔壁的丞相大人都给惊醒了。
梁三公子啊，成天乐呵乐呵的, 虽然人好玩了些, 但凡有个公子姑娘需要帮助的, 人从不拒绝。
您说什么，人梁三公子都行。
京里人皆知。
如此随性的梁三公子, 被梁四回京的头一晚就折腾得非杀了亲妹不可。
这梁四，真是天造的孽哟。
一回京，惹得将军府动荡不安, 惹得梁三公子辗转难眠。
唉。
人们叹息着, 猜测着梁四到底干了什么孽事，才能把梁三公子气成那般。
未猜出个所以然，便瞧见街上拉起了长长的马车队伍。
看那车帘、车表装潢、马匹的四肢、车轮滚动的轻盈程度。
每一辆，都是上好的轻软的马车。
如此极佳的马车，排起的长龙从街头看不到街尾。
最前，就一个骑兵带队, 马车上的车夫一幽一幽地赶路。
隔着三四辆马车，才有两个押运人。
那个，第三辆马车边的那个, 是通银钱庄的管事。
通银钱庄的马车？这么多，干什么去？不诶, 不全是通银钱庄的。
你看后面那个, 又是长生当铺的管事。
啊！还有那个那个, 是不是那全京最大最好的牡丹丝绸庄的管事？所以, 马车上都是那些东家咯？起得早可真是有眼福, 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咱们京里的这几大家一起出现呢。
娘啊！那不是我二叔的马车？我二叔也来了？你二叔谁啊？长史。
……通银钱庄是太周最大的钱庄，长生当铺是太周最大的当铺，牡丹丝绸庄是京里最好的丝绸庄。
如此，后头还坠着几个官员的马车。
当街的百姓们都被这盛大的车队给惊呆了，都跟着车队走着，上去瞧热闹，看看这些京里的大人物们，是上哪儿去，去干什么。
然后，打头带路的小子停在了将军府门口。
将军府的角门开了。
一辆一辆的马车进了将军府。
拜访将军？不像诶，要是拜访，那不得隔壁的丞相先？那还近些勒。
而且，我听说将军还没回府呢。
那这是……？没人知道。
百姓们围在将军府外八卦。
前头的马车进了府，后面的马车等待着，数十辆马车后，还跟着载货的马车、牛车、羊车，拉出去长得看不见尾。
前面的马车多精贵，后面拉货的马车就有多简陋，一个个箱子叠在木板车上，随便搭块布遮掩。
这就是去拜访将军的吧，送这么多礼。
怕是长公主祝寿那会都没隆重吧？那能一样么？长公主常年在京里，将军可是在边关打仗呢，而且还打了胜仗呢！边关多穷啊，他们这是去感谢将军的吧。
边关穷？你是几年没出门了？现在的边关那是比江南都富有！你晓得不，当今皇帝都不吃江南的米了，只吃边关送进宫的米。
吹！不吃江南的米，你逗谁呢，鱼米之乡是叫着听的么？边关再能种，种出来的有多难吃，大家心里没个数么，听人吹好吃好吃，就真好吃了？你吃过么？江南谁不说句好啊，百年来如此，就被边关一个能种出米就给盖过去了？我弟在宫里当差，能是假吗！哎哟，我还爹是朝廷大官呢！没吃过就别说好吃行不？你要相信别人把边关吹成了神你就相信，别到处吹。
就是你们这些到处乱吹的人，就让别人相信边关是个好地方。
边关能是好地方么，边关要是好地方还是边关？边关要是能种得出被你吹神的米来，以前还能饿死那么多人？冻死那么多人？朝廷流放的犯人能全往边关去？唉，我是尚书的侄子，前两天安乐侯往各府送秋桃啊，永平公主请大家吃的那个边关秋桃啊。
说真的，我去蹭了一颗，那桃又大又水，是我吃过最好吃桃……你们别不信……百姓嘈嘈杂杂，入府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临角门近的百姓们，听见将军府的护院对外面的车夫说：府里快满了，进不去了，后面的就在这外面下吧。
将军府里是已经去了很多人吗，怎么才进十辆马车，就进不去了。
后面那么多在太周有名的大东家啊，就让人家在府外下车？百姓们直接给听呆了，然后他们看见那些大东家没有任何怨言，任凭马夫停下马车、各家管事们上前去掀起车帘。
百姓们睁大眼睛，想瞧一瞧那些大东家，太周最大的钱庄的大东家，不是一般人能见着的啊，这见一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能沾沾钱光。
然后，管事们、车夫们、将军府的护院们，从马车里抬下来一箱、一箱、一箱、的、东西……百姓们：……………………钱庄的大东家呢？当铺的大东家呢？丝绸庄的大东家呢？官人呢？没有，一个也没有，通通没有。
每一辆马车里，装的全是一个一个一个的箱子，木箱子。
密封的，沉甸甸的。
所有人抬得小心翼翼，生怕颠簸着了，走得格外稳重。
一箱接一箱，从早晨，抬到了正午。
终于全抬进将军府了，然后，各家管事们进了将军府，府外的马车全打道回去。
看了一上午的百姓们看懵了。
所以这是什么情况？但并不妨碍他们八卦那一箱箱的、被郑重其事抬着的箱子，装的是什么东西。
百姓们好奇，将军府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在忙累中好奇着。
那箱子，太沉了。
有人想推着进去，被四姑娘一个眼神杀过来，只得继续老老实实地抬。
夫人就坐在那儿瞧着，不管不问，任由四姑娘折腾。
梁双歌本是打算眼不见梁妆为净，出府去挽救他的庄子的。
路过正厅，瞧见如此盛壮，当即好奇地掀开一个箱子瞧。
然后，他不打算出府了——一整箱人参啊！就他那看过无数奇珍异宝的花花眼睛来瞧，绝对是上上等的人参！还不止一箱！梁双歌快速地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打开瞧。
瞧着瞧着瞧乐了。
不就是九里路庄子吗？呵呵，这一箱箱人参卖出去，别说九里路庄子，就是京城一条街他都卖得下来。
待他卖一箱人参，上秦淮河边盖一座别院，夜夜笙歌！赶抢哥哥的庄子，哥哥让她血本无归！梁双歌笑开心了，也不觉得梁妆讨人厌了。
梁妆淡淡地看了一眼四处翻看箱子的梁双歌，没有管他。
她检查物品有无损伤，将军府的帐房先生在旁核对帐册。
这帐册分类入账，一条一笔十分清晰。
制册之人，可谓是心思缜密，让帐房先生爱不释手。
货搬完了。
小五到梁妆身边，问道：四姑娘，东西有没有坏了？我叫他们全垫上软垫子了。
做得很好。
梁妆表扬他，请他吃一袋冬瓜糖。
把小五高兴坏了，一直咧嘴笑。
他宝贝地收好冬瓜糖，说：四姑娘，那马车钱我没给。
我没钱……小五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开的钱还挺贵的，五辆银子一车。
说损坏了包赔，我就同意了，那个地方不好找轻软的马车。
嗯，没事。
多、多少钱一辆？帐房先生惊悚的声音，盖住了梁妆的声音。
五两啊。
小五说得理所当然。
帐房先生眼睛一翻，快要晕过去了，还是小五眼疾手快捞了他一把。
他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多少、车？小五：一共四百二十四车。
话音刚落，钱庄、当铺、丝绸等各家的管事进来领银子了。
帐房先生眼睛一翻，真晕了。
突然，空气中爆发出一股一股极度臭、巨臭、无敌臭的臭味。
瞬间霸占整个正厅。
所有人闻之身躯一震，梁双歌暗骂了一声，啪地盖上箱盖，跳远了。
然而臭味并没有被关上的箱盖隔绝。
帐房先生活生生给臭醒了。
梁妆淡淡道：结帐吧。
帐房先生快哭了，扭头去找王世欢：夫人……夫人……咱们府上没有这么多银子啊--------------/依一y?华/！两千多两银子。
娘啊，杀了他吧！嗯？嗯？梁妆和王世欢同时发出疑问。
帐房先生哭了：夫人，你近些年不在京里不知道，三公子他……好能用银两啊！而且、而且，咱们将军府在京的铺子，收入不是很好……勉强保持盈亏，前年还、还亏了些许……去年和今年刚刚补回来……亏了多少，需要用两年来补？梁妆走过去，视线落在帐房先生身上，就算三哥再能用银子，堂堂一个将军府还能给他掏空了？本来准备悄悄窝回自己院子的梁双歌，没想到他的小妹是如此的维护他这个亲哥哥，心里有一点点小感动。
他停了下来，掩住口鼻，窝在边儿上的椅子里。
四姑娘，您不知道啊！三公子那用起银子来，真的真的就跟水一样……有些时候，大公子的月银都分给了三公子……帐房先生苦苦的叫，她身在边关，没有管过账，是不知晓管账的累，不知晓三公子用银子的功夫啊！如果不是他月月扣扣索索，这将军府，怕是得被三公子花空底。
虽然现在离空底也不远了。
梁妆绕过这个问题，问：哪家铺子亏了？那还挺多的……帐房先生的话越来越小，撇撇嘴，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最亏的？玉器铺，前年亏了四千两……梁妆翻了白眼，语气充满嫌弃：那不是往嘴里抹点油、卖一件能吃三年的行业吗？真令人难以置信。
四姑娘说得对，那就是玉器铺的精髓，卖一件吃三年。
是他们没本事。
帐房先生无话可说：……梁妆懒得问铺子上的事情了，问他：现在府上还有多少银两？不足五百……帐房先生恨不得缝了自己的嘴，越说越丢人。
嗯，好极了。
梁妆听得冷笑一声，今儿下午，把各个铺子关了吧，各铺的管事、伙计都打发回去种田吧。
哦，忘记了，种田也需要技术，随便吧，养猪去吧。
将军府上下的仆人顿觉自身有危：……帐房先生求救地望向夫人，那铺子是能说关就关、说打发就打发的吗？王世欢撇开脸去，状似没瞧见。
她都觉得丢脸。
回京前，她如何告诉妆妆的？她说：妆妆别担心，我们府上有的是庄子。
妆妆不喜欢，娘给你新买个庄子，妆妆想要什么样的都可以，将军府不缺钱。
说得信誓旦旦。
才不过半个月就被打脸了。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偌大个将军府，只有不足五百两银子？如此繁华的盛京，堂堂将军府开的那么多家铺子，还能年年入不敷出？王世欢：……见夫人这般作态，帐房先生还有什么不懂？这将军府啊，将来怕是四姑娘做主。
整个大厅的仆人们，都懂了。
于是，帐房先生应了下来：是，下午便吩咐下去。
梁妆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向钱庄等各家的管事走去。
一路辛苦各位了。
她笑道，这将军府的穷事污了各位的眼，实在是抱歉。
好歹是将军府，就算那不出银两，也不至于打人笑脸，更何况是永平公主的笑脸。
能坐上钱庄、当铺、丝绸庄管事位置的人，都是精明细算、心思通透的。
当即，各管事都纷纷恭敬：不辛苦，不辛苦，不辛苦。
绝不对号后半句话。
将军府的穷事，再穷，也污不了他们这平民百姓、凡夫俗子的眼啊。
梁妆笑着叫帐房先生：去把府里有的银子取来。
帐房先生非常为难，踌躇不定，取了也不够啊。
钱庄的管事当先道：永平公主。
梁妆抬了眼皮，视线实实在在落在他身上。
他长得够憨厚够老实，一开口，字字精明。
他道：左不过是几匹马跑一趟货的事，将军府眼下这般情况，倒用不着如此计较。
也怪我庄不知是公主的货，开出了如此无礼的价钱。
这一趟，就当我庄迎公主回京。
若您非要计较那些钱银，待将军府有空余了，再送到通银钱庄不迟。
您看如何，四姑娘？他笑得和蔼可亲。
就像她的真实奴仆一般。
先是叫公主，是钱庄送给她的情。
再叫四姑娘，让将军府承下他们这个情。
可谓人精中的极品精。
梁妆这次是真笑了。
她看了这位管事好几眼，然后视线游离过另几位管事，笑道：本姑娘细想了一下，五百两不够负担此次的费用。
若是付给这位管事，想必其他管事回去也不好交差。
这次，是本姑娘思虑不周，没有交待清楚，便让下人匆匆行事。
不如这般。
她抬手，道小五，开箱。
占满整个正厅的所有箱子、除了箱盖画着红圈的所有箱子，被依次打开来。
不是珍稀的玲琅，是满目的蔬菜、果子、药材等物。
那瓜，真的如传言中的成精的瓜，比人肥胖。
梨皮光滑，青里带红的香梨。
很多没有见过的果子散发出果香，还有比京里市上卖的更茂盛更好的蔬菜。
一箱箱百年难遇一颗上好的人参，品质极佳的灵芝，冬虫、夏草、雪莲、何首乌、鹿茸……等等，一箱接一箱，满得快要冒出来。
还有那棉花又白又软，比天上的云还软……那纸，是纸吧？雪白的、光滑的、薄薄的纸，一张一张整齐地装着。
他们的眼睛，见过大人物、大银钱的管事们的眼睛，全府上下奴仆的眼睛，落在那一箱一箱的物品上，黏着，就收不回来了。
脸上露出垂涎三尺的神情。
将军府是穷了些，拿不出银两。
梁家四姑娘站在满箱极品人参边，这样说。
但是这些，将军府还是有一点的。
你们瞧着喜欢的，能入你们眼的，随便拣些回去。
就当为本姑娘的思虑不周，向诸位的辛苦，告个罪。
她大方地挥手。
翠绿，拿防潮纸来。
一张淡黄的、单薄的防潮纸，包裹起六根人参，放到了钱庄管事的手中。
梁妆对他微微一笑：边关的特产，请收下。
防潮纸入手单薄光滑柔软，却不易撕扯。
是他用遍的所有纸，也抵不过这纸的三分之一的好。
钱庄管事心中大骇，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纸，比纸里的人参还要贵。
他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