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寒轩关门了。
禅静斋关门了。
京城最宝贵地段、多富人们游逛的文昌街, 接连关闭两家大商铺。
引得百姓们纷纷上前去凑热闹,有认得里头伙计的,悄悄钻后门去,拉着苦瓜脸的伙计们悄悄打探着。
这一打探, 全京都传开了。
将军府的四姑娘见不惯铺上生意冷清, 对为将军府操劳了十多年的管事们怨言有加, 管事们如实禀报历年来的行情,四姑娘不听就不听, 戳着管事的脊梁骨骂人家连猪都不如,当场撵人家回乡下去挖土,不要开门了。
有好事者上将军府找守门婆子问四姑娘是不是真骂管事连猪都不如, 让人家回乡下挖土去。
守门婆子磕着瓜子儿, 嗤道:那还有假,咱府上下都听见了勒。
再有瞧见四姑娘的丫鬟在将军府门口、当众抽玉寒轩管事耳刮子的好事者,将这事翻来覆去说上几遍。
于是,全京人都知道了:将军府的梁四是个凶神恶煞、专横跋扈、胡作非为、滥加粗暴的悍女!总之,所有不好的词语,都套梁妆身上了。
因为, 她做的事情只配得上这些词。
将军府其他商铺的管事们缄口不言,都龟缩在各自屋里,生怕被四姑娘请去喝茶。
玉寒轩和禅静斋都是被请喝了茶, 虽然茶没喝进嘴,但也相差不多。
只有文宝斋的鲁管事照例做着生意, 有穷学子来问有没有边角纸, 他就翻出用过纸, 把没有写过字的大块边边角角裁下来送给他们。
裁得多, 就收一块铜板儿。
裁的少, 便算了。
其实他也想龟缩起来的,毕竟被将军府打发走的管事,在京里真不好混。
将军府哪个铺子不闲?成天只需要管着自己的温饱便可了,这样都还能被打发走,那得是多大的罪过啊。
奈何,文宝斋如今只有一个伙计,还是新来的,什么都不熟,必须他来照看。
这一照看,被隔壁好听趣事的掌柜进来,笑嘻嘻问:外面传得是真的呀?四姑娘挺好的,是我们不争气。
哟。
隔壁的铺子也开了好些年,两家商铺挨着,平日里来来往往,都熟得很。
文宝斋的鲁管事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看他裁纸就知道了。
不然成天哪有那么多穷学子敢上文昌街来买纸啊。
也就只有文宝斋这个慈善斋愿意接待那些拿不出钱,还屁事多的穷学子。
那外面传那么厉害,怎么不见你们给你们四姑娘挣个干净名声呢?隔壁掌柜摇头晃脑道,四姑娘快及笄了吧?这外头的谣言传久了,不是这么回事,也成这么回事了。
到时候瞧你们四姑娘还怎么说人家。
也是哦,人家是打了胜仗的永平公主,可用不着说人家。
上头一个圣旨下来,该谁还是谁。
掌柜自我反驳道。
鲁管事静静听着,将用过的纸、再也裁不动的纸扔掉,放好刀,坐进椅子了,垂头丧气地木着。
掌柜自个儿唠了半天,瞧见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
赶紧戳戳他肩头:怎么啦怎么啦?鲁管事闷闷道:不是不帮四姑娘挣名声。
是自顾不暇,我觉得我也快被四姑娘请去喝茶了。
哈,还真有喝茶那事?掌柜震惊道。
鲁管事沉重地点头:嗯,有。
喝了茶就关门了?嗯,喝了茶就回乡下去挖土。
原来外面的传言是真的啊。
掌柜仰头叹息道。
鲁管事又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吧。
是玉寒轩没带账簿,四姑娘问他不带账簿来、是将军府喝茶吗。
你们四姑娘真是有趣。
掌柜笑了下,还有呢?玉寒轩带的假账簿,不敢拿出来。
被四姑娘戳穿后死不认账,说四姑娘污蔑他。
四姑娘就叫人将他丢出去了。
……你们四姑娘心肠也直。
掌柜继续听着。
鲁管事沉默了。
良久。
鲁管事站起来,叹了口气:我去趟将军府,总这么坐着我心慌慌的,还是去让四姑娘一语定生死,该回乡下挖土就挖吧。
你帮我看着会儿。
鲁管事去将军府了。
那时,翠绿正义愤填膺地各种辱骂京里所有说梁妆坏话的人。
骂管事、骂百姓,骂他们舌头跟长舌妇一样长,骂他们成天没事干到处瞎说瞎晃。
骂得将军府的奴仆们都躲着她走。
她太能骂了,将自己骂红了脸,骂热了身。
梁妆看完了二十本账簿,抬头笑她:还没骂完呢。
姑娘你别笑,他们都骂你,你还笑!翠绿气结。
她骂了那么久,姑娘就跟不生气似的,让她觉得自己白骂了。
笑你可爱。
梁妆让她过来,捏捏她红红的、烫烫的、鼓起来的胖胖脸,无论他们怎么骂我,你家姑娘都少不了一块肉。
最气的还是他们啊,你看我们,该吃吃,该喝喝,照旧,不影响。
影响!翠绿不服气。
嗯,影响,影响我们家翠绿了。
梁妆戳着她脸哈哈大笑。
翠绿嘟起嘴,看姑娘笑那么开心,认命地点头赞同姑娘的话。
嗯,影响她了。
翠绿扬起脸,给姑娘揉。
姑娘的手软软的,跟糯米糕似的。
好舒服。
被姑娘揉着,人也不气了。
将军府难得的安静了一小会儿,下人来报:四姑娘,文宝斋的鲁管事来了。
翠绿顿时就跟点了火的灯芯一样,刷地窜老高,怒气冲冲道:又来气姑娘!梁妆拍拍她的头,丢开她:去问问商嬷嬷有没有京里的地图,拿一份详细的来。
而后,对下人道:让他进来。
翠绿和鲁管事擦肩而过,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鲁管事听闻了四姑娘手下的翠绿是如何在将军府门口扇玉寒轩管事耳刮子的,据说一巴掌就把玉寒轩管事的脸打肿了。
真吓人。
鲁管事垂着头,目不斜视,毕恭毕敬地进了正厅,恭敬道:四姑娘。
梁妆也不拐弯抹角,她屈指点了点账簿,道:文宝斋的账簿我看过了。
朴实无华。
她如此评价道。
鲁管事摸不准这是好还是不好,静静地等待着四姑娘接下来的话。
无功无过,每笔账记得很清楚。
连某一日,收入一枚铜钱都入账了。
文宝斋的账簿,都比别家多出六本。
生意还不错,至少无亏损。
很显然,也没有很大的收入,勉强度日。
够糊口的前提是铺子归将军府所有,你不用出租金,如果结合文昌街的当下盛况来讲,文宝斋当属于年年亏损。
梁妆道,管事觉是如何?是,四姑娘说得对。
文宝斋占着无数优势,却只能度日,实属没有开下去的必要。
鲁管事低垂着头。
嗯,你是个明白人。
梁妆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她看完文宝斋的账簿,问过商嬷嬷。
商嬷嬷说,文宝斋的鲁管事是个老实人。
老实,还夹着通透。
梁妆比较满意:茶就不请鲁管事喝了。
去吧,将店里现有的东西,一天之内以成本价卖出去。
然后关门。
果然如此。
这是鲁管事一路过来,想到的结果。
他还是期待有一点点转机的,奈何自己没有这个本事。
是。
鲁管事深深对梁妆鞠了一躬。
他道:这些年承蒙将军府照顾,老奴无以回报,愿夫人身体安康。
谢谢。
梁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搁下茶盏,在鲁管事即将拜别的时候,问他:你家几口人?鲁管事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抬头看了四姑娘一眼,见她问真的,老老实实答:四口人。
奴母、奴妇、奴子。
住哪儿?斜方巷。
嗯。
梁妆道,来人,取一刀纸给鲁管事。
这些年,你为将军府管着文宝斋,辛苦了。
梁妆道,如今的将军府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如今就将这一刀纸赠送与你,望你别嫌弃。
不敢,不敢。
鲁管事连连罢手。
将军府能他在文宝斋那般混天度日几年了,如今走人,哪还敢再要将军府什么东西。
将军府没有责怪他在那么繁华的文昌街将文宝斋开得只够糊口,已经是极大的恩情了。
然而,伺女取来的一刀纸,又薄又滑,白得流畅。
比市面上的纸不知好了多少倍。
一瞧就知道下笔是多么的顺滑。
那刀纸入手,鲁管事再也丢不开了。
这纸……是他用尽毕生银两也买不起一张的纸啊!他……何德何能。
四姑娘之恩,老奴谨记在心。
若四姑娘以后有需要用到老奴的地方,四姑娘尽管吩咐。
鲁管事紧紧抱住那刀纸,藏在纸下手指头在激动地发颤。
这么好的纸啊,他竟然拥有了。
跟做春秋大梦一样。
唔,我想想。
梁妆当真仔细想起来。
鲁管事等待着,等了很久很久,站着也不觉得累。
因为他满心都扑到怀里的纸上去了。
他在想,他要用这纸来干什么。
写字吗?啊啊啊好浪费!唔,倒是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梁妆道。
鲁管事抬起头来,四姑娘请吩咐。
也不是个什么大事。
梁妆说,将军府的文宝斋不开了,但本姑娘手里还有家铺子缺个管事,不知道鲁管事是否愿意?啊?鲁管事被突如其来的天降肉饼子砸得头晕,四姑娘……不用担心,是你能力范围内所能及的,同样是卖文房四宝,只不过卖的是你怀里的那种纸。
不用你招揽买主,只需守着铺子就成。
四姑娘这样告诉他。
鲁管事的霎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前一炷香,他还在思考文宝斋关门了,他要上哪儿去谋个差事养家糊口。
谋差事的路子还没有想好,四姑娘又让他当管事,当另一家的管事。
这么这么这么好的纸,根本不用招揽买主好吗!宣纸往货架上一呈,那不是贵人们抢着来买吗!他只需要守住铺子,看好铺子,不让四姑娘操心就可以了。
这……他可太在行了!鲁管事一个噗通跪下了。
谢四姑娘!老奴一定守好铺子,不让四姑娘劳神!去吧,文宝斋明日亥时关店。
是。
鲁管事抱着一刀宝贵的宣纸走了,回到铺子里,将宣纸宝贝地锁进箱子里,很仔细地检查了好几遍箱子的锁是否牢固。
然后,在隔壁掌柜惊讶的眼神里,往门口挂上了折价牌,并写道:【本店于明日亥时整点关店。
】消息一传开,将军府下的另十五家商铺顿时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铺子关门。
也有不少学子趁机来买挑些折价物。
毕竟,在京里,什么都有可能折价,唯独四宝不会。
因为纸太难造了。
文宝斋经过九年的沉淀,终于在折价中热闹了一番。
鲁管事开心惨了,脸上的笑容一刻也没有停过,比平时卖出一批货都还要开心。
怕不是被梁四骂傻了吧。
隔壁掌柜摸着下巴,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