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在拱桥上, 回头望了眼身后的人潮,又继续下了桥去。
——哎,果真是他!他去年不是放出京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啊!原来是给皇帝做寿来的。
梁双歌在那儿自言自语。
梁妆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消失在桥上, 问道:谁?十二年前, 焦单送来太周的小质子啊。
你不知道?从边关送上来的啊。
焦单?梁妆皱起眉, 真是一次也没有听过。
这也不知道?你在边关呆傻了吧!梁双歌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情,而后惋惜地瞧了梁妆一眼, 嗐,你不知道也正常。
你还小嘛,才几岁来着?他进了京又一直在宫里, 去年到了年纪, 才被放出来嘛。
来来来,哥哥讲给你听。
梁双歌拉她进了一家酒肆,往二楼窗边一坐,要了壶小酒,先自个儿倒上一杯,提着酒壶问她:要不要来一杯?算了, 你喝了回去爹娘得骂死我。
小二,来,给我妹妹上一壶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梁双歌一口喝了小杯酒, 没人样地窝在椅子里,戏谑地望着他妹妹笑:来, 告诉哥哥, 你怎么就看见他了?当真跟话本子里写的一样, 茫茫人海中, 一眼瞧中个有情郎啊?有过一面之缘。
梁妆淡淡道。
梁双歌一拍巴掌, 嘿笑:我就说嘛!你们怎么认识的?在哪儿认识的?是英雄救美,还是美救英雄呀?梁妆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眼神平静,冷漠。
梁双歌被看杵了,尬尴地咳了一声:刚那人啊,焦单的小王子,年十八,不,今年得十九了。
长得一表人才,是挺英俊,你看皇后的小幺不就看上他了吗?不过啊,梁双歌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朗朗道:——还是没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梁妆瞥下眼帘,一脸不敢兴趣。
她喝口茶,问:焦单在哪?鬼知道在哪。
梁双歌翻了个白眼,不是在边境外面,就是在边境更外面吧。
那焦单是什么个情况?哎哟,我的小妹哟。
梁双歌叫了起来,你打听这么清楚做什么啊!别告诉你哥,你真一眼相中人家了啊!没有,这是觉得很巧。
巧,巧得非同凡响。
在边关,她恰巧饿得没钱吃面、随口问他一句请吃面吗,他就请了。
依三哥讲的话,那时候,他刚离开京城、到边关吧?一碗面的交情那么垫下来了。
后来她指挥全称播种,他又恰巧出现,去参观了她的宏伟蓝图。
知道了她要播种什么、要如何播种。
更巧哦,腰间的旧玉佩,正是她的小名圆圆。
十二年前啊,她被西戎小王子掳走,他被边关送进京城成为质子。
他有自己的国家待不了,被送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太周当了十二年的质子。
这里面,要说没有将军府参一脚,谁信?她是将军府的四姑娘,大将军最宝贝的女儿。
他不会不知道吧?能巧那么多次呢?更巧得离谱的是,她在瓦轧草原被苏巴什一箭射中膝盖、掉进公海,他出现了?他怎么就恰恰出现了?他怎么知道她在瓦扎草原?她是去清除西戎余孽的啊。
在海岛上,她是一直没有想通。
今天可好,回京第一次出门,又该碰巧见着了?呵呵。
梁妆低低地笑出了声,眉眼弯成了天上的半月弧。
梁双歌心里一咯噔,从椅子里撑了起来,将自己的小妹瞧了个遍,不可置信地问她:你讲真的啊?当然,可不是很巧?梁妆笑意盈盈地反问他。
梁双歌突然探身凑到梁妆面前,悄声说:小妹啊,三哥跟你说个真心话。
为你好,这个人真不行。
先不说咱爹娘同不同意,单就他那身份,那个上面的谁谁谁、皇宫里那个人可就第一个不同意啊。
而且啊,他是他们的老四,头上还有三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弟弟,以后王位落谁头上还不一定呢。
照三哥看遍天下话本子的经验来说,他爹一死,焦单必定争得血流成河!你身子板儿又脆又小,往那儿一扎,头一个被吃得一干二净。
到时候咱娘想哭都找不着地哭啊。
梁双歌嫌弃地瞅她。
三哥可不想看娘成天哭啊哭啊哭,三哥知道娘最疼爱你了,三哥没办法,这爱屋及乌才跟你说真心话。
你一定要记住啊,喜欢皇帝老子都不能看上他啊!梁妆抬眼挑眉,你刚不是说不知道焦单吗?怎么就知道人家家里几口人了?啊?我说了吗,说了吗?梁双歌视线飘忽不定。
梁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盯着他。
最后,梁双歌终究抵不过妹妹的眼神,颓废进椅子里,哎,三哥也就只知道一点点,好几年前的事了,淮南王知道吧?皇帝的老五。
刚封封地那年,上庄子来喝酒,喝多了就说了几句。
梁双歌偷偷瞧着她,见她听得认真,叹了口气,一五一十说出来。
那得是好多年年年年前的事了,太上皇的爹的爹的爹。
那时候不是天下七分嘛,太上皇的爹的爹的爹和焦单的爹的爹的爹的爹打天下,建了洪武,太上皇的爹的爹的爹当皇,焦单的当王。
起初呢,两人亲如亲兄弟,恩恩爱爱。
后来嘛,皇位坐久了,就总觉得有人要篡位了。
想把焦单赶出京城吧,心里头又过不去,毕竟是两个人打下来的天下嘛。
留在京城吧,有心惊胆战生怕被宰了。
然后,当然的皇帝想出了个妙计。
就是给亲王的儿子也封个王,当个小亲王。
你看,多恩恩爱爱。
然后呢,还赐了封地,离京不远,也不近。
再接着,小亲王的儿子又封个小小亲王,又赐了个封地。
这个封地可就远了。
焦单的爹的爹的爹就怎么想都不对了,这再封下去、再赐下去,焦单可不就没了吗?焦单的爹的爹的爹一琢磨,进宫跟太上皇的爹的爹摆谈了一宿。
然后,焦单的爹的爹的爹就离京了,去边外自立国去了。
然后每一代啊,都送一个儿子上京来住个十年八年,又送回去。
对外称,是来太周学习如何治国的,其实就一质子。
窗外,夜市嘈杂,街上人流涌动。
冬儿紧紧跟在翠绿后面,怀里的东西堆得老高老高。
埋在东西后面的单纯眼睛紧紧追着前面窜来窜去、笑得跟猴子一样开心的翠绿,生怕把人跟丢了。
拱桥上已经没有那个穿白衫的年轻公子。
梁妆搁下捧在手里的茶碗,微微呼出一口气,站起来:走吧,回府了。
她在窗边叫了声翠绿,翠绿耳朵贼尖,立刻转身冲她摇手:来了来了!手里白嫩嫩的兔子耳朵晃来晃去。
梁妆抿嘴笑了一下。
这就回府了啊?梁双歌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这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呢。
爱走不走,没人绑住你脚。
梁妆瞥了他的腿一眼,转身下了楼。
唉唉唉,等等你这小妹怎么回事?不要你哥啦?梁双歌丢了块银子给小二,匆匆追上去。
小妹小妹,你听完了就没什么感慨?梁双歌追到她身边,笑嘻嘻地问。
要什么感慨?梁妆话音一转,说起来还真有一个。
什么什么?梁双歌竖起耳朵听。
你门牙挺大的。
啊?梁双歌立即用衣袖掩住嘴,悄悄摸了一下,越摸越怀疑,不大啊,很正常的啊。
娘说我这牙长得整整齐齐,好看得很。
不把风。
梁妆丢下这一句话,上了马车。
待翠绿和冬儿回了来,梁双歌才恍然大悟过来!梁妆——!梁双歌怒气冲冲地爬上马车,你竟敢说我大嘴巴子!我撕了你——!*撕是没撕到的,毕竟他的小妹有一个忠心如狗的丫鬟。
他还没扑过去呢,那丫鬟一把匕首就扎破了马车板子,扯着车帘死死瞪住他,仿佛他呼吸一口气都会被剁成肉酱。
那昂贵华丽的车帘都给她拽变形了。
梁双歌心疼不已,忙忙摆手:好好好,三哥认输。
退到一边儿去。
那忠心的丫鬟上车就挨在小妹身边,跟护狗骨头一样护得一丝不漏,生怕掉了根头发。
再瞅瞅他身边弱弱小小的冬儿。
哎,同样是娘买回来的人,怎么就这样大差别呢。
回了院子,梁双歌心累地往芙蓉塌上一瘫。
冬儿,去给本公子洗点车厘子来。
此刻,大概只有车厘子能安慰安慰他挫败的心了。
箱子打开,冬儿端着碟子愣在箱子边,白着小脸儿,颤颤巍巍地叫:……公、子、又怎么了?梁双歌厌厌地摆手,不想听,累。
冬儿踌躇半响,还是说出来:车厘子……没、没有了……操!梁双歌刷地从芙蓉塌上跳起来,果然看见装车厘子的箱子空得见了底。
箱底摊着浅浅一层。
谁偷我车厘子?!给我查!抓起来抽死他丫的!敢偷本公子的车厘子!不想活了都!来人!门外的下人颤颤巍巍进来。
梁双歌快要气死了,眼睛都气红了,他小妹送他的车厘子!出门一趟回来,就剩几颗?敢偷车厘子,送他见祖宗去!说,给本公子如实交代,谁偷本公子车厘子了!下人低着头,小小声地道:没人偷,就……四姑娘只送来这么多……他们当时在正厅里干活,可清楚怎么着从一箱变成浅浅几颗的,太清楚了,但他们不敢说啊!骗鬼呢,小妹说了送本公子一箱!梁双歌站在他们面前,指着箱子的手都在抖。
真、真的,不信您问四姑娘去。
梁双歌顿时就想起了梁妆拐弯抹角骂他门牙大的事,还有什么是她梁妆干不出来的!好你个死梁妆!看哥不好好收拾你一顿,当真不知道谁是哥谁是妹了!梁双歌怒气冲进了梁妆的院子。
梁妆!你给我出来!一脚踹开花厅门扉,哐当一声和翠绿迎面撞上。
翠绿手里的大刀在烛灯里发着寒光。
梁双歌嘴皮子哆了哆,眼睛一瞪怒道:又来是不是?又要架本公子脖子上是不是?本公子告诉你——我、不、怕!有种你来啊,抹了本公子的脖子,你也别想活!看我爹不宰了你!他鼻孔朝人,眼睛下瞟着翠绿。
翠绿皱了下鼻子,难以置信,怎么有大男人得意洋洋说自己有爹保护。
她瞅了梁双歌一眼,又回头望正在画画的姑娘。
梁双歌逮住这空档,直接从她胳膊底下钻了进去,直奔梁妆,一巴掌拍在桌上,震翻墨汁。
梁妆抖抖笔,头也不抬:三哥来了啊,你先等会儿,我马上画完了。
画画画画!梁双歌伸手去摁她的纸。
梁妆笔一放,将纸提起来,吹了吹,就着烛灯看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递给梁双歌看:三哥看看,城北的庄子这样规划怎么样?别给我提城北的庄子。
说,我的车厘子呢!你说过给我一箱车厘子。
车厘子去哪了!啊!那事啊。
全赔给三哥历年来得罪的人去了啊,已经送出去了。
看见梁双歌气红了脸,梁妆笑道,妹妹也是为了哥哥好嘛。
你看,这不准备把城北规划出来,给三哥种车厘子嘛。
梁妆弹弹画纸,交到梁双歌手里。
到时候啊,妹妹再给你酿点桃花酿啊、梨花酿啊、芙蓉酿啊,三哥坐在车厘子树下,一边赏景,一边喝酒,多好啊!三哥,你说是不?梁双歌捏着画纸,瞧了又瞧。
亭子、桥廊、湖泊。
该有的都有。
三哥再邀三五个好友,喝酒赏月吟诗作对,多逍遥。
梁妆笑眯眯的。
梁双歌瞧着,还真有那么回事。
去吧,三哥,拿着图纸去将城北规划规划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1-11-20 17:56:01~2021-11-21 17:5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竹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