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章(一更)

2025-03-22 06:46:32

用过晚膳, 杨枝回到内院黄成住处。

黄成听见她回来,几乎是飞奔着出来迎接。

杨枝从未见过这样的黄成,亦自忖与她并无这么深的交情, 愣了愣, 已听见她连珠炮似的问:你可算回来了!昨夜你去哪了?是在大人那过的夜?大人说什么没有, 何时救我出去?面对她一连串的提问,杨枝一时不知道先答哪个, 干脆一个都未回, 反问道:你怎么了?殿下昨夜……又来了?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太子对黄成的心思已成了司马昭之心, 只是这司马昭之心是为何, 却无人知晓。

黄成生的不错, 可太子并非第一次见她。

若说是因为那日撞见她沐浴,忽生了心思,也不太像。

他贵为太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旁的不说, 便是蓝采薇与韦婵,已是一等一的美人。

那位已故的太子妃,杨枝虽未见过, 但看江令筹长相, 便知道差不到哪去。

再者,由那晚在大理寺的情形来看, 太子对黄成仿佛还有几分怨气。

听见杨枝的问, 黄成垂下头:嗯, 又来了。

那他……黄成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一日未见杨枝, 似失了主心骨,此时好容易相见,再也忍耐不住,不待杨枝话落,就急急打断:他要立我为良娣!什么?!怎么办?!杨枝,你最聪明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黄成道,干脆拉起杨枝的手:不如我们去找柳大人,他一定会帮我的!杨枝,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留在这个鬼地方,前后左右都有人看着,坐卧都不得自在,每日一大半时辰都花费在穿衣打扮这些破事上,连出个门都得三申五请……我、我会疯的!想是愁了一晚上,黄成这一串话一滚而出,连个停顿都没有。

是殿下亲口与你说的?杨枝一怔之下,很快找回思绪,问。

不是。

黄成道:昨日蓝采薇……就是那个蓝良娣来了,她告诉我的。

我昨晚质问太子,他……并未否认。

杨枝自黄成先一句话出口已是大惊,她比黄成更知道这事的严重——如今东宫太子妃已殁,良娣是目下太子姬妾中最高的份位,这么说来,太子当真是对她势在必得了?本以为他只是三两日新鲜,这阵新鲜劲一过,柳轶尘找个由头将她换出去即可。

他并非强抢民女的恶霸,更何况,就算是太子,在黄成手上恐怕也讨不到好处。

谁成想——这可如何是好?杨枝垂眉凝思,黄成见她那模样,已先一步像没头苍蝇一样打起转来。

不及片刻,杨枝只觉头都被她绕晕了,只好止住她,道:别着急,办法是有的,只是……你得告诉我你与太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什么都不要隐瞒,包括当日的细节。

黄成默然片刻,一咬牙:好,我都告诉你。

本以为会伴随自己到死的秘密一下子被掀开尘封——黄成断断续续说着,眸光飘远,与往常的无畏快意判若两人。

杨枝默默看着她,似从她身上看到了命运无法挣脱的藤蔓,不觉垂下了眼。

黄成话落许久,杨枝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般,逡巡着问:你方才说……太子昨夜又来了……昨夜你们……可发生了什么?黄成脸上没半分少女的娇羞,斯须前的焦急无措因为两人的交谈渐渐退去,她不知怎的,反显出罕见的沉定来:没有。

她干脆摇了摇头:本来……是会有的……顿了顿,干脆快速道:他昨夜醉醺醺来,想强迫于我……我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让他近身。

但我想着,反正也是欠他的,索性便还了他,于是并未抵抗……不过,他后来不知怎的,似乎泄了气一般,竟没有真的继续下去……在那床边坐了许久,才和我说了声早些睡吧,便走了。

当日晚上,太子并未再来黄成住处,听闻是去了蓝良娣处。

杨枝一直陪在黄成身边,直到听说太子去了蓝采薇处,才悄悄出门来找柳轶尘。

已近子时,柳轶尘房中的灯却仍是亮着的。

杨枝远远瞥见那灯火,忍不住腹诽一句还提点别人要注意身体,自己却这么晚还不睡。

果然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穿垂拱门而过,进了院子。

然而脚刚跨进那院子,杨枝却怔了一怔,只因柳轶尘房中非但点着灯,连大门都是洞开的。

忽然想到什么,当下三两步快走,拾级来到门边,果见堂屋一豆橘灯之下,柳轶尘一身单薄青衫,正持卷看的认真。

听见动静转过头,觑见她,面上丝毫没有讶色,淡淡一笑:来了?杨枝走进屋,顺手将门带上:夜里凉,大人就这么开着门,也不怕受凉。

撞上柳轶尘的笑,下意识垂了眼:大人知道我会来?嗯。

为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饭后至此刻怎么也有个一年半载了,你怎么舍得这么久不见我?柳轶尘笑。

大人!杨枝被他突如其来的调笑弄的脸一红,忍不住嗔斥。

好了不逗你了。

柳轶尘道:黄成的事我已知晓,放心吧,她不愿,没人能逼得了她。

大人准备怎么做?柳轶尘见她那模样,挑了挑眉,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主意?杨枝不与他推辞,干脆道:良娣份位不比一般姬妾,目下太子妃位虚悬,他日陛下若不另指女眷为妃,便只有抬二位良娣之一为妃。

因此,殿下立良娣,绝非一句话的事。

自然不是。

柳轶尘道:这当中规程繁琐,太常寺前后要忙少说三个月。

杨枝一笑:这便是了——既要经过太常寺,那生辰八字自是要看一看的了。

当然。

柳轶尘一笑,已明白她意图:你想做到哪一步?大人,我觉得殿下不会舍得放黄成走。

杨枝想起黄成告诉她的旧事,道:就是立不了良娣,亦会想法子将她圈禁在身边。

嗯。

柳轶尘不问她为何,只是点了点头:所以你想冒个险、将她送出京城?不错。

杨枝定定道,抬目觑向柳轶尘:只是……大人舍得黄成吗?烛光在她眼底汇成星河,里面繁星杂杂,有说不清的情绪。

柳轶尘霍然掀起眼皮,目光锁在她身上,良久,忽然一笑:若是……不舍得呢?杨枝垂下目光:若是不舍得,属下的法子就、就做不得数了,大人另想法子吧。

柳轶尘沉吟不语,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却是一笑:醋了?杨枝一个激灵般抬目:大人胡说什么!柳轶尘仍在笑,却未回应她的话,只是道:我对黄成从无男女之情。

六年前,我在京郊乐平县任县令,因办了当地一个恶霸,遭到他伙同土匪报复。

黄成的父亲当时是县里的捕头,为救我命挨了一刀,断了条腿。

后来他年高染疾,不治身亡,临去前黄成兄妹还小,他将二人托付给我。

我受人之托,自然…不能辜负。

杨枝闻言愣了一瞬——那晚黄成被太子带走时是听郑渠说起柳轶尘是受人之托,却没想到是这般故事。

六年前,他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

杨枝思忖间,柳轶尘已折身向案,铺开一张素笺。

须臾,停笔转向杨枝,见她眉心微拧,料到她心中所想,道:黄成的兄长在青州,我白日已写了信给他,他会来接应……有她兄长照应,你我自可放心。

原来他都考虑到了!这般想着,她不觉有些好奇他方才究竟写了些什么,凑身过来,瞥见那寥寥数字,微微一愕。

三日后,城中巷闾便有小儿次第唱起童谣:草头黄,宿贪狼;少习武,尤胜男;克父母,累夫郎;一朝进,黄夺皇……第四日清晨,太子怒气冲冲地提剑闯进了柳轶尘的居所。

**两人盘算完黄成之事,杨枝就要折回内院去。

柳轶尘却叫住她:明日就是三月十五了。

嗯?柳轶尘踱步过来,见她一脸懵样,忍不住拿手中的书卷轻敲了下她额头:是你生辰!啊!杨枝恍然大悟,旋即一笑:好多年不过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不许我放在心上,许旁人放在心上?柳轶尘敛了笑意,道。

大人这是什么话!现下又不在衙中,怎么还叫我大人?他步步逼近,离杨枝只有堪堪一掌的距离,杨枝仿佛能感觉到他的鼻息,脑中不知怎的跳出前夜那潮湿的触觉,以及余韵犹存的侵略感,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

他却不依不饶,再次逼将过来,又重复了一遍:不是已经说好了的么,怎么还叫我大人?谁、谁跟你说好的?!眼见他低下头来,鼻息离自己愈来愈近,脱口喊道:柳、柳敬常!柳轶尘停了弯腰的动作,轻轻一笑,直起身,减了对她的压迫:我还是更愿意你叫我二郎。

杨枝双颊浮起绯色:你、你有话好好说!柳轶尘瞥见她那模样,笑意漫进眼底:好,你想我怎么说话,我就怎么说话。

杨枝被他这句话弄的羞窘更甚,随便你!轻轻一跺脚,折身就要离开。

却被柳轶尘攥住衣袖:明日不要去见薛闻苍。

什么?杨枝一时未反应过来。

那日薛穹给你送了……礼……后来,你又疑我因偷看你东西才知晓你生辰——不必说,定是他约了你明日相会。

柳轶尘道,口气十分冷淡,隐约还藏着三分不屑。

杨枝这才恍然想起那封红笺,眸光微微一顿,半晌方垂下头,低声道:我本就未打算去。

清风拂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轻响。

明月东升西降,岁月从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