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八章

2025-03-22 06:46:32

拔镖的过程有惊无险, 杨柳二人说话的间隙,韦婵已命人送来解药,说本未想连累大人, 大人见谅。

杨枝觉得有些奇怪, 韦婵才被揭露凶行, 这种时候,怎么还有心思顾及其他, 甚至还礼数周全。

然而此际柳轶尘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便也没有再深想下去。

铁镖自肩背中拔出的那一刻,杨枝看见他整个脊背一紧, 后颈处有汗珠滚落, 但他却只发出一声闷哼, 然后下一瞬……晕了过去。

昏黄烛火描摹出他宽阔脊背的轮廓,虽如寻常书生一般肌肤白皙,一看便是未经风霜的模样,可细瞧肩头, 那里却有一道深深的凹痕, 似还有茧,是少年时背负重物留下的痕迹。

张太医已先一步为他敷了止血与解毒的药,是以那银镖□□时并未如方才提及时的血如泉涌, 然而还是有嫣红的血不住地自那个伤口淌出来。

杨枝依张太医的吩咐拿毛巾为他按住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那血才渐渐止住。

只是整条脊背上已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像一条会吐火的细蛇, 蜿蜒向下。

刺目的红为她眼底染了一层别样的情绪, 她呆呆凝望许久, 方想起来为他擦拭血痕。

张太医已率从人退了出去, 静谧的室内,只余他们两人。

橙红的烛火像冬夜跋涉的旅人遥遥望见的暖炉,忽然勾起她许多许多关于孤独、关于陪伴、关于家的记忆。

她记起那日傍晚他为自己布菜时的情形,寻常小菜送进嘴里也有了别样的感觉,那是人间烟火,是家,是他给予的温暖。

林嫂说,敬常这人就是这样,对人好就只会送吃送喝。

想到这里,杨枝不自觉笑了笑,方为他披上衣裳,挑暗了烛火。

怕他夜里要东要西,她索性拖了张躺椅在他塌边小憩。

半夜醒来,却发现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矮凳,身上也盖了张薄毯。

转目看柳轶尘,却见他面朝着床里,呼吸平稳,仿佛睡的正沉。

人也是睡在靠里的位置,身后留出远超一人的空间。

他身躯本来就高大,蜷着手脚缩在床里,看起来近乎有些滑稽。

杨枝笑了笑,干脆脱鞋上榻,熄了灯。

明月从轩窗照进来,床前一片清泠泠的白。

四野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于这寂静之中,杨枝仿佛听到,自己上/床的那一刻,床里平稳的呼吸滞了一瞬。

杨枝次早是被郑渠的嚎哭吵醒的:哎呀,大人你办个案子怎能让自己陷入如此险境,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大理寺可如何是好啊,我们这些没用的老东西可如何是好啊!那深情款款的嚎哭,让专司替人哭丧之人都自惭形秽。

哭到动情处,还引袖拭了拭泪。

柳轶尘却一脸平静:是为了案卷来的?郑渠走完了关切上司的流程,立刻从半干的泪痕中挤出一个笑:大人当真是明察秋毫!东宫方才来人,催着将结案卷宗交上去,另外,要差一人随殿下进宫面圣……来人直道是大人受了伤,这活应当下官来做,干脆直接来了大理寺,可下官……说话间一眼扫过柳轶尘的右臂:听闻大人是伤在了肩背?那这案卷料来作起来也不影响?柳轶尘虚弱地抬了抬手臂,然而却未抬起来:伤在筋骨处,这只手目下也动不了了。

杨枝看着这精湛的演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那下官……郑渠欲哭无泪,下一息,却灵光一线般,腆起笑脸,道:下官去牢里把龚岳提出来……杨枝被这个大聪明的提议震了一下,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但嘴比脑子快,已先一步开了口:郑大人若不嫌弃,那卷宗就由属下代劳吧。

好,就这么办!郑渠回应之快,令杨枝恍惚了一瞬。

他一脸得逞地笑了笑,还近乎忘形地捻了捻他那为数不多的几根下须。

柳轶尘也立刻道:只好如此。

杨枝目光在两只狐狸脸上转了个来回,觉得自己仿佛大概也许遭了暗算。

杨枝念及柳轶尘要休息,便欲将笔墨搬至外间,柳轶尘却道:不必出去,就在这里写。

属下要与郑大人讨论案情,恐怕会吵到大人。

郑渠连忙道:杨书吏自写便是,昨夜审讯我又没参与,跟我讨论不出什么来,有什么你只管与柳大人讨论,柳大人会指导你如何落笔,我晚些再来……我衙门里还有一堆事,就先回去了!话甫落,便匆匆行个礼,逃一般抬起他那旋风腿,一溜烟跑了。

郑渠走后,杨枝本想嗔责两句,然见他那虚弱模样,又想着自己昨夜毕竟是亲历人,落笔亦会更清晰些,便闭了嘴。

杨枝写时,柳轶尘便靠在床上,左手执卷,随意翻看。

待到午膳送进来,杨枝扶他起来,他却径直走到桌边,看起了她未作完的案卷:写的不错。

左手捡起一只勘正用的羊毫,舔了红墨,在那案卷上圈出几句话来:这几处还要简洁些,陛下不耐烦看冗长文章。

说着,落笔在空白处批上几字,寥寥数言,果然清简干练许多。

然而让杨枝惊讶的是……你、你左手亦能写字?而且那字虽谈不上什么风骨,但到底清秀雅正,算得上中上之品。

以前家贫,为赚几个家用,没少替人代笔过。

柳轶尘淡笑:那时我捉刀的都是世家子弟,不乏在太学中读书的,太学的夫子眼都很尖,我那是尚小,无论如何总做不到笔迹千变万化,后来干脆练了左手,亦多了一种可能。

杨枝记得他说过以前贫苦之事,但许多事,不摊开来具象化,其实是很难感同身受的。

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他年少的诸般无奈,以及那无奈之下不可撼动的倔强。

不过……她倏尔想到什么:这么说来,你的右手当真动不了了?她还以为柳轶尘是在诓郑渠。

柳轶尘抬了抬右手,费了很大的劲,才抬起一半。

一脸纯善无辜:当然是真的……我去叫张太医来!无事,筋骨倒是未伤到,只是需要将养些时日。

杨枝见他坚持,只好作罢,须臾,方想起一事:那你既然左手能写字,为何方才不说?说了我还能悠闲一个晌午吗?柳轶尘浅笑,瞥见她眼底嗔色,连忙转口:我可才死里逃生,你舍得我这般劳累吗?本来是有点不舍,见了你这贱兮兮的样鬼才不舍得!杨枝撇了撇嘴,柳轶尘连忙岔开话题:吃饭吧,菜都凉了。

我可能失血过多,着实饿的慌。

杨枝这才省了与他计较的心,将他扶到桌边,自己也在他身旁落了座。

柳轶尘不敢再造次,乖巧地拿左手拾起筷子,伸出去,艰难地夹起一块笋片,可还没送到嘴边,那笋片却啪嗒一声,落到了桌边上。

杨枝气他方才算计,故意不理他,柳轶尘自力更生,又伸出筷子去,这回夹的是一块排骨,但那排骨浇了酱汁,相当腻滑。

他小心翼翼将它夹起来,不想还没离菜碟,干脆整双筷子自指尖脱力,掉到了桌面上,有一支甚至在弹了两弹之后,落到了桌底。

柳轶尘未说什么,径自又从餐盒中另取了双筷子,预备继续他的杂耍。

杨枝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筷子一放:我来喂你。

不用不用。

当真不用?用。

柳轶尘眼底亮若星辰,看着十分纯良无辜。

弯腰将那落在地上的筷子捡起来,一个笑却昙花般一闪即逝在唇角。

将近傍晚时,郑渠如期来取案卷。

见了杨枝重新誊抄的整洁卷宗,赞不绝口:柳大人果真没招错人,莫说大理寺的书吏,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能在恁短时间内将文卷做的这般整洁的书吏。

捻了捻须,又道:这案子说到底我算不得熟悉,明日面圣柳大人左右是不能去了,不如你随我一同去?若是陛下问起什么我不知道的,你还能帮衬一下。

杨枝惊讶,目光下意识投向柳轶尘。

柳轶尘正在摆弄几枚棋子,头都未抬:郑大人让你去,你就去吧。

**自承天殿出来,杨枝身上的汗湿了半身。

这是他第一次面见天子。

承天殿开阔轩敞,莫说是她不敢抬头,便是敢抬头,她也看不清那高高御座上人的面孔。

天子的声音从高处飘来,像染了室内龙涎香的气息,添了一丝缥缈,更兼几分捉摸不定。

郑渠将那夜审讯情形简略说了,太子李燮也补充了几句,天子草草一扫卷宗,目光自几人面上掠过,半晌,方向着杨枝,道:那夜你也在场?杨枝连忙应是。

柳敬常是让你断的案?是。

此案事涉宫闱,诸多事宜大人不便亲自开口,便让小的代劳了。

好个柳敬常,又给他钻了个空子,竟将一个姑娘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大理寺。

御座上发出一声轻笑,倒好像头一次知道这件事。

只是,饶是杨枝才进大理寺没多久,黄成却已是名震京城的名捕了。

杨枝垂首,乖顺道:回禀陛下,大理寺案件繁复,其中不少涉及女眷。

柳大人有时亲查不便,招小的进来,也是为了查案之利。

短暂的沉默之后,杨枝感觉到一道目光压在了自己脊背上,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了那个风雨如晦的夜,那一夜,所有人的命运皆天旋地转。

而恰是眼前这个人,一力使天地变色。

那夜之后,无数人身首异处,原本高高在上、母亲口中尊贵无匹的皇后娘娘,尸首被悬在城门处,三天三夜——当晚闯宫,打的便是妖后祸国清君侧的名目。

杨枝恍惚间,那高高在上的声音已话头一转,道:这案子大理寺虽已断明白,但此案毕竟干系重大,大理寺拟个提议上来,三日后大朝会上再与诸卿共同论断。

至于你……这案子你功劳不小。

天子徐徐道:京里传闻柳敬常对你一个小小女子格外青睐,今日一看,的确有些本事……说吧,你是想做官,还是要朕给你赐婚?做官,就去刑部。

赐婚,朕便封你个诰命。

杨枝整个人一震,入宫前柳轶尘与郑渠的话相继在耳畔响起。

早上起了些风,吹的院中的榕树叶子哗哗作响。

就在那树下,柳轶尘替她理了理鬓发,轻轻道:无需怕,那宫城你也不是头一回进去,吃不了你。

记住,李敏已经死了,今日的你,是大理寺的杨枝,生在江州,游历京城,恰好遇着本官,惜你才识,便留在身边做了个书吏。

李敏的过去你无需背负,更不必惧怕被人揭穿——当年的案卷,俱在我这里,连崇文馆那份,亦在此处。

她其实答应入宫前就在忐忑此事,柳轶尘准确地击中了她的不安。

耳畔哗哗声依然不绝,她心中却只觉得宁定。

之后,她便随郑渠进了宫。

郑渠一路都在阖目小憩,将到宫门前,他忽撩起车帘,凝望那高高飞起的檐角片刻,放下帘子,笑道:丫头,你是个聪明人,今日入宫,许多事便会就此改变。

你读过不少书,想必也知晓,除前朝外,自古女子为官者甚少,但亦并非不可能,只是这路途会比寻常男子艰难许多,你心里需有个盘算。

杨枝一惊,猝然抬目:郑大人……别打断我。

郑渠道:我老郑难得语重心长一回,你别搅了我好容易酝酿的情绪。

我说这话并非是劝你打退堂鼓,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心思细腻,机敏灵巧,最难得的是,还有一颗宽仁的心。

若非柳敬常,实话说,我也愿意将你留在身边。

我其实也知晓你入大理寺必有所图,但你自己可能身在其中还看不透或者不敢看透,你本就是个有想法、有抱负、有智慧的姑娘,这些都不是那桩小图所赋予你的,你当好好想想这些时日在大理寺的经历,想想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想你究竟想要什么——年幼的时候,看父王与臣子侃侃而谈,看薛穹慨评时局时她不是没有过妄想,尤其是当夫子夸她聪慧之时。

那时她想,她若是男儿,是不是许多事都会不一样。

这些年她看过经历过许多事,亦有过很多次忍不住,有时候不免意气用事,甚至与人结仇。

可她从未后悔,甚至被江令筹踹翻在地,狼狈不堪时,她也未曾后悔过。

其实自进入大理寺这些时日来,她已做了很多分外之事。

她本该一心一意寻母亲的踪迹与消息,但不知怎的,柳轶尘拉着她查案时,她心中没有一丝抵触,甚至兴致颇高,连柳轶尘给她的三日假期也未当真休上。

柳轶尘当日招她入大理寺时曾说聪敏之人皆有个毛病,喜欢追本溯源,求一个真字。

一个真字——冤假错案下的庐山真面是真,昏昏乾坤中的素朴真心是真,污世浮尘中的荡秽涤浊亦是真。

朝雾为何杀人,韦婵缘何行凶?世间有多少人深藏心底的苦楚因为诉诸无门而选择了绝路,柳轶尘能做到的,她为何做不到?滚滚心绪在胸口涌动,杨枝跪在那高的仿佛不知通向哪里的大红柱子旁,面前擦得干净的大理石石板映出她模糊的眉眼,她看见那里一双眼睛,穿过许多年,望向自己。

那双眼睛倔强骄傲,说:薛哥哥可以,各位兄长弟弟都可以,我怎么就不行?她垂下头,磕在那冰冷的石面上,手脚却沸腾如汤:陛下,小的想进刑部。

作者有话说:柳哥开始为小杨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