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人没特意交代什么, 只是奴婢听见大人念叨了两句话。
香蒲道。
什么话?一句是,判官笔和匕首哪个厉害?香蒲回:还有一句是,鹬蚌相争, 谁是渔翁?杨枝默了默——判官笔与匕首?那日方盒中的笔确实与寻常不同, 是铁制的, 这便是他所说的判官笔了。
判官笔是指什么,匕首又是指什么?哦, 奴婢想起来了, 大人还叮嘱了一句——杨枝思忖间,香蒲瞧了瞧她的面色, 又道:不过不是叮嘱您, 而是吩咐奴婢的。
拐了个弯子, 方笑开来:大人让奴婢要看着您吃睡,一定要吃好睡好,若是见着您挑灯办案,就索性把您的灯熄了——案子是办不完的, 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分别。
郑渠岂会如此婆妈?不等江令筹吩咐, 驿馆的仆人已为三小姐安排了住处。
几人在茶室前分手,江令梓忽然对申冬青道:你叫什么名字?你那帕子还在吗?申冬青微微一愣,几乎是本能的, 从胸口掏出那方素帕, 却只是握在手中,没有就递出去。
好半晌, 才想起还有一句话没回似的, 讷讷道:我、我叫申冬青, 字、字余廪。
给我!江令梓见他不将帕子递给自己, 干脆伸出了手。
申冬青方将手往前递了一寸, 就被她一把抢过,少女清脆的笑声响在耳畔:冬青这名字好,冬日也不败的。
话落,将那帕子往腰边擦去,那里方才江令筹捏碎杯子溅出来的茶水洇湿了一片。
申冬青的目光不知怎的一顿,一点未知的落寞自眼底浮上来,然只一息,却换上了笑。
他在期待什么,他一个粗人粗糙的帕子,自该是这个用途。
次日一早,诸人便带上三小姐动身了。
三小姐与杨枝同乘一车,为了行走便宜,皆换作了男装。
只是三小姐个头略小了些,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下却是一个尖尖的下颌,肤色也玉雪剔透,一看便是个女孩。
江三小姐与江令筹有七分相似,一样的桃花眼,一样微微扬起的红唇,一样恣意的神情——只是年岁尚小,还未全然长开,倒是娇俏多于明艳。
因为头一次出远门,她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坐在车中,不一会便掀帘子:姐姐你看,你看那个——大人也不肯叫了,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像只唧唧叫着的云雀。
杨枝左右卷宗已经看完,并无旁事,只是靠在车壁上闭目小憩,任由她一下一下拉着自己的胳膊。
赶了半日路,见差不多正午时候,诸人便寻了一家酒楼落脚,才点完菜,江令梓的魂就已飞到了外面的街市上,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哥哥,我出去转一圈,菜上来前我便回来,保证不耽搁。
不行。
江令筹言简意赅。
江令梓撅起嘴:好容易到了新鲜地方,片刻也不放人快活。
你比爹爹还老古板!不是不让你玩,此处人生地不熟,你于认路上又是个睁眼瞎。
江令筹难得生出几分耐心与她解释:到了南安再出去玩。
南安繁华,远胜此地。
南安有南安的热闹,此地有此地的趣味,你不懂!江令梓道,目光滴溜溜转过一圈,落在申冬青身上:你说我不认路,我带上他一起。
令梓,别胡闹。
我没胡闹。
江令梓转向申冬青,一双明眸灿若星子:呆子,你可愿意跟着我?我……申兄,别理她。
……愿意。
江令梓朝江令筹一扬脸:你听见了?末了,又怕他仍不放心似地补道:他功夫好,我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他功夫好?杨枝纳罕,忍不住问。
江令梓道:我清早上看见他在院子里练剑了,你们都还没起来!清早上……对这个妹妹的骄纵妄为本能警惕的江令筹不自觉拧起眉头:你又想干什么?那么凶干什么!我不过是睡不着,驿馆的床太硬了,膈的我骨头疼。
江令筹这才沉默下来,一句硬你就回家到嘴边,却又吞了下去。
良久,只是不耐烦一摆手:快去,早些回来!这一去,直到余下诸人用完餐两人都没回来,江令筹急得要出去找,杨枝却拉住他:再等一会,许是三小姐逛花了眼,一时耽搁了。
有申公在,不会有事的。
江令筹这才勉强按捺住焦躁的心,听她提及申冬青,忍不住问:这个申公,究竟是什么人,太子手下之人,怎么会在燕归楼当个帮厨?杨枝摇头:我也不知。
许是殿下时常上燕归楼用餐,怕遇上什么难测的危险,埋了个暗桩吧。
说话间两人又等了半个时辰,两人才姗姗归来。
江令梓手中拿着个胡饼正嚼的开心,原本的大眼开怀的快眯成了一条线,身旁的申冬青却大包小包,腋下还夹着一床锦被,胸前也塞得鼓鼓的。
到得近了,江令梓瞥见自家兄长黑着的一张脸,才收敛了些,垂着一张脸:哥哥。
你还知道回来。
江令筹咬牙:今晚到不了驿站,就把你丢到荒野里喂狼……你这又乱七八糟的买了些什么东西。
点了点申冬青满怀的物什,目光落在他腋下的被子上。
江令梓立刻讨好笑起来:我们没逛几步,估摸着你们已经开吃了,就想着索性不要扰了你们吃兴,便多逛了一会回来……瞥见桌上连杯盘都早被人撤了,只余清茶几盏,故意眨巴了下眼睛,作出讶色:哥哥,你们这就吃完啦……这么说我们还得谢谢三小姐顾念我们吃兴……江令筹捞起身旁的剑,一脸没好气,但看到她平安回来,又笑得开怀,心底里却也松了口气。
江令梓脸皮厚似城墙,蛮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小事小事~~……杨枝也一眼瞥见那床锦被,还未待问,申冬青已解释道:三小姐说驿馆的床太硬,要自己添一床被子。
……又瞥见他鼓鼓的胸膛,忍不住问:你这又是什么?申冬青面色尴尬了一瞬,江令梓却已凑了过来:我给他买的帕子。
冬青,你快给姐姐看看!申冬青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探手入怀,将那一摞绢帕取了出来,粉的粉,紫的紫,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足足有十多条,怪不得将他的胸口塞的鼓鼓的。
申冬青身长八尺,现如今虽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胡子也刮尽了,但杨枝脑中总抹不去他那满脸胡龇的糙汉形象。
此刻这么个糙汉捧着一叠粉的紫的锦帕,让杨枝眼前不自觉恍惚了一瞬。
这……是给他用的?杨枝不确信地觑向江令梓。
不是。
江令梓摇头:他一个大男人哪用得了这么多帕子,给他的在下面。
你看……遂翻出一条沉香色回字纹的丝绸帕子,又道:我时常忘了带帕子,他跟着我,当然该多备些。
对了,这些帕子还要熏香,你先给我,我晚上熏好了香再给你。
杨枝听的瞠目结舌。
又听见她道:姐姐,我也给你买了礼物。
说着,自那大包小包中翻出一支锦盒来:姐姐,我见你这支钗做工有些粗糙,方才路过一家倚翠阁的分店,便挑了支最时兴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一两日,江令梓耐不住寂寞,又换回了女装,杨枝怕自己与她同进同出会惹人非议,便也干脆换回了女装。
杨枝打开那锦盒,是一支雀开九尾攒珠钗,金丝攒着拇指大的珍珠,华贵非常。
我很喜欢……只是……她下意识伸手抚了抚攒着的那支钗,想起那日他贴近过来替她簪上的情形,不过短短几日,却好像过了不知多久。
良久,垂下眼睑,将锦盒奉还:我簪习惯了,离了它,总觉得不适应。
江令梓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但她天性是个洒脱的性格,不喜欢强人所难,将锦盒收回来:姐姐不喜欢金钗,我再送姐姐别的!转身忽又想到什么,促狭一笑:若是姐姐哪天对这些饰物感兴趣了,便带了那位……指了指她头上的钗:……哥哥去南安最大的饰品店永安楼,那里有云螺县的上等珍珠,光泽燿目;惠泽县的翠羽,点出来的翠鲜亮欲滴;还有蓝田的美玉,东莱的黄金,闻郡的玛瑙……这些东西只有永安楼有!一一数过最名贵的饰材,末了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那也是我江家的产业。
只要姐姐看中的,我送姐姐!**五日后诸人就到了南安。
路上添了江令梓,总叽叽喳喳的,虽聒噪许多,却也多了不少欢乐。
诸人关系也拉近了许多,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申冬青都偶尔开起了玩笑。
杨枝身旁的书吏还拘谨些,两名捕快姜衍与周尧因是武人,早与申江等人打成了一片。
姜衍身材高大,面庞黝黑,一双小眼却十分灵活,与他高壮憨实的身材似有些不符。
听闻下月已要升任捕头,不知是否一路自市井爬上来,历了些艰难,极擅识眼色,亦有些油滑手段,见了江家兄妹,处处不着痕迹的巴结。
周尧父亲是个锁匠,在南城经营一间巷道般窄小的铺子,虽亦出身寻常,但性情与长相都十分耿介,一板一眼的,话少,好酒,只有当江令筹提及武艺时才会多说几句。
临到江州的前一晚,杨枝因心中惦着许多事,入夜仍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走到抄手回廊前时,却见捕快姜衍与江令筹并肩立在廊下。
不知怎的,许是本能驱使,杨枝下意识往身侧的一丛芭蕉后藏了藏。
只见江令筹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向姜衍道:替我将他约出来一叙。
若他不肯,就将这封信交给他。
姜衍恭敬称是。
其后便再没什么要紧话。
两人说起白日拆招的情形,江令筹指点了下姜衍的下盘,待到月上三竿,起了乏意,便各自回了屋。
回来的路上杨枝忍不住在想,那个他到底是谁?驿馆离南安不过两个时辰的车马,次日清晨便到了南安城外的十里亭。
刑部江州清吏司的人来接,兵部也来了人。
杨枝与江家兄妹在城门前分手,江令梓悄悄拽了拽杨枝的袖子:哥哥身边太闷了,姐姐安置好了,派人来接我吧。
杨枝一笑,下意识伸手拍了拍她脑袋,点头应好。
到了歇宿之处安顿好,杨枝只简略用了顿饭,便直往太守府衙来。
御史台的人已比他们早到了快十日,谢云的要求是,就算不能抢在他们前头,也不能太落后了。
御史台主办此案的便是才升四品巡按御史的薛穹。
太守官拜三品,御史虽有越级上奏、直达天听的职权,却不能直接对太守做什么。
是以,这些天太守仍就揣着一颗惶惶的心,每日心不在焉的上衙门点卯。
后院家中却早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太守听闻刑部来了人,连忙小跑着趋迎出去。
六部在江州何曾有过这等待遇?见到杨枝,却愣了一愣,往他身后觑望了半天,除了几个随从,并未看见别人,终于放弃:……就你?谢郎中呢?谢郎中因与大人有亲族关系,不得已需回避。
杨枝道:遂派了下官来。
完了。
谢知敬脸上挂着的两个肉瘤一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一拍大腿:完了完了完了。
转而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问杨枝:那么礼部的谢尚书呢,有什么话没有?杨枝十分残忍地摇了摇头。
一刹那,仿佛看见他半灰的头上又滋滋冒出了几根白发。
小丫……杨大人,你去给谢尚书去一封信,那二十万两银子我当真没拿啊……谢知敬一激动,那肥胖的身躯剧烈一哆嗦,像一只撒开四蹄、慌乱逃命的猪。
他五十上下,和清秀斯文的谢云看不出半分相似之处,虽说同宗,但单看这面相便知道同的有些远。
大人,拿没拿下官还要查探之后才能定夺。
杨枝道:大人若想洗冤,请将实情尽数奉告。
谢知敬被她噎了一下,然转目见她气度从容,举手尽是不迫之态,愣了一瞬,忽然问:你就是圣上钦点的小丫……主事?正是下官。
谢知敬呆呆打量了她一瞬,又仰望厅外青天片刻,似是在看那天上是否会有四月飞雪为他鸣冤,半晌,不见一丝动静,终于作罢,长叹口气:杨、杨大人是吧?杨大人想问什么,但问无妨。
多谢大人。
谢知敬拖着一身颓唐的肥肉往厅内走,还叫人给杨枝看了座。
他能坐到太守的位置,并非当真蠢材,片刻的绝望之后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小姑娘是他唯一能活的希望,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他也不能放开了这块浮木。
厅中很快就有人端上茶果来,谢知敬献宝一样亲自端给杨枝,满面堆笑:杨大人尝尝,这是今年新上的茶‘碧雪银针’,明前的,每年只得几两。
多数都送进了宫,本官只留了几两,怕哪位钦差大人来了尝不惯本地的粗茶淡饭。
大人说笑了,江州风土宜人,只会把人胃口养刁才是。
杨枝笑着接过茶盏,并未否认他口中的钦差二字。
此刻谢知敬将她奉作上宾,这案子才能顺利地查下去。
茶香的确沁人,入口有淡淡的回甘。
杨枝并不好茶,但亦能尝出这绝非凡品。
私底下扣留这样的贡品,还拿到台面上来,绝非他方才所说的意图。
杨枝叹了声好茶,便垂下眼睑,学着柳轶尘往常的样子,百动不如一静,默了片刻。
谢知敬果然按捺不住,急急道:这茶大人若是喜欢,一会本官让人给大人装些带着?谢大人,你这是把本官当什么人!杨枝一拍桌案,柳眉倒竖。
谢知敬却仍不减笑意:杨大人息怒。
大人可知,这一两碧雪银针市面上价值几何?杨枝冷着一张脸:请谢大人赐教。
谢知敬比出一根手指,徐徐道:要值万两白银。
杨枝脸色微微一变,她知道这茶贵,但不知道贵到这种程度。
须臾,沉下脸:杨大人是想跟本官交代一下,这茶是如何来的吗?那二十万两仕子月银,又到哪里去了?谢知敬仍在笑:谢家虽比不上京城豪族,但在江州亦算是大家。
谢家子弟除为官之外,另有不少在外经商的……这些茶,不过是子侄间往来馈赠的礼物。
谢某祖上虽算不上巨富,却也曾行商四海,何须费三年工夫,贪那区区二十万两仕子月银?谢知敬这是拿现成的真话将她往圈套里诓。
谢家有钱不假,但人心无足,来之前她便看过一份案卷,前年淮水决堤,那修堤款的林林总总,到如今在工部还是一笔烂账。
既如此,大人不如好好说说那二十万两银子的来龙去脉?杨枝道:三年未发月银,仕子几次闹到衙门,谢大人,这可不是一句不知便能搪塞过去的。
谢知敬当然知道没那么容易搪塞,毕竟眼前悬在他头上的剑非刑部这一把。
方才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打把感情牌,沉吟良久,终于长叹口气:杨大人可知我这衙门户房主事姓什么?卫。
杨枝道。
来前卷宗她已细细看过,户房主事卫脩,甄州大族卫家的人,而这个卫,便是先皇后那个卫。
杨大人既知道,这案子的关窍想必也已晓得。
谢知敬笑道。
他的肤色特别白,白的一团团的。
寻常又白又胖的人笑起来,总是弥勒佛般的一副慈蔼相,他却有种白森森的骇人感。
谢大人的意思是……杨枝赶忙递过去半句话。
户房搞什么事情,我哪里敢过问。
就是知道了,也只有帮忙按着的份。
否则,不等那些仕子来闹,我的乌纱就不保了。
谢知敬道。
哦?杨枝故意挑了挑眉:一个小小户房,当真有这么大本事?本事?谢知敬轻嗤一声:这不仅是本事的问题,就像我们这些地方官永远只能靠揣摩才能判断京城动向,上面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上面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底下的只有小心为上——说句僭越的话,谁知道那财最后归了哪里呢?本就是朝廷的银子,最后回到了朝廷,也无可厚非,不是么?卫氏可不是朝廷。
杨枝默了默,道:既提到了户房,那往日的账册何在?卫脩何在,本官要当面问问他。
谢知敬向远处立着的侍从一招手,道:账册都还齐备,就怕有人先要走了,我早先就让人誊了一份,杨主事只管都拿去。
只是那卫脩,前几日就让御史台的人提走了,大人要审,得去向薛御史要人。
杨枝眉头一皱:何时提走的?五日前的晚上。
御史衙门为何晚上来提人?谢知敬微微一怔,他原只是随口一答,没防备杨枝忽然问到这上面,顿了片刻,方道:白天亦、亦来了,只是当时卫脩到庄子上点收租粮去了,没赶上,晚上遂又来了一趟。
薛御史亲自带人来拿的。
杨枝点点头,垂首呷了口茶,眸光停在厅前廊柱的一片碎光影上——说起来,她与薛穹已有半个多月未见了。
好,我明白了。
从太守府衙出来,杨枝让姜衍去御史衙门提人。
姜衍很快回来,却道:大人,御史衙门不肯放人,他们说咱们无权提人。
杨枝脸色微微一沉,当即道:走,本官亲自去一趟。
她自进南安后便换了男装,这一次干脆弃车骑马。
走到二门边,忽然想起什么,停了步子,叫来书吏,问:你既是南安人,在太守衙门里可有什么亲眷熟人?书吏老实道:有个舅舅,在库房做事,不过只是个打杂的。
此案牵扯银钱,必要与户房和库房打交道。
他并不东拉西扯,直接提到了库房的舅舅。
杨枝若有所思着点头,掀袍出了门。
到得御史衙门,杨枝着人通报,说要找薛御史。
整座衙门也不过三进的一座小院子,不及片刻,门房去而复返,道:薛大人正在会客,大人不如改日再来。
杨枝自门房神色中看出端倪,笑道:薛大人既忙着,那我就在这里等大人。
门房面上露出些许迟疑:大人,薛大人这个客可能会会的比较久。
无妨,本官左右今日无事。
南安城内一片烟水气,早上到时天色便一片清蒙蒙的。
到了午后,日头干脆隐了大半边,杨枝在门房处坐了片刻,就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丝如幕,落到门前石阶上,有些许雨丝被微风打斜,吹入门房内。
门房望着面前固执的少女,心内焦急,不自觉走动起来。
少女却只是微垂着眼睑,眉目沉静。
眼见这雨落个没歇,一两刻也没有就停的意思,反而将越下越大,她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催问那客什么时候会完。
不知过了多久,衙内终于匆匆跑来一名小厮,手上撑着把雨伞,怀中还抱着一把:杨大人,我们大人让您去内堂等候。
好。
杨枝没有多话,随小厮来到内堂。
官仆立刻奉上茶果,虽不如谢知敬处的名贵,却也精致可口。
此处风雨不入,透窗却一眼能赏到雨打芭蕉之景,另一侧是一丛修竹,倚着红廊,红绿相映,白瓦黑墙,雨珠落在上面,江南意韵十足。
杨枝便这么闲坐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饭时刻,仍不提要走的事。
官仆这才过来道:我们大人今日留客用饭了,杨大人也要留下吃饭吗?不等她答,却笑着补了一句:今日桑湖里才打上来几尾鲈鱼,杨大人要不要尝尝?还有才挖的荠菜,也正新鲜……这些个菜北地想必也有,只是有一样芦蒿,却是江南特有的风味,这时节才上。
我们大人吃着格外喜欢,这几日厨子天天都备,杨大人也是北地来的,不若一起尝尝。
这官仆并不知她在江南待过,但他方才说的几样,却实在勾起了她的馋虫。
原本以为京城才是自己的故乡,却不曾想在此时此地倒泛起了几星乡思。
于是笑了笑,客气了一句:就怕太过叨扰。
大人见外了。
官仆连忙道:厨下又不是额外备菜,大人不嫌弃才好。
话落行了一礼,便去催厨下备菜。
不一时,几个时令小菜便端了上来,杨枝只夹了一筷子,心头便微微一动,这是……南安最大的酒楼,尝珍馆的手艺?她在尝珍馆帮过厨,此事也和薛穹说起过。
她当时还说了什么来着?她说尝珍馆的蒋师傅做的鲈鱼脍最好,还有荠菜春卷,炸的可香了,还有还有……那芦蒿……哦你没见过,是一种细长的菜竿,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味道。
当日她道什么时候一起去江州,我请你上尝珍馆品个遍。
他笑着说好。
如今他们一起来了江州,却是这种方式。
屋外的雨仍在下,比日间小了一些。
杨枝用完饭,官仆过来道:杨大人,我们大人喝了点酒,现下觉得有些乏,已经歇下了,大人改日再来吧。
杨枝并不多言,搁了筷子:好,我明日再来。
官仆眼皮一跳。
到了第二日,杨枝依言出现在御史衙门口。
她昨夜回去又看了会卷宗,同时被她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申冬青也回来了,道:领头闹事的书生叫温芳卿,薛御史一到,就逃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去了他家中,家中只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看那样子,只怕临盆之日不远了。
那女人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哭,说是闹进太守衙门那天,温芳卿就没回过家。
当日只怕大祸临门,这女人还祈祷他不要回来。
谁成想,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连生死都不知。
眼看自己就要生了,这可如何是好?申冬青基本上是重复的温氏原话,杨枝垂着眉眼听他说完,忽然道:将那温氏接到衙门来吧,交由香蒲好生照料。
申冬青愣了一瞬,当即应诺。
回了房,香蒲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过来:大人,太守衙门着人送来了些点心,说看大人白日吃的高兴,便多备了些给大人送来。
杨枝一边解/衣一边摆摆手:放着吧。
话落忽然想起什么,停了解/衣的手,三两步奔到桌边,打开那食盒,第一层是一些时令花卉做的糕品,第二层是一些坚果蜜饯,第三层……是一个小小的青瓷罐子。
瓷色清透,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窑出品。
打开那罐子的盖,饶是早有所料,杨枝眉头还是猝然一皱:帮我送回去……香蒲不解,却并未多问,只是应是。
然走出几步,却又被杨枝叫住:慢着,你明日帮我送去……这个地方。
杨枝再出现御史衙门口,门房似已早有准备,趋步迎上来,道:今日我们薛大人出门了,杨大人还要再候候吗?只怕我们大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杨枝道:不了,本官今日还有别事,改日再来叨扰。
门房显见地松了口气。
杨枝不着痕迹地一笑,转身离开。
走的时候弃了马车,干脆步行向闹市而去。
谁知才转过街角,忽见几匹骏马疯了一般朝自己飞奔而来……片刻后,姜衍抱着半身是血的她,急慌慌地冲到了御史衙门口。
门房见到这情状,骇了一跳,跌跌撞撞奔去衙内报信。
不一时,便见一袭朱衣,三两步跨过门槛,飞奔过来。
不由分说地自姜衍手中接过她,急的脸都变了色:伤在哪了?痛不痛?声音微微颤抖,只这前后衙的工夫,额头已沁出微微细汗。
杨枝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恍了神——这才是记忆中他本该有的模样,官袍加身、端正凛然。
好一会,直到他见她不语,以为她被吓着了,又低声说了句阿敏不怕,我在的,她才反应过来。
心底浮起一阵潮水般的情绪,好像儿时珍惜的玩具忽然拿到眼前来,才发现它早褪了色。
她盯着他,淡淡问:薛大人不是出门了吗?薛穹步子一顿,脸色微微变了些:我方才正、正要出门……薛穹自幼习的是君子之道,极不擅撒谎,在她面前尤是。
望了他片刻,她忽然整个身子一翻,自薛穹怀中跳了下来:薛大人,我没事。
薛穹一愣,盯着她半晌,都未反应过来。
良久,似乎不敢相信一般,目光移到她满是血迹的裙摆。
杨枝不待他问,便自己道:那是猪血。
薛穹怔了片刻,那猪血的腥气才向鼻中钻了进来。
他是医者,对这些味道的分别本十分敏感,然而刚才奔出来的那一刻,五感似都被齐齐封住了,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眼前只有她裙裾上那一片刺目的红,将他全身的血液都点着了一般。
杨枝话落,他茫然了一瞬,手臂仍维持着抱她的姿势,愣愣向前举着,那上面却空无一物,像冬日落尽树叶的枝杈,有一种说不尽的萧条与落寞。
其实他该高兴的,不是吗?毕竟她现下无事,他难道还希望她此刻当真有个三长两短?良久,他似才反应过来一般,好看的眉心微微凝起,那水洗过的面庞上流过一丝仿佛不解的情绪:你骗我?杨枝道:薛大人不是也骗了我?阿敏!薛大人,我现下姓杨,单名一个枝字。
薛穹垂下眼皮,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一个什么决心一般:好,杨大人,今日来本衙门,不知有何贵干?说话间他已收回了双臂,背在身后,不等杨枝答,当先向堂内走去。
杨枝紧随其后,开门见山:下官想要提审卫脩。
薛穹背对着她,边走边道:本案目下由御史台来接管,我御史台的证人,自无交于旁人审讯的道理。
大人可否告知此案何时转交了御史台?大人可有移案文书?杨枝紧追着他问:这案子去年便在刑部立了案,陛下也已知晓,如今刑部派下官来彻查此案,讯问证人,正是下官份内之职。
御史台监察百官,可从未听说过还有阻碍别部办案之权——薛大人,下官理解大人心中清正,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心中更容不下一丝污秽,才将卫脩看的这般严苛。
但正因如此,御史台与刑部才更应该同心戮力,早日查明案情真相,给天下仕子一个交代,不是吗?说话间两人已步至堂内,薛穹长身玉立于那一方肃僚扶民的匾额下,仍背着手,未转过身来。
杨枝看不见他的面色,亦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斯须的沉默之后,只听见他沉声道:御史台监察百官,此案事涉江州太守,正在本台宪职司之内。
卫脩是本案关键证人,无上级调令,恕本官不能放人。
他的声音平正清朗,却无半分她旧日习惯的温柔。
许是方才那一起突变,嗓音仍有些许喑哑。
他们大抵都从未预料过,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针锋相对。
事涉江州太守?杨枝道:那仕子案呢?大人只管查太守是否舞弊,那仕子们的月钱呢?这案子该怎么办?待太守舞弊事宜厘清,本官自会将那卫脩释放。
届时,无论仕子案是否已水落石出,刑部皆可再审卫脩。
薛穹冷冷道:本官业已解释清楚,今日还有旁的事务要忙,杨大人请便吧。
送客!他的声音不高却颇具威严,殿外立刻冲进来两名官仆:杨大人,请吧。
薛大人!薛闻苍!杨枝有些急了,她没想到薛穹竟这般冷肃无情。
而他越是扣着卫脩,越让她明白这人至关重要。
薛穹几乎有一瞬的错觉,这两声之后会是一声薛哥哥,然而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那一声。
他没有回头,淡淡道:杨大人不肯走,是要本官参你一个遏阻妨害之罪吗?来人!这一声落,干脆冲进来两名捕快,二人闻声上前,欲将杨枝押出去。
别碰我!杨枝忽然自袖中拔出把匕首,朝两人虚划了两圈,逼退两人,最后,略一犹豫,将匕首架到了自己脖间。
薛穹倏地回头,脸色登时一变:阿敏,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要带卫脩走。
杨枝冷冷道。
卫脩是这案子的关键,御史台扣着他是什么缘故她不知道,薛穹背后究竟是谁她也不知道,但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若今日不能带卫脩走,之后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知为什么,饶是那谢知敬油滑无耻,她却觉得有句话没有说错,区区二十万两银子,纵是贪婪,他也不至于为之冒性命之险。
他若是当真贪了,早在仕子冲进衙门的那一刻,他便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若是未贪,那被卫脩抹的平平的账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很值得深究了。
她与薛穹少年交情,直至今日,薛穹于她都是一份特殊的存在。
只是,既然她已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南下,此时和一滩稀泥,非但于她将来不益,也违背她当初选择这条更难的路的初衷。
薛穹目光在那刀刃上停了一瞬,微微眯了起来,薄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也绷的紧紧的。
杨枝从未见过这样的薛穹,她知道薛穹很在意她,也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他,只是……这案子她既答应了谢云来,就没了退路。
薛穹眸光移转到她的脸上,良久,轻轻一摆手:去,提人来。
捕快看了他一眼,躬身告退。
杨大人匕首收起来吧。
薛穹道。
杨枝知道再坚持下去只会令他难堪,当即收了刀。
然而就在她收手的一刹那,身后并未走远的捕快忽然回身,身形一移,电光火石间,已将她双手牢牢制住。
薛闻苍,你骗我?!薛穹面无表情,目光在她脸上顿了一瞬,却又迅疾移开。
声音似江南雨水冲刷起来的雾,近在咫尺却又捕捉不及:杨大人,此案错综之处,远非你一个小小主事可以左右。
杨大人还是回京城吧,江州是非之地,于公于私我都愿你不要搅和过深。
薛闻苍,你放开我,你今日赶走了我,我明日还会再来!杨枝眼底已有怒色。
薛穹却不再看她,沉沉落声:请杨大人出去。
话未落,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一进院子远远传来:薛大人好大的官威,连刑部的人也敢绑。
薛穹一怔,双眸下意识眯起。
天光正好,隔着四扇洞开的大门,院外景致一览无余。
院外碧树白墙,因此那一袭紫袍便显得格外惹眼。
杨枝整个人不期然一震。
他怎么来了?作者有话说:柳大人:……连刑部的人也敢绑(翻译:连我的人也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