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2025-03-25 14:06:17

绣春收拾好厨房,检查过灶膛,闭上里外门扉后,回了自己的屋。

就着灯火再次欣赏了下父亲送给自己的手镯后,把它用帕子包起来藏在了衣柜里,然后熄灯爬上了床。

今天有些累了。

她闭上眼睛想睡觉,却一直睡不着。

或许是受父亲方才那些话的影响,脑海里不停浮现出自己小时候母亲芸娘还在世时的情景。

那时候,每到夏日傍晚时分,一家人就会搬了桌椅到院中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一起吃晚饭。

父亲喝几杯小酒,兴致上来时,便会取出他与母亲当年定情的那杆玉箫,对着竹篱外的斜阳竹林吹上一曲桃花渡。

每当这时候,母亲就会抱自己坐于膝上,静静听着箫声,望着父亲背影的目光里充满了柔情。

后来母亲死了,那杆玉箫便与她陪葬在了一处。

此后,她就再也没听到父亲的箫声了……绣春似睡非睡,似梦似醒之时,忽然听到院子那头似乎传来拍门声,猛地睁开眼睛。

侧耳细听,果然没错,是有人来了。

急忙穿衣起身。

夜间被人唤去看病,这样的事绣春早习以为常了。

估摸这也是个来求医的。

开了门,见门外竟是白天来过的黑皮。

绣春姑娘,我家少奶奶阵痛了。

家里待着的产婆说要生了。

她嘴里一直嚷着你的名,大少爷便叫我来叫你……绣春听到苏家少奶奶竟提前发动要生了,忙道:你等等,我这就随你去。

说罢回屋。

匆匆收拾了下出来。

经过父亲的屋前,隔着门听了下,听到他呼吸均匀,知道醉了酒睡得正沉,便没叫醒他,只自己出去了,带好门后,随了黑皮坐上骡车急忙而去。

骡车驶过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的紫竹林畔时,绣春无意回头看了眼。

身后,深蓝的夜空之下,银色月光如流水般无声淌泄在自家的一片屋顶之上。

望去如同一副浓彩轻墨的风景画,美得不似人间。

~~苏家很快就到。

虽夜已深,大少爷那院里却灯火通明。

产房外苏景同和苏太太都在等着了。

丫头婆子端水拿盆来来去去,忙碌个不停。

这个世代产妇生产,若没意外,一般用的都是产婆,与郎中并无多大干系,所以绣春平日不大接生。

此刻净手后入了产房,见里头已经围了两个产婆。

杏娘忽然发动要生了,不管不顾地便一直嚷着绣春的名,仿佛这样便可以减轻心中焦虑。

正疼痛着,见她过来了。

也不知怎的,这女孩年纪虽小,却仿佛带有一种能叫她心安的力量,一时心便宽坦了下来。

她既心定了,这又是第三胎,生产过程自然顺利。

绣春在边上搭手帮着,一个多时辰后,到了凌晨,婴孩便呱呱坠地了。

恭喜少奶奶!是个带把的小哥儿!产婆喜笑颜开,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用刚在温水里绞过的柔软布巾擦拭着婴儿,大声报喜。

不止产妇,便是边上的绣春,也替她大大松了口气。

昨日苏家大少爷那一番爱妻之语虽叫人动容,但绣春也知道,倘若有选择,他应也不愿意违逆自己的父母家族,尤其是像他这样要继承家业的长子。

一旦真的因为这种事与家人闹翻,就算苏大少爷自己不后悔,杏娘的心理负担可想而知。

这一点,单看自己的父母就知道了。

绣春记得清楚,自己的母亲一直因了父亲与祖父因她决裂而心存愧疚,甚至还想过偷偷回去求祖父谅解父亲,只不过被父亲知道后,阻拦了而已。

等在外头的苏家人也听到了,欣喜若狂。

原本还在生闷气的苏太太,此刻也忍不住笑容满面。

苏景同更是高兴,不顾身份接连嚷了两声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绣春看了下产妇,见她只是略有些疲惫,其余都好。

知道她昨天突发子痫,主因还是心理负担。

现在生了儿子,心理彻底放松,想来应该不会再犯。

也笑着恭喜了几句。

苏景同对她十分感激。

封了谢银,又要亲自送她回家。

绣春知道他此刻的心定都飞到儿子身上了,哪里要他送?谢绝了。

苏景同便仍让黑皮送。

又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口。

正站在那里说话,边上的一个苏家下人忽然指着云水村方向失声大叫:看,那边!失火了!绣春一惊,猛地转头,赫然看见村尾自家那个方向此刻竟火光一片,火势看起来不小。

隔了这么远的路,都能见到红彤彤一大团的火光。

头皮瞬间发麻,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腿便往自家飞奔而去。

她入村口时,村里有发觉的村民拿了扫帚水盆等灭火之物,一边敲打着唤醒还在沉睡中的旁人,一边随了绣春一道往火光起处奔去救火。

终于赶到自家门前的那条青石道上时,绣春简直无法呼吸了,整个人抖得几乎站立不住。

起先她还抱了侥幸之心,盼着只是自家边上的竹林着火。

但是现在,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幅她最不愿见到的景象:起火的正是她家的那三间屋舍。

这半个月来,接连没下雨,天本就干燥,今夜又有风。

火借风势,此刻早吞没了整座房子,边火甚至已经燃着了近旁的竹林。

火舌卷着燃烧的茅草和竹枝四处飘舞,火星子发出啪啪的爆裂之声。

隔了数十步远,都能感觉到熊熊火势烤炙着皮肤的那种灼热。

附近并没有看到父亲陈仲修。

自己离家前,他睡得正沉。

爹!绣春大叫一声往里冲去,被赶到的丁三嫂抱住了,你不能进去!村民们纷纷赶到,用手中扫帚和盆桶里的水去灭火,只是收效甚微,火势丝毫没有减小。

绣春的一双眼被火光染透,赤红一片。

她奋力挣扎推开抱住自己的人,不顾一切继续往门的方向冲,靠近之时,火星迅速溅燃了她的头发,她丝毫不觉,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冲进去,把还在睡梦中的父亲抢出来。

刚冲入几步,正此时,喀拉一声,近旁的一竿茅竹被火烧断,半截带了余火的竹竿挟了呼呼风声朝着绣春当头砸了下来,眼见就要砸中她头顶,身后传来一声绣春的大叫声,赶了过来的苏家二少爷苏景明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一把推开她,自己脚下收不住势,扑跌在了地上,那截带火的竹竿不偏不倚,正砸到了他后背。

火苗迅速透过薄衫燃到了他的皮肉,苏景明哇哇惨叫,边上的人回过了神,慌忙挑开竹竿,将地上的苏景明和绣春齐齐抢了出来。

绣春拼命挣扎,却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绝望地抬头,哗啦一声,面前的整间屋轰然倒塌了。

烈焰中迸溅出密密如流萤繁星的细碎火苗,疯狂地上冲,一直冲到十数丈高的夜空之中,这才如同礼花般在夜空中飞散熄灭。

爹——绣春撕心裂肺般地叫了最后一声,热泪滚滚而下。

~~一个月后,陈仲修的丧事早过去了。

绣春受的几处轻微燎伤也恢复了。

只是苏家二少爷当日为了救她,被燃着的半截竹竿砸到,皮肉烧伤。

好在并不十分严重。

苏家已请了杭州城里最好的烧伤大夫来看过。

但因了最近天气热,一时还没有好全。

陈家出事后,绣春便一直暂住在丁三嫂家,父亲的后事也是苏大少爷和村人帮忙料理的。

她知道二少爷还在家中养伤,有心想去探望下。

只是考虑到他家新近添丁之喜,自己却是热孝身,过去怕多有不便,故只让黑皮传了个口信表示她的谢意。

苏太太心疼儿子,起先难免有些迁怒绣春,又怕儿子跑出来再去找她,叫家人把他看得死死。

到了此时,待儿子伤势渐好,想起陈家父女往日的好,偏却遭此厄运,渐渐也转唏嘘感叹。

知道陈家所有东西都被那一把大火烧得干净,甚至也叫人送了些日用之物过去,安慰了几句。

~~将近黄昏,暮霭沉沉而降。

不知何时起,天下起了迷离细雨。

雨点打在近旁的竹林梢头,时疾时缓,一阵风过,发出或轻或重的沙沙之声。

绣春独自坐在竹林旁的那块石头上,浑身渐渐湿透。

雨水开始沿她发梢一滴滴地坠落,她却浑然不觉,仍是那样坐着,木然望着前方的一片空地。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大半个下午。

就在一个月前,就在她此刻停脚的这块大石畔,那个晚霞落满天的黄昏里,她还曾高高兴兴地迎接父亲的归来,给他过四十整的生辰。

一切就像还在昨天,父亲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

可是一转眼,物是人非。

她熟悉的十几年的家消失了,被大火夷为平地。

面前的那个地方,如今一片残垣。

只有那几株被大火烧得枝叶半焦面目全非的枇杷树还默默立在原地,见证着当日曾发生的那一幕惨烈。

她的手心紧紧握着一坨东西。

那是一个烧化变形的手镯——这是父亲送给女儿的礼物,也是唯一一件从大火中留存下来的东西。

泪水混合雨水,淌满了绣春的一张脸庞。

头顶忽然一暗,身后有人撑了把伞靠近,替她遮挡风雨。

绣……绣春……她听到身后有人怯怯地叫自己的名,抹了把脸回头。

是苏景明。

他的手上高高举了一把伞,用力地撑住她。

用他那双如林中幼鹿般的纯净双眼望着自己。

绣春想对他笑一笑,想朝他道声谢。

只是刚叫了声二少爷,喉咙又被新一阵涌出的哽咽堵住了。

苏景明顿时慌了起来,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不停安慰她:绣春——你别难过,你千万不要哭……我的伤都已经好了,真的已经好了……不信我脱衣服给你看……绣春点头,又摇头。

泪涌得更凶。

苏景明呆呆看她片刻,忽然眼睛一红,跟着也哭了起来。

绣春——你爹真的被火烧死了吗?以后你一个人怎么办?我不想你天天这样哭。

你去我家好不好?我让我娘留下你,我会天天陪着你的,我也会听你的话,一定让你高兴……绣春道:我没哭。

刚才是有只虫子飞我眼里。

你看,我已经好了。

二少爷你也别哭了。

苏景明抽抽搭搭地道:真的?真的。

绣春微笑着,点头。

苏景明见她笑,终于也止住了泪,跟着破涕而笑。

绣春爱怜地伸手擦去他脸颊上兀自还挂着的眼泪。

猜他应又是偷跑出来的。

眼见天色已暗,怕苏家人着急,沉吟了下,道:二少爷,我送你回家吧。

~~绣春送苏景明到了苏家门外时,雨渐渐也停了。

苏家人才刚发觉二少爷又偷溜出去,料到他是去找绣春了,旺财黑皮几个正出来要去寻,迎头碰到了。

绣春,你不要怕。

我一定会让我娘接你到我家来的!苏景明进去的时候,还不停回头这样安慰她。

她笑着朝他摆手,示意他进去。

等他身影消失在门里后,收了笑,转向黑皮:黑皮,你家大少爷在吗?烦请你让他出来下,我有点事。

黑皮急忙点头,转身匆匆入内。

没片刻,苏景同便出来了。

远远看见绣春侧立在门外的一株石榴树下。

树上榴花胜火,树下白衣如玉。

她鬓边缀了一朵寄托哀思的小小的白绒花,脸庞也如这绒花一般雪白。

嘴唇微微抿着。

目光正平视前方,如水一般地沉静。

无疑,她是悲伤的。

那张迅速消瘦下来的带了尖尖下巴颏的脸庞就能说明一切。

但是她却能够控制情绪,不会让自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这就是此刻这女孩给苏景同的感觉。

这让他略微有些迷惘——陈家的这个女儿一直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除了她的医技,她也比他认识的所有同龄少女都要来得沉稳。

就在这一刻,他的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他疾步到了她跟前,道:绣春姑娘,你找我有事?前些时日我爹的丧事,还有杭州府衙那边的事,承蒙您一直在操持。

更遑论那日二少爷相救于我。

绣春十分感激。

本是该早早上门道谢的。

只是热孝在身不便登门,今日在此一并向大少爷道谢了。

绣春转身朝向他,说罢,朝他郑重行了女子的裣衽之礼。

苏景同叹息一声,望着她的目光中充满怜悯。

令尊在此十数年,一向治病救人,造福乡民,我十分敬重。

不想此次竟出这样的意外……实在是令人扼腕。

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何足挂齿。

你如今可还好?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绣春道:实不相瞒,我寻大少爷出来,除了道谢,确实另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

绣春道:我听我父亲生前说,我家在上京之中有户旧亲,十分信靠。

我想前去投奔。

我听说大少爷过几日便要北上行船去往淮安,可否搭载我一程?到了淮安后,我再改道去往上京,如此路便近了。

苏景同立刻道:区区小事而已,有何不可?到淮安后,我家商号也有船去往上京。

正好还可一路捎带你过去。

绣春微微一笑,朝苏景同再次道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兰扔了一颗地雷嘟妈扔了一颗手榴弹灌汤包子扔了一颗地雷深海鱼扔了一颗地雷桔子扔了一颗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