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琅眼中迅速掠过一抹因了了然而生出的失望之色,脚步微微朝前移了下,似是想过去将她扶起,但最后,终还是停了下来,默默望着她。
起来吧,不必行如此大礼。
我管教外甥,也是本分。
终于,他开口,缓缓说道。
绣春再次道谢后,带了苏景明一道起身。
看了眼萧羚儿。
殿下,先前我被拦住,情急之下,欲去请你来相救。
你正不在,世子便随了我来。
我还要多谢他的仗义。
萧羚儿终于松了口气,笑嘻嘻地看向萧琅:三叔,瞧我没说谎吧?我今晚可是立了大功。
要不是我在,这个……他朝苏景明嘿嘿笑了下,他就要被表哥给……萧琅略微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了此刻正望着自己的苏景明。
在这个少年的眼中,轻易便能看到其中的纯真与他流露出的对自己的害怕。
他的唇角渐渐逸出了一丝微笑。
他是……他看向了绣春。
绣春微微笑道:他叫苏景明,是我在杭州时的一位老友。
杭州贡茶的苏家,殿下可能不知道,但一定喝过他家的龙园胜雪。
萧琅扬了下眉,一时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屋里便沉默了下来。
一边的萧羚儿看看自己的小叔叔,再看看他对面的绣春,撇了下嘴,嘀咕道:不就那点破事,真别扭。
他的嘀咕声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萧琅的耳中。
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她,见她仍是微垂着眼眸,似乎并未听到的样子。
绣春,咱们回家吧,苏景明怯怯扯了下她的衣袖,上京好可怕,我再也不想出来玩了……她仿佛如梦初醒,蓦地看向萧琅道:殿下,今晚的事多谢你了,还有小世子。
苏公子受的惊吓不小,我先带他回去了。
咱们走吧。
萧琅点头后,她朝苏景明笑了下,领了他出去。
他目送她背影离去,独自出神了半晌。
~~绣春一行人回家时,半路上,遇到了闻讯急匆匆赶往观月楼的陈振,见到苏景明安然无恙,听说了经过,连呼万幸。
回去后,绣春替苏景明检查了下,往他脸上伤处上了些药,等他睡了后,正要回自己的屋,家人过来,说老太爷让她过去说话。
入了屋,陈振递给她一封信,这是两年前,你母家的舅父写来的,向我问询你母亲的情况。
绣春取出信瓤飞快看了下。
她从前也曾母亲董芸娘说过,她有个比她大了二十岁的兄长,名为董均。
朝廷出了蜀王谋逆案的时候,他正当而立,早经由科举入仕,历任数地知县,官声卓着,正要被升迁至府道之时,董家逢难,时任四品中书侍郎的外祖董朗冤死牢狱之中。
这位舅父最后因了朝中同情董家的大臣们的极力保举,最后虽逃过了一死,却也举家被贬谪到专用于流放犯人的北寒之地去养马。
他在信中说,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拖着老病之身苟延残活,一双儿女皆早他病去,本心如死灰。
后偶然得知自己的幼妹多年前幸遇陈家公子,十分想念,盼陈老太爷告知近况,若是出有儿女,则他更是老怀欣慰。
陈振叹了口气,我那会儿收到信后,并未回复。
如今事过境迁,想法与从前也有些不同了。
只是已经过去两年,不晓得你这个舅父如今还在不在。
倘若你愿意,写封信也好,我叫人往那边递送过去。
这也算是你母家的最后一点挂念了。
董氏从前每每提及这个兄长,便黯然神伤。
绣春再读一遍信。
见纸张不过是极其粗陋的黄麻纸,上头的字迹却是铁画银钩,颇见风骨。
想了下,道:多谢爷爷告知。
我回去了便写封信。
陈振点头。
绣春收了信后,望着陈振道:爷爷,今晚出了这事,咱们把长公主府的人得罪狠了。
明早我入宫,便会去向太皇太后请罪。
陈振道:绣春,明日你入宫,爷爷进不去。
爷爷就陪你一道,我跪在宫门外。
绣春笑了起来,摇头道:您年纪大了,怎么好这样?不用了。
我估摸着,太皇太后就算心里不痛快,但理儿在咱们这边,皇家人再贵重,她也是要顾及几分民情的。
我今天入宫,放□段多赔些话,全了人家的脸面,估摸着也就过去了。
说话又不折本钱。
陈振看过去,见灯影里她神情平静,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晚上乱糟糟的,好在都过去了。
您早些睡了吧。
绣春起身要走时,却听陈振忽然开口:你……和那个魏王……可有什么事瞒着我?绣春抬眼,飞快看了下祖父。
见他正望着自己,目光里带了几分疑虑。
先前我还没察觉,今晚出了这样的事,再想想前几回……爷爷!绣春打断了他,笑道,您真的是想多了。
魏王与我并没什么。
我之所以向他求助,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能制得住李世子,我又有可以开口相求的几个人里,就他离得最近,我不可能舍近求远。
今晚这事,苦主换做任何别的人,我想以他的一贯为人,定也会给对方一个交待的。
陈振沉吟片刻,终于解嘲般地笑了下,点头道:你说的也是。
大约真是我多想了。
他这样的身份,便是真的有那意思,咱们恐怕也攀不起。
只明日入宫之事,我意已决。
万一天家怪罪,也有爷爷陪你一道。
绣春看向祖父,知道他是不听自己劝了,心中感动,点头道:也好。
知道您在外头陪着,我就更有信心了。
~~次日,绣春早早起身,到了往常的点后,与陈振一道去往皇宫。
陈家人及近旁相熟的街坊近邻一路送出去老远,颇有些萧萧易水寒的气氛。
到了平日出入的东门外,绣春入内,陈振面带肃容,端端正正跪于宫门之外。
正逢早朝退散,一些无需留值在六部衙署里的官员陆陆续续出来,看到这一幕,倒也不讶异,只停下了脚步,围观着议论纷纷。
昨晚观月楼之事,早就传遍了朝野。
据说长公主昨半夜叫人去府衙牢房里提人未果,今日天未亮地便入宫去找太皇太后了。
恐怕这会儿,里头会有一场闹了。
绣春如常那样到了太皇太后的永寿宫时,老实说,有些意外。
她已经做好了迎接天家怒气的准备。
但是进去后,却发现里头静悄悄的,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不但没见到长公主,连傅太后也不在。
只太皇太后在那几个相熟宫人的相陪下,歇在一张软榻上而已。
等绣春给她行完礼,她也什么都没说,只让她继续替她看眼睛。
除了神色略有些绷着,倒也没别的什么。
绣春定了下心神,收了杂念。
仔细处置完后,问道:太皇太后,今日觉得如何?算起来,从去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入了第三个疗程。
前些天听她说,视物已经好了许多,甚至能辨认近旁宫女身上宫装上的纹样了。
一旦起效,过了那个临界点,到了后期,恢复速度就会明显加快。
照绣春的估计,自己再来个几趟,就可以停止针疗。
毕竟,虽然每次中间都有段恢复期。
但连续的针刺,对眼周肌体的损害还是存在的。
清楚了许多。
你靠过来时,依稀能瞧见你的脸了。
太皇太后道。
绣春笑了下,把自己方才的想法说了一遍,接下来再坚持吃药,慢慢就会痊愈。
太皇太后点了下头。
绣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
见她始终没开口提那茬,想了下,自己到了她跟前跪下,略微提了下昨晚的事,把先前想好的话说了一遍,最后道:昨夜事发突然,因观月楼与魏王府靠近,情急之下,也未多想,便贸然过去求助。
原本只是想着能见着苏公子的面就好,不想殿下秉公惩了李世子。
倘若为了此事,叫天家之人失了和气,我陈家可谓万死不足谢其罪。
一早我过来时,我祖父也随同一道,如今他就跪在宫门之外。
恳请太皇太后降罪。
太皇太后一早被长公主给弄醒,听了她的哭诉,原本是有些不快。
这个外孙虽做错了事,惩罚下也就过去了,竟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别的不说,皇家脸面往哪里去?正安慰着时,魏王竟过来了。
先以姐弟身份向长公主赔罪,再以监国身份,言明自己这般处置,不过是分内职责。
最后道:当时观月楼外挤满了围观之人,无数双眼睛盯着。
长缨恶行,并非初犯,倘再包庇下去,皇家的脸面才真叫丧失殆尽。
且今日一早,便收到了数位御史的弹劾,指如今还在先帝的五服期内,李世子竟公然做出这等有辱国体之事。
欧阳阁老极是愤慨,若非我劝住,恐怕……长公主的丈夫长安侯,并无什么实权,更别提威望,一门荣华,不过全凭了长公主的身份而已。
朝廷的清流对这类皇族中人向来厌恶,李长缨被人这样弹劾,倘若内阁揪住不放,恐怕到了最后,还会是件大罪。
长公主顿时慌了神。
太皇太后自然更知道其中利害。
便开口,让萧琅代为转圜。
萧琅应了,继而离去。
太皇太后为人并无大本事,也算慈善,就是耳朵根儿有些软。
先前听了长公主的话,对陈家人有些不快。
此刻被萧琅这么一说,想起陈家人治好了自己的眼睛,且确实又是自己外孙错在先,那气儿也就消了去。
此时见她主动下跪请罪,态度恭谨,心中满意了些,便叹道:罢了。
长缨也确实有错在先。
你起来吧。
绣春谢恩起身,约好了下次诊治的日子和时辰后,出了宫,接了陈振,把经过说了一遍,陈振这才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拍了拍她的手,随即又叹了口气。
过了几天,有消息传了过来。
据说,那个长公主府的李世子终于从牢狱里出来了。
因犯先帝孝忌的大罪,考虑到他是皇族子弟,被发派去了数百里之外的皇陵守陵,面壁思过,一年之内,不得归京。
这消息传开后,众人不无拍手称快,一时成了街头巷尾的热议。
绣春这些天,一直都关在药厂里,在潜心配制麻醉方剂,倒没怎么留意这个。
真正吸引了她注意力的,还是随后传来的另一个消息。
据说,在魏王和欧阳阁老的提议下,朝廷决定重新调查二十年前的蜀王谋逆案,重点是查清真相,为其中部分无辜遭受陷害或牵连的臣子昭雪冤屈,洗脱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