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五日, 静楠出乎寻常地都未进宫,也未参宴,一直待在家中大门不出, 陪伴啾啾。
是夜,一灯如豆, 黯淡光线中,静楠趴在榻沿, 半湿长发垂晾,泛着柔润光泽。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安稳起伏的啾啾, 明显有心事。
圆圆,睡了吗?孙芸轻柔道, 得了回应, 便推门而入,手中捧了碗汤。
她道:听大夫说,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长身子,容易骨疼,这汤可以补补。
看女儿慢慢喝下,她露出笑意,但转瞬即逝,注视着静楠清丽的脸庞,你和太子, 是不是闹矛盾了?静楠摇头, 奇怪她怎会这样问。
孙芸不好说, 她被外间传闻所惊, 不知猎场到底发生了何事, 想问却不敢问。
思来想去, 也只是把女儿揽在怀中, 为她轻轻拭发,你五日未出门,娘以为,你是不开心了。
母亲的怀抱,于儿女来说本就如同港湾,温暖、安心,静楠躺在她膝上,越发放松,如实回答,没有不开心。
她只是,遇到了困惑和不解。
往日有问题,可以寻求哥哥的帮助、解答,这次,却是他要求她自己思考答案。
这双若点漆的漂亮眼眸中,沉淀着思索之意,孙芸静看着,心底再次浮现遗憾。
她错过了女儿懵懂摸索的孩童时段,如今,女儿已学会思考了。
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娘听听?孙芸道,我虽只是一介妇道人家,但也读过不少书,稍明事理,况这年岁总比圆圆长些,兴许你想的事,娘也经历过。
静楠仿佛被点醒般,露出惊奇神色,她确实没想过这种可能,毕竟从未这么做过。
孙芸忍耐住酸涩,含笑,是秘密吗?如果能对娘说的话,娘一定保密。
在静楠这儿,很少有无法对人道出口的秘密,她素来坦诚且率真。
换做仰躺姿势,面对孙芸温柔的目光,昏昏烛光映衬,静楠心防彻底打开,慢声将意识到与哥哥感情发生变化以来的所有事,包括猎场那夜,尽数倾诉了出来,一丝不漏。
侧耳倾听时,孙芸没有错过女儿的神色。
她注意到,女儿虽懵懂,但在提及一些细节上,的确不失小姑娘的腼腆和羞涩。
孙芸心中,慢慢明了。
哥哥说,嫁娶非儿戏,让我谨慎考虑,再告诉他答案。
静楠不自觉,流露茫然之态。
哥哥还说,假使维持现状,他们能永远亲如家人,可若换了身份,却有可能导致分离。
这是何意?孙芸倒是听明白了,隐有惊讶,对太子大为改观。
她本以为,太子胸怀万民,情爱于君王不过消遣,没想到他也如此细腻。
太子待圆圆,确实珍爱。
若非有此前十年的陪伴,何来这种情感,孙芸心中,竟又生出一丝庆幸。
圆圆如何想?我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孙芸笑了,握住她柔软的手,置于掌中轻抚,永远在一起,并非只能嫁给他,当如今的乡君,以兄妹之名,亦可相伴一生。
且这种关系,无后顾之忧,男人待妹妹与待妻子,是不同的。
妹妹可疼可宠,无需其他,妻子却要与他共享荣辱,同担风雨。
俗语有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是如此。
太子拒绝你,便是不知你能否分得清,到底是想和他待在一起,还是对他情有独钟,欲与他共度余生。
说着,孙芸轻轻叹出一口气,娘前半生经历,虽是失败,不足以为模范,但娘一直认为,情之所钟,才可托付终生,男女皆如此,不然,徒余悔恨罢了。
圆圆,若你只因相伴太久而想嫁他,便不要做。
若你想作为他妻,便要更坚定些,太子之妻、国君之后,都非易事,若你应下却中途退缩,你的哥哥、太子,会很痛苦。
谨而慎之,却不可犹豫畏缩,决定了,便要坚持初心。
我只盼,你们都莫辜负彼此。
————荀宴没有同意皇帝的提议。
皇帝和大公主不愧为父女,所出主意大同小异,他欲让荀宴伪装重伤落残,或服药露出老态来试探静楠真心。
曾受过这方法考验的荀宴深以为,此法不行。
他了解心急如焚的忧心感,不管圆圆对他何种感情,若知道他身受重伤,定会焦虑不已,他不想用这种蠢笨的方法试探,伤人伤己,得到的答案也不一定真实。
深知他性倔,皇帝只得摇头,嗤道:那你自个看着办,照你这样犹豫下去,你们二人猴年马月才有结果!荀宴不语,犹豫的是他,决定权,却始终在另一人手中。
若她坚定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有丝毫顾虑。
拒绝皇帝后,荀宴没想到,意外来得如此之快。
静楠随母亲孙芸上香的归途中,被人挟持,挟持之人为猎场中被荀宴处置的一员。
此人刚中进士,名戴登,却因一己私欲受安王所蛊惑,如今被夺去功名赶出京城。
他父母俱亡,孑身一人,干脆铤而走险来挟持据说与太子关系匪浅的昌安乡君,试图得一笔横财亡命天涯。
荀宴飞快赶往流云寺,途中徐英解释,发生意外时,侍卫选择先护乡君,以致孙氏被掳。
随后,静楠为保母亲,主动提出用自己交换,才会如此。
闲杂人等已经全清了,孙氏也已被带走,如今流云寺只剩僧侣和乡君他们,戴登要求给他准备车马,装上一车珠宝,备他出城。
荀宴神色冷冷,不置一词地踏入流云寺。
他一身朝服未退,发束玉冠,剑眉星目,拨开侍卫大步走去,让挟持静楠的戴登目光一亮,又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匕首在静楠脖间划出浅浅痕迹,周围侍卫的心也开始跟着颤。
你小心一点。
出声的,竟是静楠,她歪过脸,盯着他,若伤了我,别说珠宝,你根本走不出这流云寺。
她的桃花眼依旧明亮,可那较常人天生要大几分的瞳仁占据了大半眼眶,乌黑黑的,让戴登与她对视时,有种幽邃之感,不由瑟缩,嘴上却强硬道:你说的不算!她说的不错。
荀宴高声,昌安乡君若伤了一指,你就别走了。
呵!戴登梗着脖子,我无父无母,孑然一人,太子殿下吓唬谁?大不了让这位如花似玉的小乡君陪我同赴黄泉,下辈子,说不定还能讨着媳妇。
此时无父无母,却并非天生地养。
荀宴神色冷静,同窗好友,邻里舍人,你心仪女子,正是书院夫子的爱女罢?好不容易中进士,达成约定,转眼你就要独自亡命天涯?还是说,你已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
戴登瞳孔猛缩,震惊于他们查得如此之快,和他们无关!你虽身为太子,却也不可草菅人命!你被驱逐出京一事,也与昌安乡君无关。
荀宴强硬的态度未按戴登预期,步步紧逼的话语令他更慌,便只重复此前要求,不再辩论。
哥哥不必和他说这么多。
静楠依旧盯着戴登,给他车马和银子便是,瞧他这么没用的模样,即便出城,也能很容易抓回。
荀宴目光一紧,果然,戴登受刺激,反应更大了,匕首深深压下,让荀宴负于身后的右手紧握成拳。
我这种无用之人,还能轻易入这寺中,挟持尊贵的乡君。
戴登阴恻恻道。
我说的不对吗?静楠反问他,你殿试名次多少?总共五十人,待我想想,似乎是第四十八名,对不对?见戴荃神色,静楠便知自己所记没错,年过三旬,身无长物,名次也只如此而已,你当自己很厉害么?太子的书童,都要比你厉害得多。
你不履约也好,那女子若嫁了你,也是半生无望。
戴登目露狞色,荀宴断然开口,静楠!静楠充耳不闻,仍话语不断,与你合谋的是何人?无非与你那几位同被驱逐的同窗一起,或串通僧侣,趁上香之际侍卫不备罢了。
一群乌合之众,蝇营狗苟,只能想出这等下策……暗处,弓箭手悄然搭上箭矢,对准戴登,却见他突然暴起,乌合之众?蝇营狗苟,皇家才是藏污纳垢之地!父子相疑,兄弟相残!史书诚不欺我。
我当然无用,若非太子殿下的好哥哥,安王殿下所安排,岂能入得了寺?他伤不了太子,便要我杀你!呵!好一个光风霁月、怀柔纳慈的天家!他愈发激动,脸色涨红,手臂乱舞,几乎要向静楠刺去。
弓箭手绷紧弓弦,箭矢即将离线的刹那,竟见昌安乡君飞快往下一缩,将匕首插进戴登大腿,在其痛呼之时飞快往侧旁跑去,同时喊道:别杀他!弓箭手犹豫,当真没有射箭。
一串动作只在瞬息间,局面便已彻底变化,静楠快速跑向众人,竟看到了荀宴瞠目结舌的震惊模样。
哥哥?她喘着气,叫了这么一声,下一刻,被猛地抱住,在她耳畔响起的声音近乎发颤,你怎么、怎么敢!荀宴从未想到,静楠临危不乱之余,还用这种极其危险的方式反击。
差一点,差一点那戴登掷出的刀就中了静楠后背,若非她机灵,没有直线跑……巨大的后怕充斥着荀宴脑海,手臂愈紧,几乎让静楠窒息。
她努力挣开一点点,双眼亮晶晶的,不见丝毫害怕,哥哥,戴登亲口说的,是受安王指使。
她似在很兴奋地表示:这是证据!荀宴没有丝毫高兴,甚至想按住她,狠狠地打一顿。
怪不得她要这样奚落、讥讽戴登,除去让戴登自乱阵脚外,更是逼他说出这句话!那道圣旨还未宣,她便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帮他对付安王。
手久久地颤抖,仍未平歇,荀宴看着侍卫将戴登制住,来请示他,砍了双手,押回去。
戴登的惨叫,由近到远,很快,那血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哥哥。
静楠疑惑唤他,你不高兴吗?他不高兴,当然,甚至是愤怒。
荀宴从不知,自己何时教过静楠这样以身犯险,只是为了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压制住眸内的狂风暴雨,荀宴绷住脸色,问:为何要这么做?为何?面对荀宴的眼神,静楠忽然浅浅一笑,桃花眼弯起,让荀宴有点懵。
近日所思,汇成了句句话语。
因为,不想总是让哥哥来保护我,不想只躲在哥哥怀里,被遮风挡雨。
……嗯?荀宴一时,竟不解其意。
拉出他的手,静楠缓缓地、却很坚定地与他十指相扣,认真道:想做的,是风雨同舟,悲喜同享,福祸与共。
哥哥,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不是妹妹,是你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