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间, 静楠其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着实困,在荀宴离开后草草梳洗一番,便依着记忆摸上一榻, 倒下。
侍婢面面相觑, 乡君寝的是太子床榻,可要唤她起身?思及太子为其开的的种种特例, 谁也不敢上前, 便保持沉默,合窗灭灯, 安静守在外殿。
荀宴此行,确有大喜之事。
胡老将军一战大捷, 拿下了如今的贼首、前盐城县令, 传讯称已摸清海宼老巢,待天气一好即可立刻出海扫贼。
信中, 胡老将军大力称赞几位小将, 道他们敢为人先、悍猛非常, 其中赫然有林琅等几人的名字,令荀宴心情大好。
殿下, 那贼首毕竟曾为我朝官员, 是否要押解回京?事既了, 不必多此一举。
荀宴沉思, 大笔一挥,令胡老将军将贼首押解上岸, 当着盐城百姓的面枭首示众, 以平民愤、彰国威。
除此外, 再令大军在战事结束后, 留下部分人马助当地百姓重建屋舍、船只,与民休养。
写罢,荀宴若有所思,盐城这次为人祸,平息后很快即可恢复民生,但其他地方的天灾却年年都有。
雍朝面积宽广,南北纵横、中西贯通,各地气候、环境不一,四季都有不同灾祸,或大或小。
虽不至让一国伤筋动骨,终究是每年都要头痛的事。
总不能每每都只依靠朝廷赈灾,长此以往,不利发展。
荀宴将问题道出,众人凝眉,此事很早就有人提过,但那时无人关心,皇帝也无暇顾及,如今太子愿意解决,是好事。
许久,有人提议:不如广发招贤令,招纳精通水利、时令、作物等民生之人,为其特许官职,再令户部、工部派遣官员随同,官民相合,遣往各地。
假以时日,定有成效。
听罢,荀宴沉思后视为佳策,补充了其中几点漏洞,便令提出建议的工部侍郎负责此事,另设总地司,命其为总地司司长。
此举招来工部尚书侧目,但太子面前,这位老尚书也只敢用眼神表示不满,被他横视的工部侍郎却欣喜异常,已然忘了上峰的存在。
荀宴将各官反应收入眼底,心有成算,又说了些话,看天色已亮,便留众臣同用早膳,再各自散去。
回东宫时,他步伐明显慢下,总管徐英想应是太累了,便提议传轿。
难得的,太子没有拒绝,上轿后到东宫的短短一刻钟,竟就睡着了。
徐英面露难色,正思索是否要唤醒主子,太子已然睁眼,似想起什么,问道:她呢?乡君早醒了,见太子忙碌,便先出宫去了。
荀宴颔首,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抬脚迈入寝殿,一顿,小桌上多了一张纸,纸上赫然是他的画像。
惟妙惟肖,面容俊美非常,只是双目露出明显的倦色,空白处配有一句诗:但愿身长健,浮世拚悠悠。
定睛看去,左下角还有个凶巴巴的小人,五官像极了静楠。
只是,荀宴还无法想象小姑娘对自己凶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将画卷起置于画筒中,思索后又觉不妥,换了个地方,单独置于榻旁开辟的小书篓中。
连日忙碌,他亦感疲乏,本准备把剩下那几本公文看完就睡,可看到这幅画后,瞬间就改了主意,决定即刻上榻去。
刚解衣上榻,荀宴就眉头一皱,传来宫婢,何人动过这张榻?宫婢小声道:昨夜乡君寝在了这儿,因乡君已熟睡,奴婢等不敢打搅。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可要让奴婢先换床被褥?殿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观神色,实在看不出什么,宫婢这时候,内心亦是惴惴。
……罢了。
荀宴松开眉头,抬手,都下去罢,孤先睡会儿,有事可唤。
是。
殿中众人退出好一会儿,荀宴仍坐着,即便如此,鼻间依旧时而传来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
只闻其香,便似乎可以想到小小佳人卧于其中的模样,定是睡相不好,翻来覆去,才至整张床榻几乎都染上了她的味道。
慢慢躺了下去,荀宴瞬间仿佛整个人都被裹进了温香软玉之中,处处都是另一人的气息。
闭目间,身边好似当真躺了一人,正睁着漂亮的桃花眼在褥中乖巧看来,轻声唤他。
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了在清风镇的无数个日夜,他曾在榻前无数次伴小姑娘入睡,可无论情景或心情,与现在截然不同。
半晌,他忽得坐起,掀被下榻,从柜中取出了另一套被褥丢来,若不细看,根本发觉不了他面无表情的脸侧耳根微红,几近淡粉。
换了被褥,气味变浅,荀宴看着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侧的被褥,默了下,还是尽量睡得远些。
这久违的一觉,太子殿下睡得并不怎么安稳。
***静楠归家时,母亲孙芸已经等了她许久,似是想同她一起用早饭。
她在东宫吃过一些,但见孙芸的期盼目光,还是坐到了桌旁。
二人相认才几月而已,即便性情简单如静楠,也无法迅速生出深厚的母女情,平日多以顺着、敬着为主。
她在孙家,比在荀家或荀宴身边时还要自在。
外祖父与她趣味相投,祖孙二人时常有同样的奇思妙想,闯祸也是一起闯,舅舅基本不会管束她,只负责给银子,而母亲孙芸则以宠纵居多,无论她做什么,关心的都是怕她冷了、累了、饿了。
内无拘束,在外又极受欢迎,只要她想,可日日玩乐不断。
可以说静楠的日子,比荀宴还要潇洒得多。
从哑仆那儿迅速了解了女儿口味,孙芸备的全是静楠爱吃的,她手艺不错,其中有一半都是亲手所烹。
我向哑仆学做的肉包,是这个味道吗?静楠点头,咬下大大一口,享受地弯起桃花眼,阿娘做得很好了。
孙芸又给她夹了筷菜,道:啾啾和你口味像,你爱吃什么它也要吃,我便给了些,见你们都喜欢,我就放心了。
阿娘辛苦了。
再多的辛苦,也不及这句夸赞来得甜,孙芸抿唇露出浅笑。
对待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她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小心翼翼从不敢端长辈的架子,生怕惹她不快。
幸而,女儿被教得极好,待她这个堪称不负责的娘亲也从无不满。
孙芸感觉得出,女儿也在努力慢慢接纳她。
圆圆。
孙芸斟酌开口,你是刚从宫中回来吗?嗯。
静楠并不遮掩,昨天去看了哥哥。
孙芸哦一声,腹中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开头,即便她常居后院鲜少出门,也曾听过那则小道消息。
对女儿和那位太子的关系,她起初本也觉得是简单的兄妹,可如今,也无法确认了。
她深知,若无太子,女儿说不定都无法活下来,更别说被养育得如此聪慧、漂亮,太子给予了女儿第二条命,于孙家有大恩。
可是……舀了碗汤,孙芸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静楠夹菜,明显怀有心事,待碗都冒尖了也不停。
阿娘?静楠疑惑的目光让她回神,试探性道,圆圆,你和太子……眼见静楠露出更不解的表情,饭也不吃了,孙芸立刻把话缩了回去,连忙露出笑容,哦,没什么,娘只是在想,太子殿下对咱们家有大恩情,可也不知该如何回报。
前几日你舅舅在临海的货船卸了批海外的布料,紧先送进京了,算不上贵重,但胜在稀有。
娘想给太子送去或者制些衣裳,可不知人家是否瞧得上,喜欢什么花样……没事,简单就好,哥哥不喜欢花哨。
说罢,静楠一想,等做好后先给我看看吧。
她最近对绣花起了兴趣,心中琢磨着到时候自己是否能在袖口或衣摆添些小纹样。
孙芸嗯嗯应声,自己带偏了话题,之前想的那些,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等用过早饭,静楠回屋,她在原座怔怔发起呆来,被柳姨瞧见了,不由问:夫人,那些话,您都问过了?我……不敢啊。
孙芸愁眉,这孩子才刚和我熟起来,哪敢问这等事情,万一她恼了羞了,不愿理我了怎么办?柳姨笑起来,照我之前想的,不说就对了。
夫人,好不容易回来的姑娘,若是不好您自可多管教几分,如今这顶好的性情模样,您还多插一手,可不是平白惹人嫌。
我自然不是……那孩子单纯,我是怕她受伤啊。
太子身份尊贵,身担重责,日后必定拥美无数,即便有数十年陪伴的情谊,也不一定抵得过新鲜感。
孙芸吃过苦头,自然不想女儿重蹈覆辙。
您就是心思重,想得多。
柳姨心宽多了,何况在她看来,那二人中指不定是谁占上风。
这种事,哪能一概凭身份论呢。
…………窗墉大敞,静楠坐于其侧,托腮望着院落许久了。
母亲那句说到一半的话,她并非毫无感觉,那内容也大致猜得出七八。
母亲是想问,她和哥哥的关系,一如林琅哥哥、钟九他们临走前吞吞吐吐的那些话。
林琅哥哥还道,随心就好,不要勉强自己。
起初静楠不明白何意,但身边人的暗示听多了,渐渐也就懂了。
如今,她自己有时也会很迷茫地想,所谓的男女之情是什么样,她和哥哥的感情,会是和那一样吗?久思不得其解,静楠决定暂时放弃,这事于她而言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静楠提笔写下了一行字,准备写些什么来给哥哥,或可称为:约法三章。
她冥思苦想、涂涂改改了大约五日,最后写下三张纸,随同家中制好的衣裳一起送去了东宫。
荀宴收到时,依旧是手不释卷,闻言只抬首随意瞄了眼,道:信留下,布料色泽过于亮丽,放起来罢。
宫婢应声,走到殿门前才小声道:这衣裳袖口的针脚都没缝好,送来的人也太不当心了,还好殿下没细瞧。
荀宴眉头微动,忽然放下书道:等等,拿回来看看。
宫婢一脸惊慌,只道自己说错话竟被殿下听到了,若因此惹殿下降罪却是不好,连忙跪地。
她们面前的太子却未发一言,细看过几件新衣的袖口,果然不够扎实,如同新手所制一般。
新手……他平静道:罢了,难得这份心意,留着穿穿也无事。
宫婢面面相觑,莫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