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音徽惶恐不安, 连饭食都用不下了,强撑着喝了半碗粥,便乘马车驶向简府。
她知道舅母定会阻拦, 也不让门房传话, 带着丫鬟径直就进了简清的沂水轩。
表妹最是端庄守礼, 这样连帖子都不递便匆匆进门, 定是遇到了急事,简清忙将她迎到内室, 开口问道:可是遇到了难事?沈音徽点点头,抬眸看向屋内伺候的下人。
简清会意,抬手将人打发出去。
沈音徽拉住简清的衣袖, 低声说道:昨日里我收到了一个荷包,那荷包是我为了讨好那人特地做的, 我原以为自己已逃出生天,没想到竟被他找到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荷包送还给我, 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只心里慌乱极了, 既紧张又不安, 总觉要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沈音徽性子沉稳,四平八稳的姑娘, 现下因着害怕,眼神惶惶,说话的语速都比平时快乐很多,大冷的天, 额角竟沁出了汗珠。
无需多问, 单从沈音徽的反应来看, 简清就知道她流落在外的那三个月定吃尽了苦头。
胸腔内涌上一股酸涩之意, 简清只觉得心疼极了。
他伸手握住沈音徽的柔荑,温声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尽快完婚,哪怕那人权势再大,总也不能强抢成了亲的妇人。
沈音徽虽没明说,简清却也可以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那人是极有权势的。
沈音徽抬头看向简清,他还是那个芝兰玉树一般的谦谦君子,不仅不介意她不堪的过去,甚至还一心一意为她着想,和这样的人成亲,她的后半生定是安然和乐的。
沈音徽也生了侥幸的心理,她回握住简清的手,开口说道:那我们便快些成亲吧!沈音徽和简清商量一番,决定十五日后便举行婚礼。
事情紧急,二人敲定好日子,便各自找家里的长辈商量去了。
简清知道崔氏对沈音徽有偏见,并未找她商量,直接去了简震的书房。
简震自是没意见的,只是怕委屈了沈音徽。
他道:原本离你们的婚期还有一个月,万事还有准备的余地,现下突然改变婚期,只能一切从简,恐怕会委屈了徽儿。
简清道无妨,说改变婚期也是沈音徽的意思。
自沈音徽回京以后,崔氏和董氏就万般阻拦他们的亲事,简震只当沈音徽和简清是为了防止董氏和崔氏再生枝节,才生出了提前成亲的念头,倒也没做多想。
既然外甥女不嫌委屈,他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这边沈音徽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董氏和沈晋,女儿遭过难,受过委屈,只要不提出格外过分的要求,沈晋都会答应。
沈音徽和简清本就有婚约,她既想提前大婚,沈晋这个做父亲的自也不会阻拦,当即就答应了。
沈音徽年纪小,陪嫁的事务又极繁琐,沈晋唯恐沈音徽打理不过来,便让董氏为沈音徽准备陪嫁。
自沈音徽回了京,董氏屡战屡败,不知被她磋磨过多少回,好容易得到拿捏她的机会,自会牢牢握在手中。
董氏当即便应允了,她笑着看向沈晋:徽儿是咱们家的大小姐,独一份的尊荣,我定将她的嫁妆打理的妥妥帖帖,让她风风光光嫁入简家。
董氏最近做事确实欠妥当,但过去的十几年里却是贤淑端稳的,说到底,沈晋心里还是信任她,否则也不会把沈音徽的嫁妆交给她打理。
董氏当了十几年的家,熟谙内宅的弯弯绕绕,不到两日的时间,就给沈音徽准备了八十八抬嫁妆。
普通人家嫁女,五十抬嫁妆就能应付过去,家里富庶一些的加到六十六抬也不少见,除却王公贵族,普通人家甚少会拿出八十八抬嫁妆。
不懂行的人见了那满满的八十八抬红漆箱子,定会赞扬董氏贤良淑德,沈音徽却不会被轻易糊弄了去。
她带着康嬷嬷亲自将箱笼查看了一番,那里面的东西看着满满当当,却都是不值钱的物件,折算起来连一千两银子都不够。
嫁妆是新妇的底气,若是嫁妆不足,新妇又如何在夫家立足?康嬷嬷看向沈音徽,低声斥道:董氏真是个黑心肝的,她怎得能如此待姐儿,莫说府上的资产,便是夫人当年的陪嫁折算起来也足有五千两银子。
夫人只姐儿一个骨血,她的嫁妆理应归姐儿所有,董氏不给姐儿添银子也就罢了,怎么还把本属于姐儿的东西克扣了去。
康嬷嬷年纪大了,沈音徽唯恐她气坏了身子,赶忙低声安慰:嬷嬷莫要生气,这红漆箱子只是明面上的嫁妆,除却这个,还有铺子和银票这些实打实的东西,箱子里的东西薄了一些,旁的也许丰厚那!康嬷嬷道有道理,但还是不放心的叮嘱:嫁妆是一辈子的大事,小姐一定要谨慎些个,待有了空闲亲自到别翠轩瞧一瞧才是。
沈音徽道是,和康嬷嬷一起回了听雪阁,待康嬷嬷回屋歇下,她便去了别翠轩。
嫁妆本就是放在明面上的东西,董氏也不瞒着沈音徽,听了她的来意后便将嫁妆单子拿了出来。
沈音徽认认真真把嫁妆单子看了一遍,单子倒是蛮厚实的,正经的东西却一件也无,除却红漆箱子里那些零碎外,银子只三百两,外加一些老不实行的金银首饰,和一间位置偏僻的粮油店。
沈音徽合计了一下,她所有的嫁妆加起来是超不过两千两银子的。
董氏倒也真敢糊弄她。
要出嫁的女子就是这点艰难,眼看着你就要出阁,本家已把你当成了外人,婆家又尚未接纳你,颇有两头都不沾的窘迫感。
譬如这嫁妆,合该父母给多少拿多少,若是嫌弃父母置办的少,便有吃里扒外的嫌疑,定会被家人说嘴。
董氏也就是拿住了这点,知道沈音徽没法子和她谈论嫁妆的薄厚,这才明目张胆欺负沈音徽。
沈音徽也不和她辩驳,笑盈盈将嫁妆单子放到原处,道了一声:劳烦母亲了。
而后便起身离去。
看着沈音徽的身影走远了,沈音眉才从屏风后走出来,她腻到董氏身边,开口说道:沈音徽倒沉得住气!董氏将手中的杯盏放到案几上,低声说道:她便是沉不住气又能如何,左右嫁妆单子已经拟好了,她总不能跑到你父亲跟前哭诉嫁妆太少。
届时便是你父亲再喜欢她,也得心生嫌隙,责怪她吃里扒外。
沈音眉捏着帕子低低笑了两声:还是母亲有法子,让那贱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
董氏轻叹一口气,若不是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想做的太绝,可谁让沈音徽抢了简清呢,简清年纪轻轻便官居正四品,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娶了眉儿不知该有多好。
想到那区区两千两的嫁妆,沈音眉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的母亲简氏便是从简家出来的,嫁到沈家时带了多少嫁妆,简家人清清楚楚。
沈音徽作为简氏的独女,现下要嫁回简家了,沈家不仅不给她增添嫁妆,竟连简氏的嫁妆也昧了去,到时候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沈音徽知道舅父和简清不会计较她的嫁妆,但她自己却咽不下这口气,母亲留下的东西都是给她的,总不能便宜了董氏。
沈音徽思忖半晌,提步去了沈晋的书房。
女儿要出嫁了,以后相见的次数只会更少,做父亲的总是万分不舍的。
沈音徽一进屋,沈晋就吩咐下人给她上了各色点心,只让她挑拣着吃。
沈音徽吃了两块儿如意糕,而后便拿起一块儿梅花香饼递到沈晋跟前,她记得父亲最喜欢吃梅花香饼。
夕阳西下,金黄柔美的光晕透过格棂窗照到屋内,长相有三分相似的父女二人相对而坐,一起就着茶水吃点心,说不出的温馨和美。
沈音徽是沈晋的头生女,沈晋最疼爱的就是她,小时候,沈晋常把她抱在膝头,亲自教她读书写字,这是董氏的儿子沈瑾瑜都没有过的优待。
女大避父,随着沈音徽的长大,父女二人便不能像以前那样亲昵了,但他们的情分却丝毫未减。
想到要出嫁了,沈音徽心里蓦得就生出了一丝酸楚。
沈晋也舍不得沈音徽,但女大当婚,无论怎样,沈音徽都得嫁人。
他开口安慰:女儿家都得经这么一遭,所幸你要嫁的是你外家,你舅父疼你,清哥儿也是个上进的,你嫁过去以后定不会受委屈。
若是想家了,就只管回来,有你舅父做主,你舅母也不敢多说什么。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事到临头,心里总是不好受的。
沈音徽嗯了一声,声音嗡嗡的,显见是带了哭腔。
沈晋怕她伤心,便把话题望别的地方引:你母亲已经把嫁妆准备好了,你去看了没有,可还满意?有了沈晋的提醒,沈音徽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也不说不满意,只低声问沈晋:家里可是遇到了难处,银钱是不是不够用了,若是不够用,莫说把把母亲的嫁妆挪出来,便是把我的体己都添进来也应当应分。
董氏的嫁妆都把持在她自己手中,无需言说,沈音徽口中的母亲便是她的亲母简氏。
沈晋不懂内宅的弯弯绕绕,愣了一瞬,说道:家里银钱富足,哪里需要动你的体己,再者,你母亲的嫁妆都是留给你的,又岂能随意挪用?话头递到嘴边,沈音徽便接了下去:今日我到别翠轩看嫁妆单子,我的嫁妆若折成银子,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千两,继母是个和善的,若不是家里遇到了难处……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见沈晋沉了脸色,沈家虽比不得王公贵族富庶,却也是殷实人家,家里除了田庄铺子,还有祖宗留下来的基业,钱财富足,从未缺过银钱。
沈晋便是再不谙内宅的弯弯绕绕,此时也晓得是董氏在做手脚,故意克扣沈音徽的嫁妆。
枉他信任董氏,没想到董氏竟这样狭隘。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眸看向沈音徽,温声说道:家里不缺银子,便是缺了也不会克扣你母亲的嫁妆,你只管安心待嫁,旁的事情且都交由父亲来解决。
董氏是沈家的当家主母,且育有一子一女,便是为了孩子的前程,不到万不得已,沈晋也不会下董氏的面子。
沈音徽明白沈晋的难处,她知道沈晋虽没多说什么,私下里一定会给她做主。
夜间,沈晋到别翠轩走了一趟,第二日沈音徽的嫁妆单子便厚了一倍,那些乱七八糟的陪嫁都被剔除,加了很多真金白银。
零零总总加起来,足足有八千两银子,不可谓不丰厚。
与此同时,简忠也来了信,只说寻遍了整个江南道也没找到人牙子的踪影,沈音徽心里着急却也无能为力,董氏是沈家的当家主母,若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无论如何都扳不倒董氏。
董氏挨了沈晋的教训,再不敢动小心思,这一日是则阳候府郑老夫人的寿辰,为了显示自己待女儿们一视同仁,便带着沈音徽和沈音眉一起去拜寿。
公侯之家的滔天富贵,普通人家自是不能比的,则阳候府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十分气派。
董氏带着两姐妹给郑老妇人拜完寿,便到下首落座,则阳侯府是侯爵,来往的大都是有爵位的人家,沈家的门第在这里是不够看的。
是以董氏的座位也排在最外围,一场宴会下来,基本上连话都够不着和侯夫人说。
沈音徽倒是不介意坐在哪里,她的亲事已定,又不想着攀高枝,无需在宴会上讨好高品阶的妇人,因此十分自在。
董氏却不然,她原想把沈音眉嫁给简清,现下事情已然成不了了,只得在宴会上给沈音眉箝摸人家。
沈家的门第和在座其他人家相比本就偏低,且董氏又是商贾出身,因此极少有贵妇人愿意和她打交道,一场交际下来,董氏吃了不少冷言冷语。
董氏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不好受的,给沈音眉使了个眼色,母女两个到偏厅说贴心话去了。
沈音徽正自顾自吃茶点,只见招待男客的花厅走出来几个人,走在中间的那人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袍,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不是简清又是谁?简清也看到了沈音徽,忙跟身旁之人寒暄了几句,就冲着她的方向走去。
大瑞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像前朝那样严苛,且沈音徽所在案几的现下只她一人,简清索性就坐到了她对面。
青梅竹马的表兄妹相视而笑,絮絮低语起来,二人你给我夹一筷子菜,我给你倒一杯盏酒,郎情妾意,互相迁就,说不出的和煦温存。
高台之上,江辞将目光投在沈音徽和简清身上,则阳侯只当他初入京都,对京都的人不熟悉,便上前解说:在座的男子是户部侍郎简清,此人好学上进,年纪轻轻就官居四品,前途不可限量。
他对面那人是工部侍郎家的大姐儿,二人原是表兄妹,后来家里的长辈想要亲上加亲,就给他们订了亲。
工部侍郎上进儒雅,沈家大姐儿又仙姿玉貌,实奈佳配。
则阳候说完话就小心翼翼打量江辞的神色,江辞的面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手中的杯盏化为了粉砾,碎碎的瓷片扎入他的掌心,一片淋漓。
则阳候大惊失色,只当自己说错了话,连连躬身致歉。
赶忙叫来大夫,让大夫给江辞处理嵌在掌心的碎瓷片。
不管大夫挑瓷片还是上药粉,江辞都置若罔闻,他的眼光始终都落在沈音徽身上。
月余未见,沈音徽比以前丰腴了一些,脸颊白中带粉,莹莹的要发光一样,光彩照人。
她拿起一块儿绿豆糕,从中间掰成两半,一半放到自己口中,一半递到简清跟前。
她含笑吃着绿豆糕,盈盈的双眸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
江辞这才知道沈音徽真正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神态,原来她在肃王府时的嬉笑哀怒都是哄骗他的,亏他还当了真。
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滋味,像是带着酸,又含了一点点涩,江辞只觉得陌生又难耐。
她最美好的一面从未给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