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到达尾声, 沈音徽和简清一起出了花厅,花厅对面有一个高高的观景台,亭台之上站着两个人, 一人年近四旬, 身子微微发福, 是今日的东道主则阳候。
另一人身穿墨色长袍, 身材颀长,俊美无俦, 身上带着读书人的落拓之感又暗含锋芒,不是江辞又是谁?沈音徽呼吸一滞,向前踉跄而去。
若不是简清眼疾手快扶着住了她, 她今日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
简清看向沈音徽,只见她眼神凄慌, 脸色苍白,菱唇半点血色也无, 赶忙低声询问:你怎么了?不到万不得已,沈音徽不想把自己曾经委身那人的真实身份告诉简清, 江辞权势滔天, 简清只是户部侍郎,便是知道了江辞的存在也无能为力, 何故让他徒增烦恼。
沈音徽轻咳一声:大约是因着饮了一杯果子酒,我的头有些晕。
身边之人都知道沈音徽酒量差,简清也没有多想,扶着她坐到一旁的杌子上歇息, 待她的脸色和缓了, 才起身出了则阳候府。
则阳侯府之行, 沈家三人皆败兴而归, 董氏和沈音眉被贵妇打击了一番,只觉得尊严受辱,一回府便缩到别翠阁休整去了。
沈音徽呢,胆子都被吓破了,唯恐出现变故,整个人怏怏的,半点精神也提不起来。
缩到卧房小憩了一会儿,刚起身,连枝就进门回禀说是表少爷来了。
简清担忧沈音徽的身子,回家后让仆妇煮了一盅醒酒汤,便拎着去了听雪阁。
沈音徽从寝屋出来,简清见她的脸色已恢复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只耐心叮嘱:你的体质不适宜饮酒,以后莫要贪杯,没得伤了身子。
沈音徽点头应是,这时简清从袖兜里拿出一块儿沉香原料:你的身子既没事了,我们便一起制一罐香。
制香是风雅事,在京都的宦官人家很是盛行。
沈音徽含笑应允,将简清引到香室。
二人一个研磨沉香,一个铺叠茉莉花瓣和侧柏叶子,茉莉花与侧柏叶子重叠成圆形的饼子,柏叶在下面,茉莉花在上面,压紧实了,再将沉香颗粒压入茉莉花中,片状香饼便制成了。
将香饼放到阴凉通风的地方,待自然风干,便可放入熏炉熏屋子。
制香可平心静气,一番操作下来,沈音徽惶惶不安的心绪果真平静了许多。
她看向简清,温声说道:待香饼干透了,我让丫鬟送几饼到简府,这沉香是我们一起制的,你也要熏一熏才好。
简清道好,他倒是十分乐意和沈音徽用同一种熏香。
日暮西斜,金色的霞光撒遍整个院落,眼见着就到了用晚饭的时辰,沈音徽不想独自用饭,便开口邀简清一同用饭。
简清也不客气,和沈音徽一起进了饭厅。
映雪将饭食一一端上桌,有清蒸鲈鱼,剔缕鸡,鱼香茄饼,白灼菜心,芸豆卷,外加一罐老鸭汤,算不得多丰盛,却都极合简清的口味。
看着饭桌上的饭食,简清愈发钟意沈音徽,徽儿不仅容貌出众,端庄守礼,处事也是一等一的妥帖,能娶她为妻,是他的幸运。
他们都是温和守礼的人,你给我盛一碗汤,我给你夹一筷子菜,你来我往,虽不多言,却十分和睦温馨。
沈音眉白日里受了气,又听说简清到听雪阁和沈音徽一起制香吃饭,心中怒火更盛,她现下没着没落的,凭什么沈音徽就可以和心上人你侬我侬?她不好受,沈音徽也别想顺心。
沈音眉当即就杀到了听雪阁。
她走到饭厅,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饭桌旁的二人,开口说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倒是扰了大姐姐的好事了。
沈音徽知道沈音眉没安好心,却不想当着简清的面和她针尖对麦芒,于是勾起唇角笑了笑:妹妹说的是什么话,你能过来,我满心的高兴呢!话毕就看向垂立在一侧的映雪,吩咐道:快去给二小姐添一副碗筷!映雪往饭桌上添了一副碗筷,而后抽出桌下的玫瑰椅,请沈音眉就坐。
沈音眉也不客气,大喇喇坐到沈音徽身旁,挑挑拣拣吃了一些饭食,而后拿起汤勺往自己面前的瓷碗中盛汤。
冬日里寒凉,便是在饭厅内,一刻钟下来,老鸭汤也泛了凉。
沈音眉却睁眼说瞎话,只道老鸭汤太汤,手腕子一翻,便将满满一碗汤倒到了沈音徽的衣衫之上。
左右沈音眉也嫁不进简家了,她也不用再顾及自己在简清心中的形象,只想惹得沈音徽大怒,让简清看到沈音徽不为人知的一面。
沈音眉自认为挖了一手好陷阱,没想到沈音徽压根不往里面跳,沈音徽像是没看到沈音眉故意倾洒汤汁一样,赶忙拿出自己的手帕给沈音眉擦拭手上残留的汤水。
一边擦一边道:妹妹的肉皮娇嫩,没有被烫坏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若是觉得不适,我立马就让映雪去外面请大夫。
沈音眉原想激怒沈音徽,哪里能想到沈音徽这样沉得住气,沈音徽不发怒也就罢了,竟还转过来给她擦拭手腕,沈音徽这样一表现,简清定会更加怜惜于她。
沈音眉偷鸡不成蚀把米,心里又气又憋屈,她猛地把手缩到衣袖内,瞪大眼睛盯着沈音徽,气咻咻道:你少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莫要以为你伪装的好,简清哥哥就看不出你的黑心肝来……够了!和煦温雅的人发了怒也是极有威力的,简清放下筷子,将目光投在沈音眉身上:二小姐还是留点口德比较好,莫要因为徽儿心底善良就得寸进尺。
适才明明是你故意将汤汁洒在徽儿身上,徽儿不与你计较也就罢了,你竟还想着倒打一耙,你小小年纪,心肠怎得如此歹毒?沈音眉原以为温润如玉的简清是不会发怒的,没想到他竟会为了沈音徽痛斥于她,她本就郁闷的心情愈加难受,眼泪扑簌簌就掉落到地上。
女子流泪本该让人怜惜的,简清看到沈音眉哭泣却只觉得厌烦,若是在简家,他定得让人把沈音眉叉下去,身在沈府却不好喧宾夺主。
沈音徽也不想看到沈音眉哭哭啼啼的模样,转头看向沈音眉的丫鬟: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你们小姐搀回别翠轩。
大小姐发了话,丫鬟自是要听从的,赶忙上前,连拉带扯的把沈音眉拽出了饭厅。
沈音徽依旧是端庄守礼的模样,仿佛在为妹妹的蛮横无知感到羞愧,她尴尬一笑,对简清道:二妹妹不懂事,实在是让你见笑了。
简清只道无碍,这才把目光投在沈音徽的衣衫上,大冷的天,那碗老鸭汤已全然浸透了沈音徽的衣衫,油脂凝固起来,脏兮兮一大片。
简清唯恐沈音徽受寒,开口说道:你赶紧去换一身衣裳,没得冻着了。
油腻腻的衣裳贴在身上,难捱的很,沈音徽也不客气,转身回了内室。
待她沐浴完毕,且换好衣衫的时候,简清已告辞离开。
他是有分寸的人,哪怕再想和沈音徽亲近,只要天黑了,也绝不多做停留。
江辞坐在太师椅上,冷眼睇着王令,等着他汇报沈音徽的行踪。
王令惴惴地跪到地上,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在肃王府时,沈音徽只不过和二爷多说了几句话,王爷尚且醋意滔天,现下沈音徽真的和未婚夫情意绵绵、琴瑟和鸣了,也不知王爷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说话!江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令深吸一口气,不敢再迟疑,把沈音徽和简清一起制香吃饭的事情说了一遍。
话毕,他偷偷掀起眼皮,窥视江辞的反应,江辞的神色倒是没什么异常,手中的毛笔却已断成两截。
王令瑟缩一下,唯恐遭受池鱼之殃,悄无声息退出了书房。
白日里紧张了大半天,到了晚上,沈音徽才松弛下来,早早便回内室就寝去了。
迷迷糊糊中闻到一股清冽醇厚的甘松香味,沈音徽只当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没当回事,翻了个身,接着睡觉。
一只遒劲有力的手臂自腰间穿过,手腕一勾,便将沈音徽勾了个满怀。
身旁似是多了一个火炉,又热又硬,散发着浓重侵略气息。
沈音徽不自觉想要那人拉开距离,却被箍得更紧了。
两具身体紧贴在一起,一个柔软单薄,一个火热硬朗,触感天差地别。
这时耳边响起江辞低沉的声音:和简清在一起可快活?天光微亮,沈音徽盯着床幔愣愣发怔,回忆起昨夜的种种,既模糊又真实,江辞那低沉的声音,坚硬的触感仿佛真的一样。
沈音徽不由觉得好笑,她是魔怔了不成,莫说沈府守卫森严,单说江辞那孤傲自矜的性子,也不会做出夜探香闺的事情来。
沈音徽抬手揉揉太阳穴,她真的是被江辞给吓坏了,以至于日夜忧思,草木皆兵,再这样下去便是连身体都得垮掉。
她轻叹一口气,只希望能顺顺利利成亲,等成了亲便尘埃落定了。
简家的聘礼流水一般抬进正院,三百斤的橘饼、四担棉线,糖果六担,三牲海味、绫罗绸缎……足足有五十担。
除此之外就是实打实的礼金,董氏打开礼金单子,上面赫然写着白银七千两。
普通官宦人家下聘时,三千两礼金已算体面,足足七千两便是聘郡主都使得。
按说家里女儿的聘礼丰厚,做母亲的应当高兴才是,可看到沈音眉那张含羞带恨的脸,董氏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沈音眉要强,自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要和沈音徽比高下,起先是瞧上了简清,她们母女二人虽苦心筹谋了一番,到底也没争过沈音徽去。
再看看简家下的聘礼,除非沈音眉高嫁到极贵的公侯伯爵之家,否则,男方下的聘礼又怎么越得过沈音徽去。
按说沈音眉生的也算标致,身份和沈音徽不相上下,可不知为何,哪怕董氏屡屡带她去参加宴会,也没有上得了台面的人家上门提亲。
姐妹二人一个成婚在即,聘礼成山。
一个前功尽弃,无人问津。
无需思索,也知沈音眉此时有多悲愤无奈。
沈音眉怒火中烧之际,只见丫鬟引着沈音徽进了正院。
沈音徽今日梳了堕马髻,头戴浅绿色邹纱宫花,身穿鹅黄色坠银丝褙子,堕马髻随性,鹅黄色娇嫩,这样一打扮,越发显得娇俏灵动。
沈音徽越是娇妍美丽,沈音眉越是怒不可遏,在这场亲事争夺中,沈音徽是毋庸置疑的胜利者,沈音眉只当她是故意出来显摆的,心里越发过不去。
沈音眉瞥向系着红绸的玉如意,玉如意象征着吉祥如意,成亲的当口,她若是把玉如意打碎了,定能给沈音徽添堵。
沈音眉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身子一歪,便向玉如意的方向摔去,翠色的玉如意应声落地,摔了个七零八落。
哎呀,都是我的罪过,竟不小心把姐姐的聘礼撞碎了。
沈音眉假模假样嗔了一声,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
沈音徽本就因着江辞而惶惶不安,现下象征着吉祥如意的聘礼被打碎了,心里更加难受。
碎片七零八落,她原本应当和美甜蜜的亲事似乎也被击碎了,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沈音徽只觉得堵得难受,走上前去,抬手便给了沈音眉一个耳光。
沈音眉被打懵了,董氏也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沈音眉才捂着脸颊呜呜哭了起来。
上次在听雪阁被打,是她势单力薄,她从未想到沈音徽敢当着董氏的面掌掴于她。
她心里虽觉得委屈,到底也算抓住了沈音徽了把柄,只一边哭泣,一边朝董氏使眼色。
董氏自不会任由自己的亲生女儿被打,她乜着沈音徽,沉声训斥:简家送来的聘礼虽华贵,却也是死物件,你二妹妹不过无心之失,你竟也值当为了一个死物件掌掴于她,你也太专横跋扈了。
现下是在家里,便是你做的再不对,好歹有长辈为你周全,若是嫁去了别人家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我是你嫡母,担着教养职责,便是为了你嫁到夫家以后能过的顺遂一些,也得让你长长记性。
董氏看向一旁的刘婆子:刘妈妈,你是府里的老人儿,今日教养大小姐的活计就由你来做。
也无需多么严苛,你只需让大小姐知道被人掌掴的滋味有多难堪即可。
虽然众人都知道沈音眉是故意将玉如意打碎的,但只要她矢口否认,谁也没法子证明她是故意的,沈音徽打人却是铁板钉钉,是以董氏有足够的理由教训她。
刘婆子是董氏的心腹,生得人高马大,力大无穷,有了董氏的暗示,她掌掴沈音徽时自是要用十二分力气的。
刘婆子走上前,举起手掌就要动手,这时康嬷嬷挡到沈音徽跟前,厉声说道:夫人可要三思,大小姐是待嫁之人,眼看着就要出阁了,脸上若是留下什么印记,到时候丢得可是整个沈府的脸面。
纵观整个沈府,董氏最看不惯的人便是沈音徽和康嬷嬷,康嬷嬷仗着自己是简氏的乳母,年纪大资格老,处处和她作对,若不是沈晋敬重康嬷嬷,她早就把这个老不死的除掉了。
现下眼看着就要给沈音眉出气,这个老不死的就站了出来,偏偏说出去的话还让人无法辩驳。
沈音徽虽犯了错,到底是内宅私事,若是让她在成亲当天出丑,便是沈晋也不能罢休。
董氏气咻咻哼了一声,眼风扫向刘婆子。
刘婆子会意,默不作声把手放了下去。
虽不能掌掴沈音徽,却也不能轻饶于她,董氏看向沈音徽,退而求其次道:你的性子太过于跋扈,便是嫁了人,也做不好贤内助,你且去听雪阁抄写《女戒》《女则》静一静性子,三日内便不要出门子了。
这是变相将她禁足了,沈音徽大婚在即,需要筹备的事务繁琐至极,三日出不了门不知得耽误多少事?沈音徽心里也有些郁闷,但若是重来,她依旧会掌掴沈音眉。
午后,沈音徽正在抄写《女戒》,只听院子里闹哄哄一片,这时连枝进了门,连枝似是见到了极稀奇的事,瞪着眼睛看向沈音徽:小姐,你定想不到哪位达官贵人来咱们府里了,你快猜一猜?不同于映雪的沉稳,连枝性子活泼,倒是难得的真性情。
沈音徽整颗心都揪了起来,难受得紧,她抚住胸口,试探性问道:莫不是肃王?映雪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角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真是神了,小姐莫不是女诸葛转世吧,足不出户也能窥尽天下事。
那会子肃王递了帖子,说是晚上要来府上拜访,夫人虽摸不清肃王的来意,却也不敢慢待。
现下不过未时,夫人已让厨房吊上了晚上要用的高汤,不说花厅的茶几座椅,便是用饭的碟子筷子,夫人都置换成了新的。
也不知那肃王是何方神圣,人还未出面,家里已为他忙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