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是大瑞最有实力的藩王, 他辖制着大瑞最富庶的封地,兵强马壮,莫说小小的沈府, 便是皇帝见了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更遑论小小的沈府。
董氏一向爱钻营, 现在贵人进了门, 她自得拼尽全力钻营。
江辞和沈府素无交集,沈音徽推测他当是冲着她来的, 所幸她现在被禁了足,无论如何她只躲在寝屋不出去也就是了。
夜幕降临,便是院内的灯笼也换成了新的, 比平日里的要亮堂好几分。
沈晋和董氏站在沈府大门口,擎等着贵人莅临。
他们一个身穿青色云雁补子官服, 头戴乌纱帽。
一个身穿铁锈红掺金丝大袖衫,饰纯金嫘丝头面, 庄重得让人咂舌。
二人踮着脚尖眺望远方,这时只见一辆低调的青帷马车从远方驶来, 沈晋赶忙让门房打开正门, 将马车迎了进去。
马车在正院停下,沈晋上前掀开车帘, 只见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下了马车。
他早就听说过江辞的威名,只当他应是威风彪炳的,没成想他生得这样温雅俊逸。
待江辞站定,沈晋和董氏一齐上前给他行礼, 他抬起手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起, 随即便进了花厅。
厅内的陈设是用了心思的, 无不显示着董氏的热情好客, 可惜这些在董氏看来顶顶好的东西,在江辞眼中却稀松平常。
沈晋混迹官场多年,虽不是长袖善舞的人,可在场面上也没露过怯。
约是因着江辞威仪太重,今日在这个年轻的后生面前,沈晋竟畏手畏脚起来。
直直地站在饭桌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辞将目光投在沈晋身上,温声说道:沈大人莫要拘谨,本王只是来府上拜访,不为公事,你还是入座罢!沈晋这才讷讷地入了座,只还是不敢离江辞太近,只坐到了他的下首。
沈晋是四品的文官,来往的也都是和他的官职不相上下的官员,现在家里来了这么一尊大佛,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招待,就连要和江辞谈论什么,都格外让他为难。
沈晋苦思冥想一番,总算找到了话题,他的祖籍在江南道,江南道又江辞的封地,和江辞聊一聊江南的风物总不会出错。
心里有了成算,沈晋这才磕磕巴巴开了口,所幸江辞并不故意为难他,他说四五句,江辞便会回上一两句,气氛也算融洽。
沈晋诚惶诚恐的和江辞寒暄了一阵子,这才让人上饭食。
饭食都是提前预备好的,董氏一发话,婢女便端着盘子鱼贯而入。
各色佳肴都上了桌,只剩下一盅压轴的佛跳墙未上,这时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色折枝褙子的少女端着一个描花鸟漆金汤盅进了门。
少女容色明丽,眉间描了一朵胭脂牡丹,愈显娇艳,不是沈音眉又是谁?看到来人沈晋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去,闺阁女子哪里有招待外男的道理,董氏来这一手,无非是想让沈音眉在江辞面前露脸。
沈晋乜了董氏一眼,只觉得他这个妻子越发短视了,江辞是什么身份,凭两家门第的差距,即便沈音眉入了他的眼,也只能当个妾室,官家女当人的妾室,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届时,他也不用在官场混了,躲在家里不出门都觉得没脸。
沈音眉若是入不了江辞的眼,必得落个轻浮不矜的名头,整个沈府的女眷都得被江辞轻视。
两相合计下来,无论怎样都讨不到好去。
董氏察觉到了沈晋责怪的目光,只视而不见,左右沈晋不能当着江辞的面发作,即便她的行为逾矩了,沈晋也无能为力。
董氏笑着看向江辞,谄媚道:我家二娘没别的好处,就是喜欢煮汤做饭,今日知道王爷要过来,自午时就到厨房忙活,直到此时才炖了这一盅佛跳墙出来,还请王爷赏个脸,尝一尝这羹汤的味道如何?她不说话还好,说完话,沈晋的脸色更黑了,自家的女儿得轻贱到什么地步,才会眼巴巴守在厨房,给一个非亲非故的外男炖一下午的汤,她是没人要了,还是嫁不出去了,怎能做出这般自甘下贱的事情来?看着这对母女谄媚的样子,沈晋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谁晓得以后这位权倾天下的藩王会怎样看待他,莫不会以为他的官位也是靠投机取巧得来的吧。
江辞的目光在董氏和沈音眉身上一扫而过,心里只觉得可笑,沈音徽骨子里何等的孤傲清高,他许以侧妃之位都不为所动,她的继母和继妹竟是这等货色。
他轻嗤一声,却也并不当场让沈家人没脸,开口说道:辛苦二小姐了,这佛跳墙本王必得好生尝一尝。
若说沈音眉喜欢简清倒也不尽然,沈音眉打小就喜欢和沈音徽打擂台,凡是沈音徽的东西,她都想霸占,这才一心想和简清成亲。
现下听从董氏的安排见到了江辞,才觉得除却简清外,旁的男子也是极好的,江辞不仅生得俊美无俦,身上还有一股子让人不敢直视的贵气,若是能和这等天潢贵胄厮守,也是很让人期盼的。
听到江辞要喝汤,沈音眉赶紧盛了一碗,含羞带怯得把汤碗捧到江辞跟前。
江辞轻啜一口,温声道:二小姐果然好手艺,不若坐下一起用饭吧!沈晋只觉得不妥,开口说道:小女常居于深闺,没见过世面,她做的羹汤犹能凑合,若是陪客是万万不妥的,恐污了王爷的视听,还是让她退下吧1还未等江辞开口,董氏便抢先表了态:哪里有人天生什么都会,还不是靠后天积累,今日能有幸招待王爷,眉儿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场面,都不会怯场了。
便是面人都有三分脾性,更遑论一向爱惜名声的沈晋?面对铁了心要丢人现眼的董氏,沈晋心头烧起一团怒火,几欲压制不住,若不是江辞在场,他定要让董氏好看。
江辞似笑非笑看了董氏一眼,低声道:夫人既想让家里的孩子见世面,便让他们尽数过来吃席吧,总不好厚此薄彼。
董氏觉得江辞的要求有些怪异,至于哪里怪异又说不上来,贵人提了要求,她是不敢违逆的。
心里却有些不快,好容易把沈音徽禁足了,此时将她请来,就相当于变相解了她的禁足,眉儿那一巴掌算是白挨了。
丫鬟到听雪阁的时候沈音徽正和映雪一起打络子,丫鬟敲开门说明来意,沈音徽打络子的手当即就顿住了,她原以为自己被禁足,便能躲过一劫,没想到江辞这样执着。
她躲避江辞尚且来不及,又如何会轻易和他见面。
沈音徽轻咳一声,胡乱找了理由搪塞:按说贵人发了话,我应该去陪客的,但我的身子不争气,现下头昏脑涨,连床都下不了,实在不好到贵人面前丢人现眼,没得过了病气给客人。
小丫鬟只是个传话的,把话传到了就算完成了任务,也不敢多做置喙,于是又折回花厅。
这时十岁的嫡子沈瑾言、五岁的庶子沈瑾墨,八岁的庶女沈音柔已坐到了饭桌旁。
一桌人都未动筷,似乎擎等着沈音徽一样。
丫鬟惴惴地行了个礼,开口说道:大小姐身子不适,恐过了病气给贵人,特让奴婢向贵人告罪。
听到丫鬟的回禀,董氏心里乐开了花,沈音徽生得仙姿玉貌,气质卓然,她若是来了,一来会抢掉沈音眉的风头,二来会解掉禁足,实在不是好事情,现下她生了疾便再好不过了。
董氏看向江辞:没想到大姐儿生了疾,真是不巧得很,如此我们便先开席吧,也无需等她了。
董氏说完话便等着江辞表态,不料江辞一言不发,只端着茶盏喝茶。
董氏心道贵人是觉得被怠慢了,这才不言语。
沈音徽生病事小,得罪了肃王可是大事,董氏看向一旁的丫鬟:咱们王爷宽宏,并不嫌弃大姐儿生了疾,你再到听雪阁走一趟,无论如何都要把大姐儿请过来。
这便是下了死命令了,丫鬟只得再次奔向听雪阁。
沈晋虽心疼女儿,但看到江辞的态度,也不敢多言。
只坐在太师椅上,静待沈音徽。
丫鬟把董氏的原话告诉沈音徽,她知道这次是躲不过去了,也不特意梳妆打扮,穿着半旧的衣裳,素着一张脸便进了花厅。
心里虽不忿,面子上却要过得去,沈音徽蹲身向江辞、沈晋、董氏行了个礼,面带歉意道:我来得晚了,这才耽误了各位用饭,实在是罪过。
沈晋看了江辞一眼,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向沈音徽招了招手:你的身子不适,王爷是不会和你计较的,赶紧入座吧。
沈音徽应了一声是,起身走向饭桌,这才发现只有江辞旁边还有空位。
也没有别的原因,实在是因为江辞的气场太过于强大,除了心有所图的沈音眉,旁人都不敢离他太近,这才造成了当下的局面。
沈音徽没有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坐到江辞身边。
待她落了座,江辞才拿起跟前的筷子,众人这才敢动筷。
桌上的饭食十分丰盛,若是平时,沈音徽定能大快朵颐,可现在有江辞坐在身旁,她半点食欲都没有,甚至全身的神经都是紧绷的,根本吃不下去东西。
只拿起筷子随便吃了两口,权当陪客。
虽说世家大族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有贵客在,饭桌上也不好冷场,沈晋最先给江辞敬酒,而后便是董氏,董氏心里不痛快,自不会轻易放过沈音徽。
待她敬了酒,便看向沈音徽:大姐儿,今日因着你才耽搁了王爷用饭,你也敬王爷一杯,权当给王爷赔罪了。
沈音徽的酒量董氏心知肚明,她之所以让沈音徽敬酒,就是让她出丑,偏偏当着众人的面,沈音徽没法子拒绝继母的要求,只好硬着头皮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江辞瞥了一眼举在自己跟前的酒杯,开口说道:本王今日不想再饮酒了。
这话便有些不客气了。
沈音徽不以为意,暗暗舒了一口气,默默把手中的杯盏放下。
董氏却有些讪讪的,酒是她让沈音徽敬的,江辞不喝,打得便是她的脸。
她心中不快,却又不敢发作,只低下头用桌上的饭食。
沈音眉窥见董氏的窘迫,便想为她解围,她笑盈盈看着江辞,大着胆子道:既然王爷不想喝酒,便想姐姐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吧!江辞嗤笑一声,将心中的不屑赤luoluo展露在脸上:二小姐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去了不成,你母亲是长辈,尚可以指使你姐姐,你是个什么身份,也配指使你姐姐给人敬茶?沈音眉原想在江辞面前留个好印象,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竟被江辞训斥了,心里又急又悔,唯恐江辞瞧不上她,失去进王府的机会。
她尽力为自己转圜:我年纪小,行事确实欠妥当,但心却是……既知道自己年纪小,便不要掐尖冒头在人前闹笑话。
江辞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这下沈音眉彻底萎靡了,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小脸涨成紫红色,夹紧嘴巴,再不敢多言。
晚饭在董氏母女的丢人现眼中结束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将江辞送到沈府大门口,亲眼看着马车驶出视线,才折回花厅。
再顾不得维护董氏当家主母的面子,沈晋劈头盖脸便责骂起来: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不成,肃王是什么身份,你竟也敢让眉儿在他跟前露脸。
董氏原以为事情会成,哪里能想到江辞压根不拿正眼瞧沈音眉,她知道这次是把沈晋得罪狠了,便胡乱牵扯起来:我做事虽欠妥当,到底也是为了咱们家。
肃王没有接纳眉儿,咱们也不过折点面子,又不会损失什么。
若是接纳了,凭他的权势,咱们家不也得跟着青云直上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老爷的前途着想,老爷可不能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看着董氏极力狡辩、颠倒黑白的样子,沈晋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他要和董氏成亲时,母亲和大舅哥都极力反对,偏偏他被董氏的花言巧语迷昏了头,只觉得董氏的出身虽差了点,心底却极纯良,硬是顶着各方面的压力把董氏娶进了门。
没想到时过多年,董氏的真性情才展露出来。
商人重利,董氏为了利益是半点脸面都不要的,他沈家是书香世家,最重名声,现在有沈音徽掌家,家里尚且安稳。
可沈音徽马上就要出嫁,中馈早晚得交到董氏手中,若任由董氏兴风作浪,沈家的名声终得被她败掉。
沈晋冷冷瞥了董氏一眼,沉声对众人道:夫人身子不适,需到内院休养,以后家里的琐事便交由玉姨娘打理,玉姨娘为了我生了一子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今日起便将她抬为贵妾。
玉姨娘原是官家小姐,十五岁那年因着父亲被上司牵连,获罪入狱,这才委身于沈晋,成了沈晋的妾室。
玉姨娘的身份虽变了,从小受到的教养犹在,她的眼光总要比商贾出身的董氏要长远。
玉氏年轻貌美,秀外慧中,且膝下有一子一女,原就对董氏的威胁极大,若真让她把持了中馈,董氏恐怕再难翻身。
董氏心急如焚,当即便跪在地上大哭起来,只道自己再不会做糊涂事,还请老爷三思。
沈晋已看惯了董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半点都没有动容。
见父亲不为所动,沈音眉赶紧拉着沈瑾言给董氏求情,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沈晋的火气更大了。
沈晋厉声训斥沈音眉:你好歹也是未出阁的姑娘,何故上赶着给人做小,半点闺阁女子的骄矜都没有。
你可知今日的事情若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届时莫说官宦人家,便是商贾都会瞧不起你,你以后还如何嫁人?沈晋一颗关爱女儿的拳拳之心,全然被沈音眉曲解了,她只当沈晋瞧不上商贾出身的董氏,这才借故训斥她,心里只觉得不平。
都是沈家的嫡女,凭什么沈音徽能和心爱之人成亲,且受尽父亲的宠爱,她却亲事艰难,屡屡被父亲训斥?沈音眉心里委屈的很,却又不敢出言反驳,只小声哭泣。
董氏和沈音眉抱成一团,哭泣之声接连不绝,沈晋既厌烦又头疼,抬脚便出了花厅。
看了一场好戏,沈音徽也不再逗留,在映雪的陪同下回了听雪阁。
到盥室沐浴一番,沈音徽穿着寝衣掀开帷帐,帷帐内一男子斜斜躺着,以手支额,定定地看着她。
瞳孔倏然瞪大,沈音徽险些惊叫出声。
帐内的人伸出手臂,轻轻一勾便将沈音徽带到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