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 崔氏伺候简震洗漱完,便自顾自对镜梳妆。
三十来岁的妇人,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 一颦一动皆妩媚动人。
简震懒懒靠在引枕上, 目不转睛盯着崔氏描眉画眼, 待她打扮停当, 才继续晚间的话题:婚礼准备的怎么样了?夜间,崔氏使尽浑身解数伺候简震, 只想魅惑于他,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事。
崔氏思忖一番,左右离简清大婚的时间已不过六七日, 此时,哪怕闹将起来, 也准备不及了。
她轻咳两声,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 捂着胸口说道:我的咳疾犯了,见天的咳嗽, 半点精神都无, 也没有精力打理清哥儿的大婚事宜,这便给耽搁了。
简震倚在引枕上的身子立马就直了起来, 他一直都知道崔氏介意沈音徽曾流落在外,内宅妇人,有自己的私心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他万万没想到崔氏会跟他来这一招。
她是笃定了他会为了体面推迟大婚, 这才有恃无恐。
简震怒目瞪着崔氏斥道:清哥儿和徽儿的亲事是早就订下的, 断无更改的可能, 你既没有精力打理他们的婚礼, 我便抬一位姨娘代为打理,左右有的人愿意代劳。
简震虽脾气暴烈,比不得旁人家的主君温存,可有一点是实打实的好,他洁身自好,身边干干净净,除了崔氏再无旁的女子。
崔氏在简府上无婆母侍奉,下无妾氏争宠,日子不知道有多逍遥,她已年过三十,现在瞧起来倒是妍姿艳质,可过不了几年风华便会不在,又哪里争得过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去?简震若抬一位年轻貌美的妾氏进府,她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以后又如何舒心得起来?崔氏倏得站起身来,三步做两步凑到简震身边,环住他的劲腰哭诉:老爷,我知道你心疼徽儿,可外甥女再近也近不过亲生的儿子,徽儿流落在外那么长时间,谁晓得经历了什么,若是有个万一,以后清哥儿可如何自处?我诚然过分了一些,却是为了咱们的清哥儿着想,你何苦、何苦要因着我的爱子之心折辱于我,抬那劳什子的妾室进门。
崔氏泪盈于睫,犹如被春雨打过的梨花,既娇柔又脆弱,仿佛随时都要晕厥一样,简震虽恼她,到底不忍再提纳妾的事,只冷声嗤道:你既身子不适,便只管到内院歇着,休要再琢磨一些有的没的。
话毕,简震看向候在一侧的丫鬟:去东府请大夫人过来,就说夫人病了,起不了榻,劳烦大夫人费些心,帮忙操办清哥儿的亲事。
东府的大老爷是简震的兄长,简震是嫡出,大老爷是庶出,是以老夫人过世后大老爷便搬离了简府,出去单过。
两家同宗同源,一荣俱荣,是以简震请大夫人进府料理婚事,大夫人断不会拒绝。
崔氏出身高,但处理庶务的水平却比不上长嫂王氏,凭王氏雷厉风行的手段,五日内倒真的能把婚事准备个七七八八。
崔氏既挨了训斥,又不能如意,赔了夫人又折兵,心里郁郁难解,第二日起来竟真的生了疾,头昏脑涨连床都起不来了。
简震只当她装病,也不做理会,径自搬到了书房居住。
王氏也应邀进了简府,王氏和崔氏一个雷厉风行,一个温柔小意,二人性子大相径庭,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她们面上虽不说什么,却都看不上对方的行事作风,暗地里经常较劲儿。
静观简府的局面,王氏虽不知道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为了膈应崔氏,每日晚间王氏都要去内院和崔氏话说家常。
譬如为了准备婚礼,她是何等的尽心,速度是何等的高效,崔氏气得七窍生烟,偏偏又发作不得,还得强颜欢笑向王氏道谢,三两日下来,病情愈加严重。
崔氏生病的消息传到沈府,沈音徽虽不喜欢崔氏,但崔氏毕竟是她的舅母,长辈卧病在床,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过去探望。
沈音徽从库房挑选了几支老人参,由映雪拎着上了马车。
小丫鬟亲眼看着马车远去,而后折返回别翠轩向董氏复命。
董氏只道知道了,挥手让丫鬟退下。
沈音眉到底没经过事,一点都沉不住气,她颦着眉看向董氏:母亲,您真的觉得此事可行吗?万一出了纰漏,我们就进监牢都是轻省的。
董氏猝然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来,沈音眉哪怕有沈音徽一半的心智,她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她道:沈音徽已然扣住了人牙子,我们若是不动手,你父亲早晚得收拾我们,但若是要了沈音徽的命,此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瞒过去,到了现在这个境地,只能冒险一搏。
沈音眉思忖一番,她知道母亲的话有道理,但想到要谋沈音徽一条性命,又无端觉得发憷。
她深吸一口气,暗暗安慰自己,到了现下这种境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沈音徽也不能怪她们心狠手辣。
马车在简府门前停下,沈音徽带着映雪入了内院,简震对沈音徽的疼爱合府皆知,也无需通报,待沈音徽说明来意后,仆妇就把她引到了崔氏的卧房。
刚掀开门帘,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崔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把肺管子咳破一样,形容十分狼狈。
沈音徽顿在原地,待崔氏咳完了,才抬步进去。
她是识礼的人,即便知道崔氏厌恶她,也能和和气气面对崔氏。
沈音徽半蹲下身子行了个万福,温声开口:听闻舅母生了疾,现下可好些了?自然是没有好的,崔氏的额头上系着抹额,脸色蜡黄如纸,一看就是重病陈珂之人。
沈音徽开口询问,也只是客气一二。
崔氏因着沈音徽才被简震冷落,又日日被妯娌奚落,现下自不会给沈音徽好脸。
她没好气道:看到我生病,你心里当是欢快极了吧,是不是盼着我早些死了,你好过来执掌中馈,做简家的当家主母?崔氏是长辈,也是沈音徽未来的婆母,她可以直喇喇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沈音徽却不好冒然和她撕破脸。
沈音徽温声道:舅母尚在病中,需平心静气调养身子才好,莫要胡思乱想,没得加重病情。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说出来的话却柔中带钢,刺得人不好受,偏偏还挑不出错处来。
崔氏捂着胸口喘了几口粗气,待把气喘匀了,才抬手指向沈音徽,有气无力道:你果然是盼着我早死的,否则也不能特特跑过来气我。
沈音徽八风不动,嘴角甚至漾起了一点笑容:气大伤身,舅母还是不要胡乱生气为好。
沈音徽气定神闲,崔氏说也说不过,骂也骂不过,愈加愤怒,当即便拿起床边的茶盏掼到了地上,急赤白咧道: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沈音徽不再犹疑,吩咐映雪把人参放到案几上,转身出了房门。
说不忧心是假的,若是普通的亲戚,沈音徽倒是可以枉顾她们对自己的看法,偏偏那人是她未来的婆母。
内宅是女子的天下,认真说起来,只要婆母还健在,儿媳和婆母相处的时间是远超于夫君的,崔氏那样厌恶她,以后她们却要日日见面,只想起来就觉得揪心。
沈音徽轻叹一口气,且走且看吧,现下她想不出与崔氏和缓的法子,不代表以后琢磨不出来,事情总能解决掉的。
沈音徽沿着甬路往门外走,远远看到简清向她的方向疾驰而来。
可是母亲让你难堪了?因着走路太急,简清说话的声音有些喘。
简清刚下值就听下人禀告说是表小姐进府探望夫人来了。
简震和崔氏的争执旁人不知,简清却是明了的,简清了解崔氏的性子,知道她不会给沈音徽好脸色,这才匆匆赶到内院。
果不其然,远远地就瞧见沈音徽颦着眉,满脸愁容,心里就笃定她受了委屈。
简清低头凝视着沈音徽,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关心和担忧,一股暖意从心田流过,沈音徽只觉得熨帖极了。
单凭简清对她的这份心意,她也要想法子改善和崔氏的关系。
沈音徽把简清身前的衣襟正了正,微笑着说道:舅母性子和善,怎会为难我。
即使把真实情况告诉简清,他也无力改变,又何故让让他徒增忧烦?简清不信:母亲既没有为难你,你为何要颦着眉头?沈音徽低下头,佯装害羞:我入简府,一来为探望舅母,二来是想看看你,万没想到你下值这样晚,我都要离开了,你也不回来。
我好歹也是未出阁的女子,心里虽念着你,却也不好巴巴地赖在府中等着。
原以为这一趟是见不到你了,这才有些郁闷。
听到心上人想和自己见面,简清说不出的高兴,与此同时心里也隐隐生出了一丝愧疚:近日公务繁忙,我这才没腾出时间去看你,倒是让你受委屈了。
沈音徽只道无碍:左右都要成亲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厮守在一起。
其实她是不安宁的,心里发虚,口中才几次三番强调他们的未来十分完满。
似乎说的多了,便能为以后的美好生活多加一层保障。
简清不知道沈音徽心中的不安,抬手在她的鼻尖刮了一下:总不能让你白来,我带你到后花园逛一逛。
冬日枯燥,大多数人家会在后花园栽种梅花应景,简家却不然,简家的后花园尽植青竹,青竹郁郁葱葱,幽静安谧,是十足的好去处。
沈音徽抱着手炉坐在八角亭内赏景,简清站在一旁给她吹曲子听。
婉转舒缓的箫声在耳边响起,曲调悠扬和煦,缠绵悱恻,是司马相如所作的《凤求凰》。
简清是含蓄内敛的人,有些话不好意思明说,便借箫声表明自己的心意,沈音徽闭上眼睛欣赏美妙的乐曲,随着乐曲的起伏,心里生出一片花田,清风拂过,绚丽的花儿纷纷绽放。
一曲作罢,二人含笑看向对方,虽都未多言,其中的情义却不言而喻。
前些日子下了一场雪,下人虽清扫过地面,却依旧有残留,沈音徽的绣鞋不可避免沾了一些泥垢,鞋面变得湿漉漉的,颜色都深了一层。
北方的冬季滴水成冰,返程时,简清唯恐沈音徽受凉,曲膝半蹲到她跟前:后花园的路不好走,我背你出去!眼前的肩背平阔挺拔,沉稳有力,如山岳一般让人安心,沈音徽伸出双臂环住简清的脖颈,爬伏到他的背上,由他背着向外走去。
简清步伐稳重,又平又缓。
就那样背着沈音徽,沿着曲折悠长的小径向外走去。
沈音徽倚在他的肩头,满心安然,这一辈子,若能这样缓缓的,稳稳的走下去该有多好?婆子跪在地上,将自己在后花园的所见所闻尽数报告给崔氏,崔氏原本就蜡黄的脸愈加颓败,当即就摔了一个茶盏。
茶盏四分五裂,浅黄色的茶汤洒在地毯上,慢慢氤氲开来。
婆子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大气都不敢出,只身子匍匐得更低了。
崔氏恨得牙痒痒,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芒。
沈音徽是简震嫡亲的外甥女,简震疼她入骨,百依百顺。
现在不仅简震,就连简清也满心满眼都是沈音徽。
崔氏捏紧手中的帕子,按现在这个架势发展下去,若是让沈音徽进了门,沈音徽便是在简家横着走都没人会置喙,哪里还能有她的立足之地?体内郁气横生,燥热难当,崔氏又重重咳嗽起来,直咳得满身热汗才停将下来,下人熬药的熬药,端茶的端茶,递水的递水,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崔氏接过茶盏猛灌两口,待喘匀了气,才哑声说道:去把简哥儿叫回来。
她才不要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和一个不干不净的女子卿卿我我。
简清和沈音徽行至大门口,抬目四望,夕阳已隐到山川之后,天色暗沉,带了夜的昏黑。
简清看向沈音徽,温声开口:天色晚了,不若我护送表妹归家?沈音徽来时带了两个婢女,一个车夫,随从不算多,到底还是有简清相送安心,她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二人正要出发,只见崔氏跟前的大丫鬟慌里慌张跑了过来,丫鬟跪到简清跟前急切道:公子,夫人的病症加重了,您快到怡兰苑瞧一瞧夫人吧!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心爱的未婚妻,简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时有些无措,沈音徽不愿他为难,开口说道:舅母的身子重要,表哥还是回去照看舅母吧,我有丫鬟照顾,出不了茬子的。
她越是贤惠谦和,他越是愧疚难安,但想到崔氏的身子,只好道了一句抱歉,转身向怡兰苑走去。
沈音徽心胸旷达,并不会因着简清不相送而心生不快,她施施然登上马车,向沈府折返。
京都每隔五日开放一次街市,开放街市的时候通宵达旦、人流如织,就连宵禁也会取消。
不开街市的日子,要清净很多,到了晚间行人零零星星,半晌都遇不到一个。
马车缓缓行驶,马蹄的哒哒声在街道上回响着,清脆嘹亮。
突然,几个手执长刀的男子从巷子里跃出来,截住马车,车夫意识到事情不妙,狠甩马鞭,想要冲出重围,不料歹人早有准备,一脚把车夫踹下马车,握住了缰绳。
天子脚下,巡逻的士兵随时都有可能经过,黑衣人不敢久留,打马向巷子深处走去。
连枝和映雪早吓得变了脸,沈音徽也有些焦急,但到底是经过风浪的,因此没有乱了分寸,她将腕子上的碧玺手串扯断,零零散散往地上扔碧玺珠子。
只希望父亲能发现她没有归家,早些派人来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沈音徽先是低声安慰映雪和连枝,而后掀开车帘,暗暗打量外面,刺客骑着高头大马,分散在马车四周,呈现包围出之势,少说也有八九个人。
沈音徽为人谨慎,端庄守礼,除了董氏母女和崔氏,再没和旁人有过过节,也不知这些黑衣人到底是董氏所派还是崔氏所派。
她们都恨极了她,无论是谁,恐怕都想要了她的性命。
忽然之间,亮堂堂的火光透过车帘洒进马车,一队巡逻官兵打马经过,沈音徽心中狂喜,提起嗓子高喊救命。
官兵闻声行到马车前,勒令刺客停车。
刺客倒也不害怕,当头的那个从袖兜里摸出一个黄灿灿的金元宝递到士兵面前:我家小姐被外面的穷书生迷了眼,趁着夜黑风高跟人私奔,我们寻了好半晌才把她带回来。
老爷心里着急,只盼着小姐回家那,还望官爷行个方便,让我们快些归家。
沈音徽唯恐官兵上当,赶紧从马车内钻出去,开口说道:官爷,您别听他胡说,我压根不认识他们,他们是彻彻底底的歹人,想要谋财害命的。
您千万不要被他们蒙骗了去。
官兵看看沈音徽,又看看马车四周的男子,只一眼就能瞧出他们并非主仆,可即使不是主仆又如何呢,他们收了银钱,便可以对一切的异常都视而不见。
官兵装傻充愣:小姐生得花容月貌,可千万不要做糊涂事,没得污了清名。
您还是安安分分跟着家仆归家去罢!说完话便不再停留,带着手下打马而去。
沈音徽顿在原地,只觉得滑稽又悲哀。
她万没想到大瑞已腐败到了这等地步,只一锭金元宝就可以让巡逻官兵对明显存在异常的情况视而不见。
这时驾车的歹人发了话:小姐还是安分一些为好,惹急了弟兄们,当即就能让你生不如死。
沈音徽懂得审时度势,并不会因为好胜心呈口舌之快,她也不言语,转身折回车内。
映雪知道事情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压低声音问沈音徽:小姐,我们该怎么做呀?沈音徽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却内有乾坤,一直都是映雪的主心骨。
沈音徽心里也乱糟糟的,想不出脱身的好法子。
但她就是这点好,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希望。
白日里因着去看望崔氏,沈音徽特地打扮了一番,发髻上插着三对赤金簪子,她抽下来三支,两支递给映雪和连枝,一支窝在自己的手心。
先把金簪藏好,若真到了逼不得已的地步,就拿出来防身。
虽然她知道这小小的金簪在歹人面前几乎没什么威慑力,但也不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马车在一所小院内停下来,歹人掀开车帘,沉声说道:下车!下车干什么?任人宰割吗?沈音徽拉紧映雪和连枝,三人缩在马车里面一动也不动。
歹人俯身钻进马车,想要把车内的人拖出去。
沈音徽捏了捏映雪和连枝的手心,三人捏紧簪子,齐齐向歹人刺去。
歹人没有设防,脖颈被刺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脸颊也破了相。
脖颈处传来刺痛,歹人当即就生了怒,他没想到沈音徽看着娇柔,却是个野性的。
左右主家下了死命令,说是要沈音徽的命,他也不用有所顾忌。
他握住沈音徽的腕子,用力捏下去,沈音徽吃痛,簪子脱手而落。
映雪和连枝护主心切,一起扑到沈音徽身前,歹人眼疾手快,将二人踹出车厢。
匕首闪着冰冷的寒光在眼前闪过,沈音徽绝望地闭上眼睛,预想中的刺痛并未袭来,耳边响起一声闷哼,接着是身体砸到地上的声音。
沈音徽睁开眼睛,入目是歹人身插箭羽、胸染鲜血的情景。
马车外,江辞手拿弓箭,直直地立在夜色中,似慈悲的佛陀,也似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他缓缓走到车厢门口,向沈音徽伸出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
脚边是歹人的尸首,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腥味,让人忍不住想要作呕,沈音徽再不想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下去,她将素手搭在江辞的手腕上,由他撑着出了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