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辞来到京都, 除了沈音徽再无旁的女客进过肃王府,是以门房对沈音徽的印象极深,只一眼就认出了她。
阿音姑娘来啦!门房热切的跟沈音徽打招呼。
沈音徽颔首, 温声道:劳烦小哥帮忙通传一声。
门房点点头, 起身进了院子。
他小跑到书房前, 隔着门禀告:王爷, 阿音姑娘求见!不见!里面当即就传出了一道清冽的声音。
门房道是,又匆匆向大门口折返。
昨日阿音姑娘求见的时候王爷就说不见, 最后却是召见了的,也不知今日还会不会改主意。
门房来到门口,对沈音徽道:今日不凑巧, 王爷公务繁忙,腾不出时间接见姑娘, 倒是劳烦姑娘白跑一趟了。
简清危在旦夕,江辞这边又拒不相见, 沈音徽半点法子都没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停地在门口打转,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 太阳由东方移到南方, 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午。
沈音徽心急如焚,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深吸一口气,直喇喇向侧门冲了过去。
肃王府守卫森严, 她自然是冲不进去的, 不消片刻就被侍卫捆着双手带到了江辞面前。
江辞放下毛笔, 垂眸打量面前之人, 她的发髻全乱掉了,乌发胡乱披散在肩头,钗环歪歪扭扭,欲掉不掉,耳垂上的耳环也只留下了一只。
华美的外衫被撕扯的破破烂烂,双手还被扭到了身后,用麻绳死死捆住了。
狼狈不堪,犹如丧家之犬。
江辞实在想不到端庄沉稳的沈音徽会用这种方式和他见面,酸涩和愤懑交织到一起,齐齐侵灌到他的心田,他轻嗤一声,竟是被气笑了。
沈音徽,你好大的本事!他睇着她,咬牙切齿开了口。
自恢复身份以后她便格外乖张,在他跟前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的。
原以为她会说几句软中带刺的话刺一刺他,没想到她还未开口就流出了眼泪。
沈音徽为简清担忧多日,心里的弦时时刻刻都紧抻着,抻了多日,总算在和侍卫的撕扯中绷了开来。
担忧和耻辱化为眼泪,尽数涌出眼眶。
江辞睇着沈音徽,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
她是要强的人,不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断不肯在旁人面前示弱。
就说此时,她明明已伤心到了极点,却还是强自压抑着,贝齿紧咬菱唇,直咬出一条白线来,也不肯哭出声。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的从面颊上滑过,她的眼睛哭红了,面颊哭红了,耳朵也成了红色,犹如被暴雨击打过的海棠花,娇柔又可怜。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来肃王府的目的他心知肚明,他本应该冷着她,晾着她,给她颜色瞧,可此时,她还什么都还没做,他已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绕到她身后,解开她腕子上的绳索,狠狠掼到地上,复又坐到书桌后面。
沈音徽整颗心都系在简清的安危上,根本无暇顾及江辞的情绪,她压根没注意到他的愤怒,只自顾自哀求:王爷,我表哥是被冤枉的,您救救他吧!呵!他冷嗤一声,不知是在嗤笑她还是在嗤笑他自己。
王爷!沈音徽又是一声低低的哀求。
她踱到书桌后面,扯住他的衣角,眼巴巴看着他,泪眼盈盈,可怜的不像话。
他的心忽得一抽,她待简清那样好,为了简清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他甚至都不敢再和她僵持,唯恐她做出令她难堪,令他愤怒又无奈的事情来。
王令,让肖逢言过来见我。
他沉着脸开了口,声音比腊月的寒雪还要冷冽。
不到半个时辰,肖逢言就进了肃王府,他大步走进书房,恭恭敬敬磕头行礼:下官拜见王爷!起身!江辞冷声开口。
肖逢言站起身来,双手交叉叠在身前,态度十分恭敬。
肖逢言做事谨慎,表面上遵规守矩其实内心最是桀骜不驯。
便是圣上都入不得他的眼,唯对江辞心服口服。
肖逢言出身贫寒,家境贫穷,但他十分有韧性,一直勤学苦读,终于在三十岁那年考中了进士,一跃进了三甲,名列榜眼。
按说凭他的成绩,前途当是一片光明的,偏偏官场腐败,因着他没有孝敬上司,便被上司打回原籍余杭,做了一名名不见经传的九品通判知事。
堂堂榜眼担任通判知事,他肖逢言是古今第一人。
通判官职低微,俸禄也少的可怜,肖逢言就职的第二年母亲病重,他却连买药的银钱都拿不出来。
母亲危在旦夕之际,是江辞慷慨解囊相救。
江辞赏识肖逢言的才华,不仅屡屡提拔他的官职,还赠了他田地铺面,后来又将他举荐到京都做了手握实权的大理寺卿,说是他的再生父母都不为过。
圣上发出的命令肖逢言或许会暗地里打折扣,但对江辞却是言听计从的。
保住简清的性命。
江辞言简意赅。
聪明人说话,无需点得太透,三言两语便能意会。
按现在的罪名,简清必死无疑,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必须得洗刷掉他的冤屈。
肖逢言在大理寺任职多年,想要捞一个人简直是手到擒来,再者,简清本来就是被冤枉的,他以前不发作,也只是不想多管闲事罢了。
肖逢言看向江辞,回道:王爷且放心,下官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江辞嗯了一声,挥手让肖逢言退下。
肖逢言应了一声是,弓着身子向门口撤退,退到门口时,忽见山水屏风下露出了一截绣着折枝花纹的青碧色衣摆。
他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来,王爷清心寡欲了二十多年,总算开窍了,竟有兴致玩红袖添香这一套。
开窍了好呀,开了窍便不怕后继无人了,王爷那样英明神武的人,区区江南道又如何困得住他,总得为以后的万年基业留个后才妥当。
他含笑走到门口,还十分贴心的掩上了房门。
沈音徽从屏风后探出身来,她的眼睛还红着,心绪却已平静下来。
江辞是言出必行的人,她知道他若是出手,简清定会安然无恙。
不论以前的恩怨,江辞这次是实实在在帮了她,单这件事,她是应该感谢他的。
沈音徽施施然走到江辞跟前,蹲身行了个礼,温声道:多谢王爷相救。
只一句话便不再多言。
大恩不言谢,在厚重的恩情面前,语言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江辞看向沈音徽:本王从来不凭白给人恩惠。
他的话轻飘飘的,她却倏然就变了颜色,身子晃了两晃,险些跌倒在地。
他位高权重,她所拥有的,除了她自己,他什么都有。
王爷想要什么?她沉声开口,虽是在询问,心里却隐隐有了猜测。
从今往后你要随叫随到,只要王本王着人去请你,你就要到肃王府伺候本王。
漆黑的眸子凝着沈音徽,沉沉开了口。
他的话似是而非,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不知沈音徽想到了什么,她的脸倏得就泛起了莹润的粉色,她揪着衣角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出自己的疑惑:不知王爷说的伺候是那种伺候?你觉得本王说的伺候是那种伺候?他一本正经的反问。
她的脸更红了,艳若桃李,脑袋也垂得越发低。
在他面前,饶是她低到了尘埃里,有些话她也说不出来。
屋内陷入一片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江辞道:在肃王府的时候本王尚且不会强迫你,现在又如何会强迫你做床帏之事?仔细想来,其实他从未强迫过她,便是第一次,也是她为了早日逃出肃王府,自己主动的。
她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刚解决掉心里的疑惑,便又想到了旁的事情:现下我一个人住倒是可以随叫随到,若是成了亲,恐怕就不会这样方便了。
那这个约定便以你的婚期为限,待你成了亲,这个约定便不再作数。
他淡然回答。
沈音徽沉沉的眸子倏得就亮了起来,离她的婚期不过十日的时间,如此说来,她伺候江辞尽多也超不过十日。
她强压下心中的喜悦,躬身向江辞行了个礼:如此便谢过王爷了!江辞摆摆手,着人把她送出肃王府。
待人影不见了,王令才进入屋内,他实在看不懂江辞的行径,凭江辞的权势,若是喜欢沈音徽,直接勒令简家退亲不就成了,何故要兜这样一个圈子?王令看向江辞,温声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江辞笑而不语,有那个拎不清的崔氏在,沈音徽的亲事又哪里用得着他动手?他要的是沈音徽的身和心,可不是一个人在他身边,心却粘在另一个男子身上的躯壳。
一上值肖逢言便带着士兵进了户部,大理寺卿亲自出马,便是给当值的官员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阻拦他搜查,当即便开了架阁库的大门。
大理寺的官员把架阁库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愣是没找到简清曾上呈给卢尚书的文书,肖逢言原也没打算在这里搜到证据,便又带着人出了门。
迎面遇到卢尚书,卢尚书皮笑肉不笑道:本官和肖大人同朝为官,肖大人有什么事知会一声便是了,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进了架阁库?肖逢言一声不吭便到架阁库寻找卢尚书枉法的证据,卢尚书自不会给他好脸色,卢尚书心中暗笑,所幸他做事谨慎,提前销毁了简清呈上的文书,否则岂不是要在阴沟里翻船。
肖逢言拿不住他的把柄,他也无需给肖逢言面子,这才出言敲打肖逢言,暗示肖逢言做事不讲规矩。
肖逢言最厌恶官场周旋的那一套,懒得和卢尚书打太极,只冷冷道:世事难料,现下我于卢大人还是同僚,谁晓得明日还会不会是呢?卢尚书还未吃透他这句话的意思,便又眼睁睁看着他出了房门。
卢尚书千防万防,万没想到肖逢言会到他的私宅查找证据,不到一日的时间,他便由正二品的大员变成了阶下囚。
卢尚书销毁了简清的文书,却没销毁掉曾经兑换的银票,肖逢言依照银票顺藤摸瓜,查出了事情的真相。
前年年初圣上拨下修葺陈仓的款项,卢尚书胆大包天,将那批银子据为私有。
为了掩人耳目,他把银子交给做生意的表弟,经表弟转圜后,兑换成银票,收为已有。
因着圣上曾拨过款项,当简清上书请求修葺陈仓时,卢尚书自不敢上报给朝廷,这才私自把事情压了下去。
事发以后,他忙把责任都甩到简清身上,圣上崇尚道教,一心盼着得道成仙,便没有多做调查,原以为事情已然瞒天过海,哪成想肖逢言非要刨根问底,生生把他送进了大牢。
直到被问斩,卢尚书都没想清楚肖逢言为何要针对与他。
真相大白,卢尚书位子的被一个名叫武塞的官员顶替,没有人知道武塞出自江南道,曾是江辞的门生。
黄昏时分,沈音徽乘马车来到大理寺门口。
因着心情好,便连衣裳都选了鲜亮的,她上着樱草色绣夕颜短裳,下穿烟霞色长裙,整个人聘聘婷婷如一朵盛开的花儿。
她站在大理寺门口,时不时踮起脚尖往里面瞧,狱卒下手那样重,也不知道简清哥哥的伤口痊愈了没有。
她越想越担忧,只觉得度日如年,不停地在大理寺门口打转。
这时,一个身穿囚服的男子从侧门走了出来,沈音徽忙迎上去,她在简清身前站定,上下打量着他:简清哥哥,你的伤口可痊愈了!牢房阴湿,伙食也极清淡,莫说营养,便连果腹都做不到。
在这样的环境下便是敷了药粉,伤口也很难痊愈。
万幸的是简清的伤口并没有化脓,这便比旁人幸运许多了。
他不想让沈音徽担心,便胡乱扯谎:表妹送的药粉药效极好,我的伤口已然痊愈了。
沈音徽这才放下心来,她把一块儿手帕塞到简清手中,柔声说道:我刚回京的时候,表哥便送了我一块儿双鱼玉佩,现下要成亲了,我才把还礼绣好,总算没有辜负表哥的心意。
简清把手帕摊开,正面是一丛绿色的杜若,反面是一片青竹,异色双面绣最考验技艺,沈音徽绣这方手帕,显见是十分用心的。
简清把手帕折好,小心翼翼收起来,含笑看向沈音徽:表妹有心了!看到简清平平安安,又十分珍视自己的心意,沈音徽便放了心,她道:天色已晚,我们又马上就要成亲了,这个时辰我再去简府,会被人说嘴。
今日我就不不过去,明日上午再过去看你。
她是妥当的人,考虑事情十分全面,简清虽想她多待一会子,却也知道她的话极有道理,他嗳了一声,转身把沈音徽扶上马车。
亲眼看着沈府的马车远去了,简清才登上回简家的马车。
适才依依惜别的二人皆不知道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被江辞和王令看在了眼中。
想到二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画面,王令只觉得心悸,他偷偷觑了江辞一眼,不出所料,江辞的脸色已沉了下去。
传话给沈音徽,让她明日上午到肃王府!江辞扔下一句话,提步向肖逢言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