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新嫁娘送嫁妆的日子, 未来的婆母当是十分高兴的,偏偏崔氏愁断了肠。
崔氏和董氏认识多年,她自认为董氏极有城府, 没想到董氏这样狠厉的人, 竟成了沈音徽的手下败将, 还被夫君给休回了娘家。
沈音徽的手段实在不容小觑。
崔氏颦起眉头, 她和沈音徽一向不和,沈音徽若是进了门, 二人定是要打机锋的,沈音徽有简震相护,手段又高明, 若真的斗下去,说不定她就是另一个董氏。
想到这里崔氏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唤来一个婆子吩咐道:卢嬷嬷,你扶我到院子里。
天气寒冷, 崔氏又生着病,卢嬷嬷唯恐她受寒, 好心提点:夫人身子不好, 还是不要出去了,没得加重病情。
崔氏只道无碍, 强撑着身子去了大门处。
刚坐到杌子上,便见系着红绸的马车停到了门口。
带头的是沈府的于管事,于管事看到崔氏坐在门口,只以为她是特地出来相迎的, 忙走上前拱手作揖:夫人身子不好, 只管在屋子休息就是, 这些嫁妆, 小的会和贵府的管事归置好的。
简府的林管事也发了话:于管事说的对,夫人还是快快回房休息去吧!两位管事都是一片热忱,没想到崔氏根本就没安好心,崔氏睨向于管事,尖着嗓子道:贵府大小姐生生把继母逼回了娘家,是个有大本事的,我们简家庙小,容不得这么大佛,于管事还是把那嫁妆拉回去吧。
这便是要拒婚了,莫说于管事,便是简家的林管事也惊得目瞪口呆,简震出门时特特交代了林管事要好好归置沈家的嫁妆,夫人一生不吭就要拒婚,这可如何使得?林管事赶紧打圆场:夫人莫要开玩笑了,沈大小姐最是贤良淑德,老爷和公子都极钟意沈大小姐,特特让小的在这里接嫁妆那!他一边说话一边向门房使眼色:赶紧把大门打开迎嫁妆!门房会意,当即就拔了铜锁要开门,这时崔氏扶着卢嬷嬷站起身来,她走到大门中间,提高声音道:你们若执意要把嫁妆送到简家,就让马车从我身上碾过去吧,左右沈音徽已把她继母逼回了娘家,便是身上再背一条人命也无可厚非。
崔氏本就娇弱,又卧病在床多日,现在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风一吹就要倒似的,她站在门前,又哪里有人敢上前去。
门前的动静闹得大,当即就有喜欢看热闹的人围了过去,于管事不想被人看笑话,只得吩咐车夫原地返回。
当家主母挡在门前,林管事虽满心愧疚却也不敢多言,只一个劲儿向于管事道歉,便是涵养再好,于管事也忍不住动了怒,沉着脸上了回沈府的马车。
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个上午的时间就传遍了京都,沈音徽当即就成了京都的笑话。
好端端的姑娘家,上赶着给人家送嫁妆,竟还被拒绝了,简直贻笑大方。
玉氏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送出去的嫁妆又被原样送了回来,满满当当摆了一个院子,她没法子,只得又把嫁妆归置到库房。
待把嫁妆归置好以后,转身到听雪阁找沈音徽说话,原想好好安慰一番,却被映雪在门口拦住了,映雪道:姨娘的心意我们姑娘晓得,只她现在心情低落实在不想见人。
没有人比玉氏更能明白沈音徽的滋味,当初父亲被牵连,她从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一下子沦为罪犯之女,身份天差地别,想死的心都有了。
昔日的手帕交到她居住的茅草屋去看她,她缩在屋子里面一个人也不见,羞耻是一方面,内心深处的落寞伤心才是最要命的。
有些情绪只能自己消化,旁人说的再多也没有用处。
玉氏叮嘱道:大小姐既不想见我,我就不进去了,你可一定要看好她,没得出什么事情。
映雪躬身应是,将玉氏送到了院门口。
帷帐拉得密不透风,虽是白日,却也和夜晚差不离。
沈音徽在黑暗中安静的沉默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将那些复杂的、难堪的、伤心的情绪尽数消化到体内。
她暗暗安慰自己,不就是坏了名声吗,名声都是浮云,当初在肃王府为奴为婢的日子她都忍受过来了,还怕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吗?只要旁人不指着她的鼻子笑话她,她就只当不知道。
一辈子这么长,总要经历坎坷,只要她足够坚强,就不会被外来的纷杂扰乱心神,自己清净自在,便什么都不怕。
映雪忐忑地站在门口,原以为沈音徽要闷上大半日,没想到只半个时辰就出了门子,沈音徽掀开门帘,对映雪道:我饿了!小姐饿了,小姐饿了呀,映雪心中狂喜,赶忙问道:您想吃什么?沈音徽道:麻婆豆腐,豆腐鲫鱼汤,还有栗子糕。
映雪哎了一声,匆匆向厨房跑去。
沈家尚风平浪静,简家却乱成了一锅粥。
崔氏的屋子里站满了人,丫鬟婆子惴惴垂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简震坐太师椅上,沉着脸怒斥:是哪个不长眼的把夫人扶出去的,简家容不得这等奴仆,赶紧将她发卖出去。
卢嬷嬷是崔氏的配房,比崔氏还要年长几岁,将近的四十的人,孙子都好几个了,人老色衰,若是被发卖出去哪里还有活路?卢嬷嬷当即就急了,赶忙跪地求饶:老爷饶命呀,奴婢只是听命行事,万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乱子。
奴婢是无心之失呀!简震轻哼一声:不管有心还是无心,横竖乱子是惹出来了,你们这个屋子的人,谁也别想好过了去。
林管家,先把卢婆子捆出去。
林管家领命,当即就带着下人进了屋。
崔氏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她是豁出去了,左右她没有犯七处之过,简震便是再生气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做好了被简震怒斥甚至冷落的准备,简震怎么对她都成,可她万没想到简震会拿她的陪房开刀。
崔氏是从南方嫁到京都的,京都距她的故乡千里之遥,她和故乡的人几乎都断了联系,把对故乡的感情全寄托到了陪房身上。
陪房于崔氏而言是极重要的。
她坐起身来,凝着简震,沉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尽管冲着我来,你休要把火气撒到我的陪房身上。
温柔小意的夫人第一次露出利牙,简震震惊之余又觉得气愤,他沉声训道:先把你的爪牙剪掉再于你算账。
简震提高声音:先把卢婆子卖掉,再把余下的陪房尽数打发到京郊的庄子里,以后再不让他们回府。
林管家应了一声是,当即便行动起来。
崔氏在京都无亲无故,也没有娘家人帮衬,没了陪房,在家里便再没话语权了,她红着眼睛向简震叫嚣:为了与你厮守,我千里迢迢从南方嫁到京都来,十几年来,只守在简家过日子,一次也未见过我的娘家人,饱受思念之苦。
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竟为了一个外人打压我,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简震年轻时曾在南方任职,到同僚家里吃酒的时候遇到了崔氏,崔氏生的娇娇小小,眼睛清澈如水,像是森林里迷路的麋鹿,懵懂茫然又乖巧,当即就俘获了简震的心。
简震是雷厉风行的人,第二日就带着媒人上门提亲,崔大人知道简震的祖籍在京都,早晚都得回京都去,因舍不得女儿远嫁,便婉拒了他的求亲。
简震不屈不挠,每日下了值都要到崔府走一趟,崔大人主意正,便是简震日日上门都不松口,直到那一日,简震又进了崔府,正磨着崔大人说话,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衫子的少女进了屋。
少女是极温柔的人,生的温柔,声音也温柔,她拉着崔大人的衣袖,怯怯地说:爹爹,你就同意了简大人的求亲吧,女儿也是中意他的。
她是家中幼女,被父母捧在手心养到了十五岁,因被保护的太好,性子便有些软,糯糯的,像是刚出窝的黄鹂鸟一样,简简单单两句话,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崔大人疼女儿,从来舍不得违逆女儿的意思,就此,把崔氏许给了简震。
后来,简震回京任职,崔氏随行,从此,天高水长,崔氏再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岁月悠悠,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终究还是给那个软糯的,黄鹂鸟的一样女孩子,增添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说起以前,简震不由生出愧疚之心来,语气也温存了一些:阿莹,徽儿性子温婉,行事大方,实奈佳媳人选,你怎么就是瞧不上她呢?崔氏并不正面回答简震的问题,只道:我不喜欢她,不想让她进门。
她抬头看向简震:纯风哥哥,你就依了我吧!纯风是简震的表字,初认识时,崔氏一直唤简震纯风哥哥。
简震几乎要动摇了,却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他抬手在崔氏的背上轻轻抚了一下:清哥儿和徽儿是过了六礼的,他们的亲事不能退。
崔氏不由提高声音:都闹到今日这步田地了,你还不给清哥儿退亲吗?简震点点头:不退!崔氏颓然地仰靠到引枕上,本就蜡黄的脸色愈加难看。
简清下值后回到家里,听到消息后大吃一惊,当即就乘马车去了沈府。
崔氏做了天大的糊涂事,他愧疚难安,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音徽。
简清进入听雪阁,在花厅里转来转去,坐立不安。
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沈音徽掀帘走到屋内。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也怏怏的,瞧起来十分没精神。
简清赶忙迎上去道歉:徽儿,实在是对不住,我没想到母亲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我、我……他有些语塞,一张脸涨得通红,子不言母之过,简清虽然知道崔氏做的事情不对,却也不好直喇喇的指责自己的母亲。
沈音徽不想简清为难,打断他的话,温声说道:事情过去了便是过去了,表哥无需介怀。
她越是通情达理,他越是惭愧,简清看着沈音徽,小心翼翼问道:我母亲让你陷入这样难堪的境地,你、你还肯嫁给我吗?简清目不转睛地凝着沈音徽,眸中全是忐忑。
他这幅郑而重之的模样倒是取悦了她,沈音徽莞尔一笑,轻声说道:我要嫁的人是表哥又不是舅母,舅母做了糊涂事,和表哥有什么相干?这便是不会退亲了,简清喜从心来,清俊的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来。
表妹心胸宽广,他却不能像没事人一样将这一页轻轻揭过。
简清思考一番,对沈音徽道:前几日我去清云斋买墨宝,看到了许多新上的珍品,不若我带表妹过去逛一逛吧!沈音徽心里憋闷,出去逛一逛也是好的。
她点点头,便应下了。
二人一起进了清云斋,挑拣一番,沈音徽选了两支毛笔,一块儿龙纹墨,二人要到柜台结账时,只见简家的小厮进了门。
小厮气喘吁吁跑到简清跟前,急切道:公子,小的可算寻到您了,您快些回去吧,夫人吐血晕倒了!简清一怔,出门时他隐约听到父亲和母亲在争吵,没想到须臾的功夫母亲竟吐血晕倒了,他虽厌恶崔氏的做派,但崔氏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听到母亲晕倒,他自是十分担忧的。
担忧归担忧,却也不能独自撇下沈音徽离去,一时之间,简清陷入了两难之地。
舅母的身子是大事,你赶紧回去吧!沈音徽知道他的难处,当即就表明了立场。
实在是对不住了,我也没想到……简清还想再解释几句,被沈音徽推搡着出了门。
送走简清,沈音徽又折到屋内,她沉着脸踱到柜台旁,拿出荷包欲要结账,只见掌柜的连连摆手:这位公子已经把账结了。
沈音徽抬起头来,只见江辞正站在多宝阁前。
四目相对,沈音徽双目泛红,已隐隐有泪花沁在眼眶内,江辞呢,眼眸漆黑幽深,让人半点都参不透,只灼灼地凝着沈音徽。
沈音徽是外柔内刚的性子,若是以往倒是可以从容的应对江辞,今日却不然,经历了名声被毁,被简清丢下的窘迫后,她只觉得伤心又难堪。
她这样要强,只希望死死瞒住自己的窘迫才好,没成想这一切被江辞尽数瞧在了眼中,她觉得难堪极了,半句话都没有说,转过身,逃也似的往门外走去。
迎面遇上沈音眉的闺中好友朱会莹,朱会莹是金紫光禄大夫的庶女,她虽不是嫡出,但因着生母受宠,性子十分跋扈。
朱会莹和沈音眉自幼便交好,知道沈音眉屡屡在沈音徽手底下吃亏,便想着给沈音眉出一口恶气,她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向沈音徽,阴阳怪气道:音徽姐姐果真有雅量,都已然成了京都的笑柄了,竟还有勇气出门买文墨。
我若是你,别说家门了,便是房门也不敢再出,用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才是正经!呸!沈音徽还没说话连枝就骂了起来,果真是娼妇教养的姑娘,半点规矩也没有,你一个老路不明的野种尚且敢招摇上街,我家清清白白的大小姐有什么要避讳的。
哦,我倒是忘了,娼妇是顶顶不要脸的,娼妇教养的女儿自然也不知道脸面为何物,跟你谈脸面还不如对牛弹琴来得实在。
连枝出身小门小户,小时候住在巷子里,临近的七八姑八大姨见天儿的骂街,听得多了也便学会了,论骂人她就没怵过别人,骂起人来一针见血,专挑人的痛处骂,非得骂得你颜面无存才肯罢休。
譬如这朱会莹,她的生母是青楼的行首,因着床上功夫了得,伺候的金紫光禄大夫妥妥帖帖,才进了朱家的大门,进门以后不到七个月就生下了朱会莹,金紫光禄大夫虽没说什么,风言风语却是短不了的。
朱会莹最厌恶旁人提起她生母的身世,偏偏连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挑着这个骂。
气得她脸色涨红,险些跳脚。
若不是连枝生的人高马大,她敌不过,真想抓连枝个满脸花才解气。
朱会莹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儿戳沈音徽的痛处:身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谁也没法子改变,比这个便没有意思了。
要紧的还是比自己的本事,我姨娘出身不好,但笼络住了父亲的心便什么都有了。
音徽姐姐出身倒是清白,生的也花容月貌,可又有什么用呢,你那未婚夫若真的把你放到心尖上,处处护着你捧着你,他母亲又如何敢把你的嫁妆打退?啧啧,说到底还是音徽姐姐自己没本事,拿捏不住男人的心,这方面,我姨娘甩你十八条街都不止。
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你姨娘会些狐媚手段也值当你这样炫耀,真是……连枝反唇相讥起来,声音嘹亮,吐字清晰,沈音徽却一句都听不到耳朵里去,她垂下眼眸,细细思索朱会莹的话,简清是崔氏的独子,崔氏整颗心都放在简清身上,简清若真的全心全意护着她,铁了心非她不娶,崔氏是否还会做出让她贻笑大方的事情来?有些念头一旦滋生便会疯狂的生根发芽,迅速生成参天大树,沈音徽摇摇头,忙把这个念头压下去,自我安慰着,她和简清哥哥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没有人能比简清哥哥待她更好了。
也不知连枝骂了什么,沈音徽抬起头来的时候,朱会莹狭长的丹凤眼中已盈了一包泪,她像是在极力忍耐,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吧嗒一下就落到了地上。
朱会莹原以为自己已经够狼狈了,没想到真正让她颜面扫地的事情还在后面。
江辞走到沈音徽跟前,温声对她道:本王曾有幸见过小姐的墨宝,惊为天人,十分钦慕,不知小姐可否赠本王一副墨宝?沈音徽知道江辞是在帮她撑场面,即便他是好心,她也不想和他多做接触,于是回道:王爷过奖了,我平时也不过写着玩儿,拙作万不敢登大雅之堂。
江辞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他也不恼,只和煦一笑,接着道:小姐的笔墨珍贵,既不愿施舍,本王也不强求,但请小姐一定要笑纳本王的一点心意。
他一边说话,一边让王令把他新买的从星砚和龙纹墨捧到沈音徽面前:宝刀赠英雄,好墨也只有让小姐这种文采斐然的人使用才能实现价值,这龙纹墨和从星砚是本王用心挑选的,沈小姐万不可推辞。
沈音徽摆摆手,原想推辞,没想到连枝当即就接过王令手中的东西,接过去之后,还得意洋洋的瞥了朱会莹主仆一眼。
大庭广众之下,沈音徽不好因着一块儿砚台训斥连枝,只狠狠瞪了她一眼,而后才看向江辞: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江辞的气场太过于强大,只和沈音徽说了寥寥几句话,便有不少人向着他们的方向看过去,沈音徽唯恐传出风言风语来,忙道了一声别,便带着连枝出了墨宝斋。
朱会莹呆呆地怔愣在原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她万没想威名响彻大瑞的江南道藩王江辞会钦慕沈音徽,会为了得到沈音徽的墨宝而低声下气。
她原还拿着沈音徽不会拿捏男人而奚落沈音徽,谁能想到无数闺阁女子做梦都想嫁的江辞,会因为喜欢沈音徽的墨宝而对沈音徽另眼相看?朱会莹一张小脸烧得通红,这下她在沈音徽面前算是输得彻底了。
她得给沈音眉通个气,没得让沈音眉蒙在鼓里。
朱会莹看向身边的丫鬟:跟我到沈府走一趟。
马车行到半路,忽被人截住,沈音徽探出头,只见王令挡在马车前,他拱手向沈音徽行了个礼,开口说道:王爷请姑娘到王府走一趟。
沈音徽无奈,让车夫向肃王府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