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会要命的问题。
简语心跳仍快,但脑子却清明起来。
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后面终于扔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如果不杀掉他们——还能怎么办?是杀了人怎么办?还是没办法了得杀人?简语冷静下来,跳出常鹏的描述,从他自己的角度重新去看了看钟敏,也从他的角度,看了看与钟敏在一起的常鹏。
主观感受并不代表客观事实。
每个人都会偏向对自己有利的那一面。
钟敏是个很聪明的人,常鹏当然也不傻。
简语终于开口:我不是让她出国吗?路都给她安排好了。
如果真的走投无路,如果真的这么需要他帮助,为什么不顺从他的安排离开?非要留在这里,还说自己没想到办法。
只是想活下去,又为什么要杀顾亮,为什么要杀顾寒山?变成了魔鬼,才能在魔鬼手里活下来,这确实是一个好理由。
可惜魔鬼范志远对顾亮没有兴趣,要杀顾寒山,他也用不着别人来帮忙。
简语刚才说过的话又在他的脑子里蹦了出来:她总是在说谎。
她不愿意出去。
简语没有顺着他安排的路子去回复让常鹏有些意外,但常鹏仍能应付,他道:她说她太孤独了。
到了国外,人生地不熟,没有亲人、朋友,她不愿意。
简语保持着耐心: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安排你也出去,你们就在国外呆着,虽然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但总比在这里有各种风险,还会遭遇生命危险强。
简语顿了顿:别忘了,就算没有老王和范志远,警方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常鹏一时没说话。
简语道:连范志远这样的人都知道,识实务者为俊杰。
他们都懂得被警察盯上以后不可能好过,他们都准备出来后就远走高飞。
你们两个小屁孩赖在这里又想做什么?我是愿意走的。
常鹏道。
但我说服不了钟敏。
那就是你得想办法。
简语道:我保证把你们两个先后送出去,你们在国外重新开始。
你们还能有工作,手里拿着研究经费,生活一段时间完全不成问题。
你们自己也要努力,继续深造也好,找份新工作也罢,并不难。
常鹏沉默着。
简语道:过去那些事对我来说非常遗憾,确实是有些错误,也有一些误会,但时间不能回头,我们都得向前看。
总有一天,我会对外公开钟敏是我的女儿,但我希望她能活着等到那一天。
这是我目前最深切的愿望。
常鹏刚想开口说话,简语紧接着又说:如果你能一直对她好,好好照顾她,保护她,到了那时,你就是我的女婿。
常鹏把嘴闭上了。
简语顿了顿,又道:我来处理范志远的事。
常鹏终于逮住重点:怎么处理呢?钟敏觉得就算出了国也不会安全。
她能出国,范志远也能出国,老王也能出国。
而且他们跟国外的那些地下□□有联络。
到时我们可能还不如在国内安全。
你们跟他们俩能一样吗?简语道:他们一个还在看守所等着二审,一个正被警方通缉。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结果是什么,可你们是自由的。
那也得看着他们被消灭了的结果才能安心。
常鹏道,这是钟敏说的。
简语仍不接常鹏这话,他转了个话题道:说到老王,他约你见面,你不要去。
不要冒这个险。
他想要的回复并不是确认钟敏做了什么,而是想了解你和我有没有参与,到底知道些什么。
要确认钟敏对范志远是不是忠诚不需要这么费劲,这么费劲只是为了确认如果他们干掉钟敏会引来多大麻烦,会有什么人为钟敏出头,要不要报警等等。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们很清楚老王跟范志远是铁杆,老王却不那么肯定钟敏跟我们的关系。
常鹏一愣,忽然被提醒了。
如果想保住钟敏,保证自己的安危,就得让他们摸不清,就得让他们有所忌惮。
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老王需要帮助。
每个人都会衡量利弊得失,老王也一样。
哪怕他有什么狠毒计划,也会有想要的好处。
这是跟他谈判的目的,你千万要搞清楚,别被他牵着鼻子走。
常鹏咬咬牙,道:如果他坚持要见面呢?我会去见他。
但他得等等。
简语道:他既然是为了范志远,那你就告诉他范志远的案子警方有新进展,我可以帮他,让他等。
等我出院,我会联络他。
常鹏愣了愣,那他岂不是帮简语拖到他出院就没什么用了?常鹏便问:那我还要做什么?我答应过老王给他们安排一个可靠的藏身处。
嗯,在哪里?没想到。
但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当初你们把胡磊藏在哪里?啊?常鹏一愣,答道:我不知道啊。
那你去问问,总有知道的人。
怎么了?那地方老王知道吗?简语问。
常鹏忽然有些明白了,但他还不是很肯定。
简语道:你问到了告诉我。
行。
常鹏再问:还需要我做别的吗?看好钟敏,常鹏。
简语道:我说得很清楚了。
钟敏好,你就好,钟敏安全,你就安全。
你要说服钟敏接受我的安排,最好她能心平气和地跟我好好沟通一次。
不要争吵,不要抬杠说反话,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次。
我今天跟她谈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跟你见面或者通话的意思。
常鹏很警惕。
在我这儿,你和钟敏是一体的。
简语给常鹏吃定心丸,又道:你要说服她。
这就是你的作用。
嗯,我知道了。
常鹏应了。
还有。
简语继续道:不要再做任何危险的事,不要再挑衅警察,不要再去招惹顾寒山。
无论你们从前做过什么,计划还要做什么,全都停下来。
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我来做决定。
我会跟钟敏说的。
常鹏。
简语压低声音,带着警告的语气,全都停止这句话我之前就跟你们说过,还不止一次,你们当成耳旁风。
麻烦越来越多,窟窿越来越大,现在连杀身之祸都冒出来了。
你们清醒一点,这世上没有完美犯罪,顾亮的死也不是。
你们破绽百出还不自知,只有我会帮你们。
但这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如果你们仍然我行我素,我实在帮不上,没办法,就只能放手了。
不过就是身败名裂,家庭破碎,遭人白眼,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敲打我的心理承受强度,我也已经锤炼出来了。
也就是这样而已,还能怎样?常鹏不说话。
简语道:我最想做到的就是保护好钟敏。
但保护的方式有好几种。
你们再不听话,我就把一切都告诉警方,警方把你们抓起来,范志远和老王就伤害不了你们了。
常鹏咬牙。
简语又道:又或者,你们出国去,远走高飞,远离这里的一切。
你们自己选。
常鹏默了两秒,道:我会好好跟钟敏谈的,我会盯紧她。
停止一切,什么蠢事都不要做了,记住了吗?记住了。
常鹏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
你说。
医科大那边把孔明的医疗资料交给警方了,那里面没有手术记录。
简语道:那跟我们也没关系。
是他奶奶带他来求医的,我们接收了他,核对了医疗资料,重新做了全套检查,这才展开治疗。
我们医院只保留我们做的检查和治疗记录,其他医院的那是其他医院的问题。
常鹏快速道:可许光亮说他要把医科大的手术记录备份找出来打医科大的脸。
不用担心,没有了。
简语说得很肯定。
常鹏闻言松了一口气。
简语道:现在你明白了吗?我说我来处理就是我会处理的意思,你们自己别再搞花样。
好的。
常鹏道。
别去动许医生,别去碰顾寒山,别再伤害任何人,别让我没法收拾,记住了吗?记住了。
让钟敏联系我。
她在学校随便找个座机就能打给我。
她不想见我,起码也要给我打个电话。
她必须给我打电话。
简语道:不是我不信任你,常鹏,但钟敏给我来个电话我会更安心。
我只能劝劝她。
简语想了好一会,道:那你告诉她一件事,今天警方跟我说,他们要安排顾寒山去看守所见范志远。
什么?常鹏很惊讶,为什么?如果想知道,就让钟敏自己来问我。
就这样吧。
简语挂了电话。
——————常鹏坐在办公室里沉思了许久。
他觉得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承诺,但简语有表达出那个意思了。
他一直在说他来处理,他还问起藏匿胡磊的地方。
难道他想引老王他们过去,然后在那里留下他们的痕迹,把这事情也栽到老王他们头上?那样如果老王他们死了,事情就都是他们做的。
常鹏觉得这样也不是不行,但需要好好计划一下。
他得跟钟敏商量商量。
常鹏想马上给钟敏打电话,但他忍住了。
下班了回去再说。
——————钟敏在逛商场,她认真地逛,看衣服看保养品,却什么都没买。
最后她在一家餐厅打包了一份饭。
钟敏拎着那份盒饭走到了商场旁边的一个小型儿童游乐场,这是商场的一部分,供购物的人休息和带孩子玩的。
这个钟点游乐场里的人不多,钟敏在一处草地边上的长椅上坐下了。
那份饭放在旁边。
钟敏看着滑梯的方向,那里有两个小朋友在玩,家长守在一旁。
钟敏安静看了一会,忽然自言自语:我记得很清楚,我妈说过房子是简语的,他就是不肯给我。
我记得她还给我看过合同。
但常鹏这么一说,我竟然觉得我好像没见过合同。
我去翻了,真的没有合同。
我记错了吗?我的记忆为什么要骗我?没有人回答,钟敏附近没人。
钟敏仍看着滑梯,继续小声道:我还记得你的样子,你夸我是好人,是小仙女。
你说你流浪只是流浪,因为你很茫然,你没有家人了,你很痛苦,流浪能让你不那么痛苦。
你读过书,你自己写诗。
你说我是你遇到过最善良的人,你会每天跟菩萨为我乞求好运,让我别像你这样,只能流浪。
我给你带了一份饭,其实我以前也来看过你,但这里变化太大了,原来的废弃工地现在已经变成商场了,我记不清你喜欢坐的那个水泥柱究竟是哪里了。
后来我想,你这么思念你的孩子,应该会到这里来吧。
你应该会喜欢坐在这里,看着孩子们玩耍。
我仍旧记得你的脸,我要谢谢你,谢谢你用你的命,救了我一命。
他说只要我杀一个人,他就不杀我。
必须死一个。
我当时只想到了你,因为你说过,如果有机会,你一定会报答我的。
远处,一个小女孩欢呼着冲向滑梯,却摔了一跤。
小女孩的爸爸忙赶上前去,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小女孩抱着爸爸哇哇大哭,爸爸一边抚着她的脸安慰着,一边抱着她走向滑梯。
钟敏盯着他们看了半天,忽然又道:我讨厌慈祥的爸爸,对吧?所以你跟我说你怎么爱你的孩子,我很讨厌你,对吧?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爸的事?你安慰过我?所以你才说那些话吗?我其实不太记得了。
但我记得你夸我是善良的好孩子。
我真的是,我真的是。
我很聪明,从小就聪明,我爸妈都是高材生,我爸还是医学专家,我有他们的基因,我是天才。
我的大脑非常健康,我思维敏捷,学什么都很快,我过目不忘,背一遍书就记住了。
我考试总拿第一。
我不该是魔鬼的,我明明身体健康,基因优秀,大脑正常。
我跟他们不一样。
他们才是魔鬼。
没人回应她,四周除了远处滑梯那儿的孩子欢笑声,没有别的声音。
但是顾寒山为什么不是魔鬼?她必须是魔鬼。
她爸爸为什么这么喜欢她,她是个变态,她就长着一个变态的脑子。
她不配被称为天才,她不能得到尊敬。
钟敏觉得自己说得很大声,但她的嘴都没有动。
钟敏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她愤怒地站了起来:她要么死掉,要么变成魔鬼生不如死。
她只有这两种选择。
喜欢她的人要看着她被烧成骨灰,或者被关进精神病院,永远都不能再出来。
钟敏把餐盒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走了。
——————看守所停车场。
向衡与聂昊做完审讯工作回来,聂昊去找他的车子。
而向衡往他的车子去,却见顾寒山闭着眼睛歪着头趴在车窗上,脑袋露出来小半颗。
向衡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微风拂过顾寒山的脸,将她的碎发拂到她的鼻尖嘴角,发乌黑,脸白净,仿若一幅画。
风更大了些,发更乱了,而顾寒山一动不动。
向衡忽然心一跳,刚有些慌,顾寒山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向衡吓得一愣,差点往后退步。
顾寒山趴端正了,看着他的表情:你怎么了?向衡迅速摆回向天笑脸,没好气道:这么趴着也不怕被吹成面瘫。
面瘫?你说的是这样吗?顾寒山认真问,把嘴扭歪了,眼睛斜着趴到车窗上。
向衡:……不会的。
我才趴一会。
顾寒山坐直恢复了正常样子。
无缝鬼脸切换,外加情绪异常稳定。
向衡:……——————聂昊开了车子刚拐过来就听到了向衡的大笑声,他赶紧加快速度过来,他摇下车窗一看,向衡笑到撑着车顶,而顾寒山坐在车里,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聂昊:……这是睡眠严重不足外加压力太大并发症吗?算了,他没看到。
他一堆事要办的。
向衡,回头见。
聂昊丢下一句提醒,开车走了。
向衡笑意收不住,他揉揉脸,试图恢复正常表情。
顾寒山把她的手机递了过来,向衡一看,竟然是她刚才偷拍的。
他笑得露出后槽牙,面部狰狞。
太丑了。
向衡瞬间冷静。
他酷着脸把照片删了,把手机塞回顾寒山手里,把顾寒山脑袋也塞回车里,自己转回驾驶座,关门,系安全带,启动车子上路,一气呵成。
不用谢。
顾寒山道。
向衡抿紧嘴,控制面部表情。
车子驶出看守所,汇入了车流之中。
顾寒山忽然道: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又战胜了一次发病,而且我找到了克服的方法。
她顿了顿,学之前看的动画片夸张地道:超级厉害。
还拖尾音。
这语气!向衡:……什么方法?你坐在我身边一直夸我。
顾寒山认真道。
向衡深呼吸,把脸上的热度降一降:顾寒山,调戏警察犯法我跟你说。
顾寒山沉默了一会:袭警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