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中心医院。
简语的手机响了,来电是一个座机号码。
简语认得这号码,是医科大的。
简语心里一动,赶紧接起:喂。
我是简语。
手机里传出的果然是钟敏的声音,她第一句话说的是:我要看到房本。
没问题的,一直放在家里,我出院就拿给你。
简语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
他研究人的大脑,他很懂心理学,但他并不能完全理解钟敏。
或者应该说,他并不能完全客观地去理解钟敏。
你听我的吧,孩子,我不会害你的。
我一直在尽力帮你,但你得明白,我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我没有把握。
会良心不安吗?钟敏忽然问。
简语沉默了。
钟敏也沉默,过了好一会她又问:会良心不安吗?我害死这么多人,你居然帮我。
会的。
简语承认。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眼睛湿了。
会的,孩子,我的良心倍受煎熬。
我不知道它还能支撑多久。
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为什么呢?钟敏又问。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良心不安还要去做呢?简语再次沉默了。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他近三十年来都一直倍受煎熬,没有完全舒心放松过。
在喜悦和成就感中总有不安,总有后悔,总会对自己谴责。
不是这个事也会是那个事,他太想成功了,太想完美了。
我没有办法相信你。
钟敏在简语的沉默中道。
简语不说话,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也没办法相信她。
可是我还想看看你究竟会做什么。
钟敏继续道,我心里对你有过最歹毒的念头,这其中当然不包括杀死你。
我不想要你的命,但我想看到你痛苦、难堪,想看到你因为对我做过的事而后悔。
简语不知道能怎么回应,他只能继续沉默。
他知道,钟敏现在也不指望他的回应,她只是想发泄。
她心里希望的火苗并没有完全熄灭。
有时候我甚至会妄想,你有没有可能对我有一丝丝的亲情,你有没有可能,真的能实现那些哄骗我的话。
简语心里五味杂陈,钟敏的这些话就像是窥探了他的内心,在复述他的所想。
他跟钟敏完全一样。
他怨她的时候可是太怨了,甚至能说得上恨。
他恨她不懂事,他恨她不争气,他恨她的叛逆和愚蠢,他心里有过最歹毒的念头,当然不会杀死她,但他真的想剥夺掉一切他给予她的利益和扶助,砍掉一切他和她的关联。
但他也有过妄想,他希望他世上唯一的血脉能忽然醒悟,能踏踏实实好好做人,然后可能等再过几年,或者更久的时间,总之等到合适的时机,他能把她带上讲台,他能为她的成就而骄傲。
但这样的妄想,在最近一系列的真相打击之下,已经荡然无存了。
可他被紧紧地绑在她的船上,良心的谴责吗?当然有。
可是还有名誉的恐惧,前途的惊虑。
他的脑子肯定是不清楚了,但他真的想救她。
如果几年前他愿意放弃一切,帮她报警,也许现在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简语忽然又生出了一丝妄想,他问:你愿意自首吗?你把范志远对你做的事说出来,你可以做证人,帮助警方指控范志远。
我可以陪着你,我给你请最好的律师,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办法,把所有事都梳理出来,想好辩词,做好官司的准备,我们争取轻判,之后我也会疏通各种关系,给你减刑。
你很快就能出来。
钟敏先是沉默,然后她在电话那头笑了。
她笑声如铃,听上去似乎很高兴,简语听着这笑声,脑子里却没能浮现钟敏灿烂笑容的脸,因为他脑子里根本没有这样的记忆。
他没有见过她开心大笑过。
简语的泪水划落面颊,他听到钟敏说:可惜,这句话,迟了十年啊。
还不晚的,钟敏。
简语试图挣扎。
太晚了,十年前就算你这么说我都未必愿意,何况现在。
钟敏道:十年前,我被强奸后,为了自保,我杀了一个人,用那人的命,换了我的命。
这也是我为什么犹豫了这么久才找你的原因之一。
我错过了报警的最佳时机,而你质疑我说谎。
简语闭了闭眼睛,身体不适,心也难过。
我确实说了谎,其实我并没有报警的决心。
你以为只有你要面子珍惜名声,我也一样。
所以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我想着,如果你愿意用爸爸的身份帮助我,那我这么糟糕悲惨的遭遇也算没有白白发生。
我其实都没有想好要怎么说出口我也杀了人的事,如果这是被迫的,那我后来把他剖了要怎么解释?我没想好,但我还是去找你了。
可你果然没答应。
我都不用费心再去想要怎么解释。
是我错了,钟敏。
简语道。
我真的不知道……别解释。
你知道了也不会怎样。
钟敏打断他的话。
今天常鹏把你的话带给我了,有些我确实挺意外的。
我这辈子活到现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该有的本事我都有,该明白的事理我都明白,我分得清好人和坏人,我就是个坏人,你也一样。
简语无法反驳。
你与其说是想拯救我,其实也是想拯救你自己。
钟敏道:我想了很久,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但我仍有一些妄想。
后来我想通了,不如干脆就简单一点。
我们丢掉所有的情仇纠葛,重新开始。
不是父与女的关系,而是坏人与坏人的合作关系,这样来相处吧。
简语也冷静下来了:你说说看。
钟敏道:我不会再有什么陷害你的想法和行动了,从前想做的事我都做得差不多了。
没做的,其实也做不了啦。
事情确实比我想得要复杂,我一个人收拾不了。
你说得对,我还是天真了。
这突然的示弱让简语警觉,但他又没法放弃,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
钟敏继续道:我确实以为翡翠居的房子是你的,我用那房子收留通缉犯,我错了。
但我还是留着后手的,这件事我可以解决,排除掉我和你的嫌疑,警方不会再追查我的房子。
是吗?简语很怀疑:你做了什么?先别打断我。
我一会跟你说,先让我把我的要求说完。
钟敏道:其实我对物质的要求并不高的,我要房子只是因为它贵,我要跟顾寒山同一个小区只是因为我嫉妒她。
我只是想要你的关心和爱而已,爸爸。
爸爸。
简语被这一声唤叫得有些心酸。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叫你爸爸吗?我很紧张,那时候我小学一年级,拿了全年级第一,还有奖状,我说爸爸,你看。
你没有笑,但你紧紧地拥抱了我。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拥抱。
简语不确定,但钟敏这么一说,他似乎有些印象。
我太想得到你的注意了,我只想你承认我是你的女儿。
钟敏道:现在事情闹到了这一步,我是你女儿的事如果公开,你的嫌疑就洗不清了。
就如同你所说,我不过是个小鬼,背后必定还得有个大魔头才合理。
所以,我会就这件事留一份口供。
我的条件是,如果我被捕,或者我死了,这件事就会被公开。
所以我最好保证你不要被捕,保证你活着?简语问。
是的。
这是我的条件。
我想和你一样,都体体面面地活着。
我们可以不是什么父女,但我们是利益共同体。
你同意吗?简语默了默,道:同意。
钟敏继续道:我可以照你的安排出国,但范志远不会放过我的,他也不会放过你。
你不了解他,你只知道他是一个变态,但你不知道他有多变态。
所以让我跟你明确一件事,我们不但是利益共同体,我们还是生死共同体。
简语道:你不必这么说,我也不会看着你去死的。
不用说这些,坏人对坏人的合作方式,这样我们双方都轻松些。
别猜对方怎么想,别猜究竟有没有感情。
钟敏道:现在老王可能也知道了我背叛范志远的事,他去找过范志远的律师,他对范志远非常忠心,他不会放过我的。
简语问她: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都已经停止了,不会再有了。
我保证不会再做了。
钟敏道:但范志远和我,现在只能活下去一个。
简语道:范志远在牢里。
老王在外面。
他会杀我的。
简语沉默了好一会:我明白了。
嗯。
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如果你想现在跟我划清界线,我也能理解的。
简语道:那翡翠居的事,你说能解决,怎么解决?顾寒山是有仇家的。
怎么可能,她的社会关系很单纯。
简语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忙唤:钟敏……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我的条件,另外一条就是,顾寒山和我,你只能选一个。
你只有一个女儿。
——————向衡冲进了顾寒山家里。
他拔出了警棍,背对着墙壁,护好身后,举目一扫。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无声无息,迅速果断。
客厅里毫无异样,也没有听到任何异样声响。
向衡小心观察,先走到最近的厨房门口看了一眼,厨房没人。
他对顾寒山打了一个手势,让她稍等,他继续往里走。
向衡走向厨房对面的公用卫生间,那门开着,向衡迅速在门口看了一眼,确认安全。
他继续往里走,顾亮的书房,关着门。
顾寒山在门口等着,向衡的背影在她眼前消失,她低头看了看门口的粉末,那上面已经被踩得乱七八糟,向衡的鞋印也印在了上面,擦乱了原先的痕迹。
但两张被鞋印踩过的粉末画面在她脑子里交叠,向衡的鞋印更靠向右边,踩近门框,而之前那人的,脚尖却是朝前的。
顾寒山在楼道里举目四望,墙上一个装饰物的吊片位置与她之前看到的位置有区别。
这个地方不会有人动,她记忆里的吊片位置就没变过。
顾寒山转过视线,楼梯的门半掩着,地上有一点点阴影,是刚才她和向衡出电梯时没有的。
突然,人影一闪。
与此同时,顾寒山大叫:向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