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语对她的感谢并不受用。
他对顾寒山道:顾寒山,我对你爸爸的死也很遗憾,他是我见过的病人家属里最了不起的一个。
我非常尊敬他。
无论有没有那个补充协议,无论他是不是活着,我都会遵守与他的约定。
我答应你的要求,并不表示我赞同你的决定。
但你说得对,你有权利做出那样的授权。
如果第一现场联络我,我会跟他们好好谈。
我也建议你再好好谈谈。
商业的事你不懂,虽然你很聪明,但你的想法你的行事方法跟正常人不一样。
正常人在你我现在的状况下,已经足够翻脸好几次了。
你是一个病情很特殊的病人,你把最好的医生得罪了,对你没有好处。
顾寒山没表情,只是看着他。
向衡也看着他,用眼神提醒他,谨言慎行。
虽然顾寒山真的很欠揍,但是警察在这里呢,最好别说什么威胁恐吓的难听话。
简语看了看向衡,再看着顾寒山,他摇摇头:顾寒山,正因为我太了解你的情况,所以我们这场谈话才能进行下去。
但是别人不会像我这样包容你的。
你要学习的事还太多了。
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过得不错,交到了朋友,跟警察关系友好,大家愿意帮助你,你就以为可以控制媒体,那你太天真了。
你并不完全了解正常人的世界……简教授。
向衡打断简语的话:我不赞同你用否定和打击的态度来跟一个病人对话。
尤其你刚刚强调了自己医生的身份。
让我说完吧。
简语转向向衡,依顾寒山对我的疑虑,不知道下次有机会跟她这样面对面认真谈话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怕来不及。
我不是否定和打击她,我希望她对自己面临的状况有所警惕。
我了解她,她跟正常人的世界隔着一道玻璃墙,她能看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但她不能辩认内心。
她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所以会产生盲目的自信感觉。
只是读读书过过生活,这些都是小问题。
但她现在要跟唯利是图的资本比手腕斗策略,盲目自信会害了她。
她对利益社会的规则一知半解,会吃亏的。
那些媒体躲在背后,有强大的资本支撑,而她是个个人,一旦亮相,资料曝光少许,那都是覆水难收,后悔都来不及。
后面这些话真是说到向衡心里,顾寒山真得值得揍她一顿。
但那也是他动手,别人打击威胁她那可不行。
顾寒山今天能说出这些话,相信她很清楚后果是什么。
向衡道。
对,她很清楚,但她不在乎。
简语看着顾寒山,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顾寒山,疑惑和仇恨会一直刺激你,你会恶化的。
你最近发病的次数是不是频繁了?刚才上课的时候有发作吗?顾寒山不说话。
简语沉默了一会,似自言自语:我也以为你恢复得很好了,真的没想到。
我不应该同意你出院的,我还为了你能出院而高兴。
顾寒山仍不说话,别人的高兴对她来说不重要。
向衡观察着她。
简语又道:那今天先这样吧,确实不适合再谈下去了。
你回去好好休息。
另外,鉴于你现在的状况,我会推荐别的医生给你……意思是他不做顾寒山的医生了?这个又出乎了向衡的意料,他打断简语,问道:鉴于她什么状况?简语答:她不再信任她的医生,这个很危险。
这样在诊疗的过程里,她会隐瞒她的真实感受,隐瞒她的发病情况,还会出现擅自停药、擅自换药之类的行为。
这对她的康复不利。
如果她出现了被害幻觉,而她又不能及时与医生沟通,不但不能及时处理病症状况,还会累积精神压力,加重病情。
这样恶性循环,情况会越来越恶化。
黎荛记笔记的手一顿,哇塞,前面说那么多都是铺垫吗?这一段才是重点?黎荛抬头看了一眼简语,这也太厉害了。
前几分钟这个简教授还像个嫌疑人一样被顾寒山压着打,现在他轻轻松松三言两语又把局面给扭转回来了。
这么温和又理性,还处处为病人着想。
刚才顾寒山那些出其不意的猛攻,就像孩子一样的无理取闹,而简语有理有据,最后这一下处理的,以后要是再把顾寒山抓到医院去,那也是理由正当,还有警察做见证的。
黎荛偷偷看了一眼向衡,很想知道向衡怎么想的,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简语的反击,会不会太快了点?别说顾寒山这种不谙世事的带病小姑娘,就是她一个做警察的,也觉得所谓正常人的世界太险恶了些。
向衡没什么表情。
他在看顾寒山。
顾寒山也很稳得住,就跟简语一样。
两个人都攻击了对方,两人都没恼羞成怒。
向衡问简语:简教授,你的意思是顾寒山现在是发病状态吗?不,我只是在说病人不信任她的医生有可能会引发的后果,所以我会推荐别的医生来为她继续看诊。
很好,滴水不漏。
向衡继续问:所以你觉得顾寒山现在神志清楚吗?有被害幻想吗?她的状况是否稳定足以参与案件的调查。
向衡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简语没回答他,却问顾寒山:顾寒山,你出院到现在,有按时按量吃我开的药吗?顾寒山稳稳地道:有。
她说谎了。
向衡看出来了。
简语也看出来了。
他道:我现在还没有想到合适的医生人选。
我回去再考虑一下。
在此之前,你要继续吃我开的药。
如果你有不舒服,要及时告诉我。
顾寒山,你这么辛苦才恢复到现在的状况,不要前功尽弃。
你也懂神经科学,你也懂大脑,你确实是特殊人才,你比我带的那些研究生都强,所以你自己也可以判断,我给你开的药,是不是都对症有效。
黎荛顿时想起他们推断的,顾亮认为跳水的是他女儿,其中一个条件就是那段时间顾寒山得状况不稳定。
药物,可以是其中一个手段。
简语转向向衡:向警官,关于顾寒山父亲的意外,回头我们再详谈。
向衡应了。
简语又对顾寒山道:顾寒山,我和你爸爸的目标是一致的,我改变不了你的大脑结构,但我们都希望能让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我一直为这个目标努力,你要相信我。
如果你愿意聊聊,你随时打我电话,好吗?好。
顾寒山终于开口。
那我先走了。
你们慢用。
简语拿走了点菜单,买单离开。
顾寒山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黎荛和向衡当然也没胃口再吃。
黎荛有些拘谨,她坐那看笔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向衡先行动,他叫服务生打包。
黎荛:……哇,这怎么好意思。
向衡把顾寒山喜欢吃的两个菜留下,其他的打包完交给黎荛:没吃饱,回去继续吃。
行,行。
黎荛不客气。
你介意自己打车回去吗?黎荛:……想把菜给他还回去。
我跟顾寒山再聊聊。
向衡道。
黎荛看看顾寒山,顾寒山就坐着,也不说话。
黎荛点头。
她走出包厢时,还特意跟服务员提了一句里面还在用餐,不用进去收拾,别打扰。
包厢门关上,向衡拉了椅子坐到顾寒山身边。
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人,墙上挂了个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居然还挺吵。
向衡忽然之间,气都消了。
你还好吗?他问。
顾寒山缓了一会道:我没有力气了。
向衡问她:因为笑了一下?顾寒山慢慢转头,看着他。
向衡夸她道:这次笑得非常自然,非常好。
把她的无所畏惧和挑衅都表现出来了。
就是笑完了之后就像力竭了一样,一直板着脸撑场面。
但比上次对着他笑那一下可自然太多。
很好吗?顾寒山问他。
很好。
顾寒山道:我只是,想让他看一看我进步多大,多像个正常人。
结果他没意识到,你却注意到了。
向衡道:你的怀疑很对。
是他吗?他知情。
但只是根据刚才那场谈话,我只是说他肯定知情。
至于在这事情里是什么角色,涉入多深,就需要更多的依据来判断了。
顾寒山点头,低声道:没关系,今天过后,无论是谁,都该出手了。
向衡对顾寒山微笑:顾寒山,你不要着急,我们一起找出真相,好吗?顾寒山点点头。
向衡又继续道:我虽然在笑,但不是对你亲切和蔼的意思,我很不高兴。
下次,你再有下次自做主张,不跟我商量,自己乱做决定,乱出牌,把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我不会帮你的,你懂了吗?我这是虚伪的笑,皮笑肉不笑。
顾寒山没说话,她久久的看着他,然后眼眶竟然慢慢红了。
我靠,来这招。
向衡狂吐槽,但竟有些慌了。
我看懂了。
顾寒山说。
她以为梦里才能实现的事,在现实中她居然真的办到了。
我看懂了。
她再次说。
向衡那不是虚伪的笑,是诚恳的,真切的笑。
向警官口是心非。
一滴泪溢出眼眶,划过她的面颊。
爸爸,她能看懂了。
向衡怔住了。
她哭了?他忽然,也懂了。
顾寒山。
向衡伸出双臂,将顾寒山抱住。
我不是完全不懂的。
顾寒山在他怀里哭了起来,我爸总希望我能多理解一些情感,我能理解的。
我真的,我真的进步很多。
我那天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我练习笑,练习说我爱你。
我爸说,当别人说我爱你的时候,你应该能听出来。
我想我对他说的时候,他能听出来。
顾寒山抽泣着,向衡伸长胳膊从桌面抽纸巾,给她擦眼泪。
我练习了很久。
顾寒山几乎泣不成声,她脑子里浮现了当时镜中的自己。
虽然只过去两年,但仿佛时光已经游走了无数年头。
可无论过了多久,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能看懂当时镜中自己的笑容,是真心实意,是甜蜜的,是满怀期待的。
她真的能看懂,就像现在她能看懂向衡的笑容一样。
她练习得那样努力,她甚至记得面部肌肉的每一处收紧和放松。
她记得镜子中自己的眼神,她有些紧张,她非常认真的练习。
我爱你,爸爸。
她期待看到父亲的惊喜,期待得到他的夸奖。
看啊,爸爸,我也能体会情感,我进步多大。
我练习了很久。
顾寒山的眼泪印湿了向衡的制服,可是他再也没回来。
她再也没有机会,让父亲看看她的笑容。
向衡心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揽得更紧。
她刚才是用了多大力气,才能对着一个她怀疑的人,那样笑出来。
她父亲都没见到的康复成果,她要在这样的情景里展现。
她要为她父亲讨回公道,她想说她能做到,她可以。
微笑对一般人来说轻而易举,对顾寒山却是里程碑式的意义。
她知道,她父亲知道,她的医生也知道。
可惜,那个说目标就是让她过上正常人生活的医生,被她一顿乱拳打乱了阵脚,脑子里估计忙着怎么圆场面,完全没反应过来。
顾寒山。
向衡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只能唤她的名字。
寒山、寒山,那是她爸爸为了鼓励她而改的名字。
而她也真的了不起。
你笑得真好看。
向衡道,你爸爸会为你骄傲的。
她当然懂得感情。
向衡觉得不该怀疑。
没有感情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爸爸坚持到现在。
她孤身一个人,在一个她深度怀疑、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寻找机会,寻找帮助,坚持到了现在。
虽然他不是医生,但他也会觉得,不会再有第二个顾寒山了。
这世上独一无二。
向衡抱紧她,轻轻抚摸她的头。
顾寒山渐渐安静下来,她耳朵下面正是向衡的胸膛,她听到了咚咚咚的心跳声。
跳得很有力,有点快。
很好听。
顾寒山认真听,不哭了。
她想起小时候,她犯病哭闹,她爸抱着她,那时候她小小的,脑袋枕在爸爸的胸膛,她也听到了这样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顾寒山平静下来,她的呼吸都要与这个心跳的频率协调一致了。
向衡见得她安静了,抚摸她的手停下,正准备放开她。
却听到顾寒山道:向警官。
嗯?再抱一会。
向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