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寂的阴晴不定让应如无措。
这人可以前一秒把她微笑捧上去的好意毫不留情地砸碎, 下一秒却扣着她吻得难舍难分。
他的情绪隐藏在厚厚的冰层下,难以预见,莫名其妙被触发, 然后便会忽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让行走其上的人失去支撑, 坠入寒冷到甚至会灼痛皮肤的水域。
荒唐感席卷全身,应如好不容易能够重新支配身体, 下意识挣开束缚, 后退两步。
赵承寂的眼神依然冰冷,定定看着她时,双眸隐现熟悉、但始终很难让她习惯的诡异情绪——明明白白写着掠夺, 却没有更进一步。
太子那样忽然由人退化为兽固然可怕,然而四皇子这样清醒地在喜与厌之间转换,又保持着一份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冷静, 同样让人心生畏惧。
应如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迷茫与震惊交织在一起。
赵承寂的视线由她微启的双唇挑向眼眸,没等开口说话,应如先转身跑开。
她需要冷静一下。
发现误会,赵承寂的第一反应不是道歉,而是让她再做一份。
在她表示受伤办不到以后倒是会帮忙止个血, 就是方式实在……有那么点不正常。
打一棒再给个甜枣,恕她得花时间消化消化。
关键亲吻也算不上甜枣。
应如独自窝在房间里平复心情。
扭曲的性格只要不是天生,总有成因,她没有太多时间试错, 也没有精力试错。
所以该拿四皇子怎么办?想不明白, 看不透。
房门大开, 赵承寂的身影出现在视野。
应如不想看他, 扭头别开视线。
重新阖上的房门让四周亮度骤降,应如莫名有些紧张。
赵承寂在她身旁坐下,许久没有出声。
憋了好一会儿应如先耐不住性子,回头望着身边的人。
怎么样?找她做什么?盯着她故作倨傲,实则挠得人有些心痒的眼神,赵承寂问,为何做这些事?揉背、换妆、做汤,她在试图取悦他,目的大约是让他动念放她。
只不过他还是想听听她的狡辩。
羊肉枸杞汤,补肾壮阳,臣妾想让殿下输。
应如扯扯嘴角,可惜殿下英明,早预料到臣妾图谋不轨,先把汤给撒了。
她故意这样说,实则给他台阶下,赵承寂自然听出来。
本宫身体很好,下次换种汤。
能得他,还想有下次。
应如有些丧气地垂下眼眸,其实臣妾想弥补殿下……可惜好像总也做不对。
气氛一时间有些低沉,又有些含混的暧昧。
两人都没有说话。
好一阵赵承寂开口,今日撒了汤,想要什么补偿?原来甜枣在这里。
应如恢复精神,向赵承寂投去认真的目光,想到外面走走,不用太远,就在后宫里。
总待在一个地方,身子骨快要长草了……她想打听下四皇子的过去。
早在发现对方不好相处的时候就该这么做,还是因为前面的成功有些飘,不够用心。
新进宫的宫女太监不行,必须上了些年纪,最好从殿外面的人想办法。
不怕遇到太子?赵承寂这么一问,应如的眉头蹙在一起,仿佛触及不好的回忆。
怕,当然怕,不过看太子的反应似乎挺忌惮殿下,臣妾便放心了。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太子会忌惮一个才回到上京的皇子,不过狗还知道仗人势。
赵承寂的冷若冰霜也不全然没有好处,比如这种时候就挺能给她一种胜券在握、处变不惊的安全感。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话愉悦到,赵承寂伸出食指在她的下巴挠了挠。
准了。
应如只觉得下巴蔓延开一线痒意,要不是系统没有任何提示,赵承寂今日的反应大概会给她一种已经取得一定进展,很快就要鸡犬升天的错觉。
对一个人质而言,这人还算好说话。
应如以探究的眼神盯着赵承寂,很快收到对方的回应。
这么看着本宫做什么?臣妾从前是不是喜欢过殿下?为什么这么问?应如一只手掌撑着下巴,含笑望着赵承寂,否则怎么会觉得殿下合心呢?必须承认,她夸得有些不走心,毕竟四皇子的性情全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所谓的合心也就无从而来。
不过难得对方答应她的请求,毫无疑问应当给与正面回应。
当不知道用什么话来鼓励一个人的时候,应如挑挑拣拣选中合乎心意。
赵承寂果然瞳孔收缩,应该是成功被她给整不会了。
也算扳回一局。
应如神清气爽地起身,殿下,臣妾这就出去放会儿风!错身而过的刹那,赵承寂有伸手抓住应如,将她圈在身侧的冲动。
某种沉睡多年的欲望在冰层下汩汩流动,很慢,但足以被察觉。
从前是不是喜欢过?不,从来没有。
她喜欢过江晏、喜欢过陆景昭、喜欢过林清眠,唯独没有喜欢过他。
在荒诞离奇、不断重复过去的经历中,有这么一个女子跳出死亡,跟他一样行为不受前世影响。
旁人是腔板既定,四肢被控的皮影,而她,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选择都是全新的,能够在腐烂的泥淖中搅动出气泡。
看不到终点的重复意味着空虚,像深夜照进宽敞殿宇的惨白夜光,除了提醒孤独,没有多余意义。
然而因为她的存在,事情开始变得有趣。
她与不同男子热烈而庄重地走到一起,连林清眠也为她堕入凡尘。
不可思议,这些与她同行过的男子似乎无一例外,拥有与她共同经历的回忆,像飞蛾绕着烛火不愿离去。
每每望着她,都在想象通过撕扯开神秘的外衣,寸寸侵犯。
人生头一次生出这样的欲望。
上一世从陆景昭手中把人截走却因此遭遇危机,他本可以把她扔下,让马跑得更快,却下意识带上她。
在她准备丢下他独自逃跑的时候,他久违地再次感受到被丢弃的愤怒,慌张,以及恐惧。
身中毒箭不能尽快止血,命不久矣,原来当一直漠视的死亡即将来临,还是会想有个人陪。
当她闭着眼睛别开脸,屈辱又害怕地拒绝他靠近,他破天荒地想扼住她的抗拒去贯穿她、占有她,然而开口却变成你太看得起自己。
怎么都没想到,林清眠会动用这些年收集的秘辛,换取送陆景昭下狱,只为找出她的下落。
他低估了她在国师心中的地位。
或许在他未曾看到的地方,她与江晏、林清眠也有着不输于陆景昭那样刻骨的牵绊,迷人而华丽。
再次回到过去,他盯着明面上太子党,实则效忠于他的大臣嘴巴一张一合,却失聪般什么都没听进去。
反正横竖是相同的内容。
不变的是,他始终没有抵达目标。
她的声音隔着车帘传进来的一刻,四面八方辗轧神经的黑暗忽然收回触手。
这一次,她在返回之初、独自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可以左右陆景昭与林清眠行动的女子,一个让他产生强烈兴趣同欲望的女子,主动落网。
假如重复有意义,有没有可能因为她。
他想立即拆开这份意外送上门的礼物,得到的却是一个赌局。
月光密林中,逃跑被抓住时她脸上的无助与痛苦莫名浮现。
忽然想知道,没有强迫、由她主动提出的肌肤相亲,是什么模样,所以他应下赌约。
比起直接吞咽,他更喜欢入喉前的搅拌与拆解。
她就像潺潺发亮,灵动清澈的溪流,身子是软的、语调是软的、眼神也是软的,让人想往死里捣穿了、揉碎了、送入口中吃下去。
赵承旭的举动未必不是他想做的,可笑的是,太子之所以这般色胆包天,还是他留在上京的势力经年累月喂养出来的。
杀掉太子不难,难的是拿下皇储之位。
没有赵承旭,还有别的皇子,而且重新培养和拿捏把柄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要用上陆家的能力就必须把她推到陆景昭面前,然而陆景昭的出现却让他脑子里开始出现各种画面——她与不同男子纠缠的画面。
脸上挨的那拳让他报复地敲开她的唇,那陆景昭抛下王师大军,迫不及待寻回去的香软与清甜。
无论陆景昭多么不甘,这一次,她属于他。
唇齿间温柔的回应让他产生这样的错觉。
然而终究只是错觉。
他的爱妾,亲手做了羹汤送给陆景昭,还说有机会再试试她别的手艺。
他的诱饵,把剩下的无处安放端到他的面前,幻想他会为此放了她。
既非专属,不如不要。
他如愿以偿看到她泪眼婆娑,颤抖着蹲下身拣那些碎掉的瓷片。
眼泪也并不全然无用,至少让他不痛快。
她说,这份汤,从一开始就是为您准备的。
怎么会糊涂到连煮个汤需要多长时间都没想到。
她自嘲的那一笑,忽然让他生出些微陌生的,慌张与后悔。
尽管明知这份专属也不过是有目的的讨好。
她以为对他有所亏欠,想要弥补,然而他与她之间仅有的交集,也不过是他故意把她与江晏关在密室,又或是半道上把她从陆景昭手中劫走。
如此而已。
既然她想到外面走走,不算什么难事,答应也无妨。
卫渊。
赵承寂开口。
属下在!护卫打扮的男子现身。
看着她,避开大臣,不许任何人动她。
是!*应如就知道赵承寂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在皇宫里瞎晃悠,让她站在对方的立场也不会同意。
多费劲啊,还得找个人监视。
刚出寝殿没多远就被护卫跟上,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做什么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扭头问跟过来,表情与赵承寂一样冷淡的男子。
卫渊。
应如点头,有劳卫大哥。
可真舍得,这位卫渊大兄弟眼熟得很,为数不多几次碰到四皇子,他的身边好像都有这名卫姓护卫的身影。
卫渊凝眸望向她身侧,应如顺着他的视线,一眼就瞧见散发修罗气息,旋风而来的赵绫云。
真是出门忘了看黄历。
小郡主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她的身份又多一个人知晓。
看来离出宫不远了。
你就是应永年的长女?赵绫云咬牙切齿朝她逼近,被卫渊适时隔开。
什么东西也敢挡本郡主!滚开!卫渊不让,眼看着气氛剑拔弩张。
民女不记得自己是谁,郡主有任何想知道的,可以去问民女的夫君。
说到这里,应如适时露出娇羞的表情。
赵绫云像是忽然被火点燃,尖利出声,好不要脸!谁是你夫君!四皇子殿下,似乎被她吓到,应如声音变小,民女是他的侍妾……赵绫云此刻的表情异常复杂,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僵硬与颤抖之间摇摆不定。
她收到可靠消息,国师大人求娶的应家长女被四皇子收留在宫中,所以宫外才一直寻不着人。
隔着老远第一眼看到她就料定是眼前女子必是应如。
宫装艳丽,身姿轻盈,走近了看更是容貌远胜后宫妃嫔,十足的祸水。
难怪四皇子会想把人留在宫中,倒也说得过去。
本来想找出这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准国师夫人,看看到底长什么模样,然后寻机会毁其容貌,戳瞎其眼,毒哑其嗓,没想到怎么就成了四皇子的侍妾?而且看这样子,还不是被逼迫的?你不记得自己是谁?赵绫云有些不确定了。
跟她想象的有哪里不太一样。
应如摇头,不记得。
别问,一问就是三不知,所有解释权归四皇子。
不好奇自己的身世?应如不好意思般垂下头,殿下对民女自有安排。
言下之意,四皇子的话对她而言就是圣旨,身世如何,并不关心。
赵绫云像看傻子一样盯着她,你喜欢四皇子?应如长睫颤了颤,抿唇用力点头,轻声补充,很喜欢……喜欢他哪里?赵绫云一脸吃到苍蝇的表情,且那苍蝇腿上还粘了屎。
她这位四皇子堂哥从小性子就冷,还是跟国师大人不一样的冷。
要说国师大人是缥缈云中仙,那么四皇子就是千年不化的冰山。
是个人更愿意请神仙回家供着,绝对不会愿意搬一座冰山回家受冻。
见应如半天没搭话,赵绫云冷笑,这就哑口了?算哪门子的喜欢?喜欢哪里啊?这个问题好。
她根本答不上来。
答得笼统显得敷衍,答得具体又想不出有说服力的话。
殿下待民女很温柔,应如抬起头望着赵绫云,一字一句格外认真,殿下把全部男女之情的温柔,都给了民女。
就,还是笼统处理吧,毕竟跟名义上的未婚夫婿国师大人比起来,她找不出四皇子让她刻骨铭心的理由。
兴许是她的眼神过于笃定,赵绫云一时间怔住。
原以为没见过世面的女子贪图四皇子显赫的身份,又或者凌厉的容貌,没想到答案出乎意料。
得一人全部男女之情的温柔是什么感受她不知道,但她全部男女之情的炽热、偏执、疯狂,以及痛楚、卑微、痴怨,都给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想娶别人。
凭什么眼前这个女子会被国师大人求娶?连当个侍妾都这么心满意足,一副好似享尽了滋润的模样?若让国师大人知道他求娶的女子身心皆系他人,定会悔婚。
从始至终,有资格陪在国师大人身边的女子是她,只有她。
毫无疑问,四皇子在跟国师抢人,而她不打算告发。
这位边缘、不受宠的堂哥不妨努力把人留久一些,让应如执迷不悟,甚至怀上皇家子嗣,国师大人才会彻底断了念想。
郡主来寻殿下的么?他在。
应如眼神无害、亲和地望着她。
像一无所知,第一眼看到谁都会当成养育者的雏鸟。
路过而已。
赵绫云嘴角抽搐,一腔怒火别扭地烧着。
面对这样的情敌,动手都显得多余。
应如从卫渊身后来到她面前,郡主能不能同民女说说殿下从前的事?对于她的靠近,赵绫云后退躲避,那眼神就好像会因为她的靠近而影响智商。
没长嘴巴?不会自己去问?仿佛对这件事很苦恼,应如蹙着眉,民女有心多了解殿下的过去,然而殿下只字不提。
若郡主能告知一二,民女感激不尽。
真的喜欢一个人,会想知道他从前的经历。
赵绫云很庆幸国师大人的过去干净到不用她费心去查。
至少从她掌握的情报来看,国师大人与眼前这位应家长女没有任何交集。
多贴心,四皇子还给侍妾专门配了护卫,可惜她已经不打算动手。
疯子跟傻子,绝配。
赵绫云凑到应如面前压低声音,看到你身后这座承晖殿没有?四皇子的母妃就是吊死在里面的,据说第一个发现的人就是他。
整整一个晚上,没叫人也没有吓晕过去,你说,他跟自己吊在房梁上的母妃尸体待了一夜,脑子里在想什么?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