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落劲装更显出陆景昭肩宽腿长, 此刻对方手中茶盏遮住半唇,抬眸看到她,眼尾舒展。
应永年知道他的长女身体本就不好, 只没想到一番鞭笞竟然闹到发热的程度。
他有意敲打, 便不去叫大夫, 由着应夫人母女身边的老妈子和丫鬟折腾。
这会儿看到应如,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 明明示意了好好准备, 偏偏粉黛未施,松散着长发就过来了。
脸色苍白唇色无血,不知道的还以为爹死了, 晦气。
父亲,陆二公子。
应如娉婷行礼。
应永年的气还没消,却也不好在陆景昭面前表露出来, 只铁青着脸,景昭来看你,怎的这么许久才过来?等很久吗?她已经很快了啊,再快就得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女儿的不是,应如垂眸又向陆景昭行礼,陆二公子见谅。
陆景昭这会儿已经起身, 亦朝应如行礼。
两人相向而拜,一个袅袅婷婷,一个仪态翩翩,光影交错, 恍如话本子、戏词里的才子佳人走出来。
应永年被这幅画面愉悦到, 抬臂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上一口。
得陆家半子如此, 也算圆了他没有子嗣继承香火的遗憾。
应如本以为陆景昭此次过来为的是退亲, 没想到竟是道歉,叫她无话可说。
应永年始终以长辈的姿态端坐圈椅,一点隐私的空间都不给人留,应如严重怀疑便宜老爹担心她胡乱说话,所以才刻意守在一旁。
这会儿要是应姝和江晏见面,估计早销声匿迹。
有应永年在,应如克制着不说一句错话,免得回头挨罚。
微妙的气氛在前厅蔓延,陆景昭忽然转身朝应永年开口,应大人,小侄府中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
我送送陆二公子!应如灵机一闪,语调不自觉又快又急。
狭长的眼睛扫过她骤然发亮的双目,满室沉滞一扫而空。
陆景昭转身点头,有劳应姑娘。
应永年本来想留未来女婿吃饭,客气的话还没开口,女儿已经一句话给他堵死,不禁气得面如玄铁。
修复关系的大好机会,却急不可耐送人离开,脑子里动的什么歪心思他一清二楚。
应如侧身示意,请。
照顾便宜老爹的情绪?惯的他。
陆景昭朝应永年潇洒行礼,长腿迈出前厅。
初夏的阳光打在脸上并不灼人,清爽的风吹起发丝翩跹,离开父亲眼神禁锢的女子眉眼都染上轻快。
看来应大人平时在家中是严父。
陆景昭步子迈得小,应如也能够配合慢下来。
严父吗?分裂吧。
在她面前是严父,乃至苛刻,在应姝面前是慈父,趋近于溺爱。
陆二公子是不是也觉得刚才气氛有点……应如皱眉,不知道怎么形容。
叫我景昭吧。
应姑娘小字,若若?陆景昭歪着头说话的时候,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看起来竟有几分属于男子的独有媚态。
打住打住,她抠出私下说话的机会可不是为了套近乎。
应如摇摇头转身面向陆景昭,正色道,陆二公子,你为什么同意娶我为妻?婚姻大事虽说父母之命,也总须得到当事人首肯,至少在陆景昭身上,她没看到被强迫的成分。
以对方的身份,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陆景昭自动忽略她未曾改口这件事,上下打量,看来应姑娘对自己的美貌认识不足。
闻言应如脖颈发热,蹙眉抿唇。
原因竟然这么简单……如花美眷,谁不心向往之,陆景昭似笑非笑,所以应姑娘为何同意这门亲事?不同意的。
应如垂下双眸,轻叹一口气。
这一回答让陆景昭微微挑眉,虽然意外,但并不生气的样子。
有隐情?我有心仪之人。
语调虽轻柔,但内容却格外有冲击力。
江晏?你怎么知道?应如抬起头。
聪明啊大兄弟!一点就透!陆景昭笑笑,‘应大人长女鲜少露面,一直养在深闺,人前性情温婉’,这是我姑奶奶,也即当今太后确认过的消息。
应如了然,原来品性也有考虑到。
也是,陆景昭这种家世不可能随意娶妻,但凡能递到他面前的人选,都是经过慎重考量的。
所以因为她和江同学传出绯闻,身边就这么一个过于耀眼的异性,不做他想对吧。
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是我单方面心悦表哥,与他无干。
应如眼神黯下去,重新迈步时裙角拂过绣鞋,掀起涟漪。
女子退亲的理由,说服力最强、杀伤力最大莫过于有喜欢的人,头上青青野草谁都接受不了。
且这做情敌的一般人选不太行,江同学那样的在陆景昭面前才够格,摆出来既不拉低眼光又有排面。
何况,谁又拒绝得了探花郎呢?可他已经定亲,应姑娘愿意做妾?而且与翰王郡主结仇,于他而言恐怕仕途艰难。
陆景昭面露不解。
咳,江同学在寿宴上亲口说的非卿不娶,她刚才为了少给江晏拉点仇恨,又表明是单相思,冲突了。
愿意,非他不嫁。
应如抬脚迈过门槛,扭头望向陆景昭,父亲执意攀附大都督,不同意我的退亲之请,所以公子可愿退亲?目光剔透表情无畏。
陆景昭随她一起迈出门,于应府门口站定。
朗日之下笑容纯澈,即是如此,如应姑娘所愿。
丝毫没有因为退亲这件事表现出任何愤怒乃至失落。
应如没想到事件进展得这么顺利。
无论谁因为什么理由被拒绝,总难免有种自己不够好的错觉,然而陆景昭却似乎不受影响,又或者,即便介意也涵养极好地没有表现出来。
公子坦荡,应如郑重行礼,多谢公子成全。
言重了,不过是从不勉强而已。
退亲文书应姑娘希望是什么理由?面对陆景昭商量的语气,应如愣怔,这东西还能私人订制的么?她想要什么理由就选什么理由?这也……太贴心了吧?一切由公子做主。
终究是她做得不对,没脸提要求。
定亲退亲非小事,陆家名门望族自有其顾虑。
由陆家主动提退亲,又是在她和江晏刚传出流言,不清不楚的时候,多半会伤及陆家颜面。
假设真相本就如此,陆二公子头顶青青草原;假设事情子虚乌有,则显陆家器量不足,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好。
所以无论陆景昭给出什么样的退亲理由,她都无话可说。
好,那就我做主了。
只是家父这几日准备浴佛节一事忙得脱不开身,待此事了结我再去请父亲示下,顺利的话文书半月后送至府上。
只要同意退亲,她哪来的那么多要求。
倒是陆景昭,一桩桩一件件都考虑到,让她非常过意不去。
应如复又盈盈行礼致谢,有劳。
她这毕恭毕敬的模样让陆景昭笑出声,回了,应姑娘留步。
公子慢走!应如抬头朝陆景昭投去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感激的眼神。
好人一生平安啊!迎上她骤然发亮的眼神,陆景昭眉峰微挑,潇洒转身,英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巷道尽头。
完成一桩大事的应如颇有几分成就感,入夜后索性趴在窗台上等人。
她要第一时间把这好消息告诉江同学。
虽然昨夜莫名其妙睡着,没约今晚见或不见,但是她觉得江晏会来。
哪怕是来跟她说一声,表妹,以后我就不半夜翻墙过来看你了。
话说,被亲到睡着,江同学会不会觉得她某方面冷淡?皎皎朗月,淡星浮光,趴在窗台旁昏昏欲睡的应如肩膀上忽然多出一件外衣,将她整个上身笼住。
春桃,这么晚就歇着吧,早说了晚上不用伺候。
应如眼皮打架瓮声瓮气,头也没回,迷迷糊糊让春桃自去休息。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应如又眯了一小会儿,忽然觉出不对回过头去。
一袭青色长衫的江晏安静立在身后,正垂眸注视着她。
应如急忙站起身来,动作太快外衣顺势从肩头掉落,被江晏及时抓住按回去。
迎着月光的身形挺拔颀长,外衫还带着夜风的清冷与水雾的湿意,风尘仆仆。
表哥从哪里进来的?应如歪着身子去看他身后。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从房门进来的,怎么趴这里等?江晏拉她的手往床边引。
想第一时间等到表哥。
应如的嗓音带着晚睡后的潮湿沙哑,江晏待她坐好后把脉。
寒气入体,下次我早些过来。
还有下次?看来上星机会天天有。
好。
她乖乖应下,很快抬起头眼神里藏不住兴奋,今日陆二公子过来了!猜猜我和他说了什么?江晏自枕下取出药罐的手一顿,不动声色,说什么了?表哥还没猜呢!应如双臂撑于床榻上身前倾,吹气如兰语调轻快,亮盈盈的眼睛注视着他,眉梢嘴角难掩愉悦,让人想随她一起放松下来。
江晏没舍得错开眼神,退亲的事?闻言应如面容一怔,悻悻收回撑在床榻上的手臂,目光里明晃晃写着嘁,没意思,一下就猜到了。
江晏打开药罐,熟稔地在掌心揉化药膏。
应如见他已经在准备,背过身去依次褪下外衣、中衣,仍旧偷偷扯过锦被挡住身前。
陆二公子同意退亲了,不过要等到大都督忙完浴佛节的事,时间大约在半月后。
唔。
江晏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背。
好像,江同学对这个消息反应一般啊?应如沉默不出声,逐渐低下头去。
温热的手掌将药膏在伤口抹匀,轻重一致,速度较此前干脆快速得多。
顺着斑驳的笞痕向上,纤细修长的脖颈快要垂到隐迹。
江晏刚收回手掌,就听应如语调幽幽,表哥听到这个消息,不及若若欢欣呢……关于退亲,江晏早已预设过这种情况,又见她表情如此,怎会猜不到?他为眼前人锦缎中衣,遮住玉里藏绯的后背重新披上外衫,在想提亲的事,有些走神。
应如连系带都忘记绑,攥紧被褥转过身瞪大眼睛望着他,仿佛疑心自己听错。
江晏合上药罐,指尖翻飞,优雅为她绑好中衣系带,抬眸掠一眼她懵怔的表情,嘴角勾起两点浅淡笑窝,表妹不愿意?没有!还以为……表哥不喜若若纠缠。
女子睫羽不安地颤着,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错觉里。
江晏为她拢过外衫的手顿住,停留在颈窝。
自始至终情难自禁的是他,忍不住出现在这里存着隐秘期待的也是他,表妹为什么会这么想?是否因为他从未开口承认,从未说过让她心安的话?既然是这样的话……他才想解释,应如已经反手覆上他捋着衣襟的双手,在做梦对不对?做梦的话,若若希望梦能长久一点。
柔软的掌心悄悄用力,语调也仿佛陷入呢喃。
双眸被化成一汪清泉的目光牢牢锁定,心跳仿佛也不存在。
时间在对视中变得没有意义,只有我欲将心向明月,幸得明月照吾身的圆满。
沉默良久,江晏嗓音里带着情绪被碾磨成沙的低沉,一生如何?什么如何?[不是希望梦长久一点吗?一生那么长啊我的宿主。
]系统抢答。
应如眨眨眼,脑子有一瞬间空白。
虽然这么想有点不嫌脸大,不过,她好像被求婚加表白了?江同学的情动值有变化吗?[没有。
]好叭,这是个求婚的时候毫无情感波澜的男人,她差点就感动了。
涉世未深啊涉世未深。
呆愣后抿唇上扬的应如似是无意识地想摇头,却最终下定决心般点头,又郑重点点头。
无声的肯定,连同肯定前的似是而非模糊了呼吸。
这是一个女子许诺余生同行的信任,从此悲喜与共,红尘同游。
手腕被江晏反手握住,珍之重之地低头吻上。
酥痒奇妙地蔓延,应如下意识抽手,忍了忍还是没动,由着江晏轻轻咬上手腕肌肤。
双腕被手掌缚住,被不清不重地以牙齿带起薄薄的肌肤,又被柔软的唇瓣亲吻安抚,竟比接吻更加心神震撼、身体颤栗。
见鬼了,应如倒吸一口气。
长睫抬起,江晏专注又迷离的目光闯入眼底,应如蓦地呼吸滞涩。
表哥……她眼底刚漫上湿意,就觉出某人牙齿力道加重,在她腕间很有存在感地咬上一口。
嘶……江晏似是终于餍足,直起上身予她的双腕交叠置于锦被之上,浴佛节由天子、天子近臣、近臣家眷参与。
大都督应该会小心部署,防备翰王在浴佛节当日起事。
什么!应如心头大震,那浴佛节当日岂不是可能会有天大的动荡?表哥去吗?她双目紧紧盯着不放。
江晏眼眸浮上柔光,伴天子浴佛的人选由皇室酌定,我会否去暂且不知。
陈太夫人遇袭多半是翰王手笔,意在警告大都督不要继续就军费一案查下去。
去的话会有危险吗?不用担心,再乱我也能护好自己。
江晏伸手扣住应如的掌心,待此事了结,我即刻上门提亲。
应如似乎没想到他忽然转移话题,抿唇低头。
倒也……不用这么急。
结婚不是她的目的,五星好感才是。
她飞快抬眸瞧一眼江晏,又含笑低下头去。
含羞的眼神里情意缠绵,不禁引人遐想,有那一日红衣素手、美目流盼,这莞尔娇羞该是怎样一番别样的情丝缱绻。
江晏握着应如的手紧了紧,时辰不早,表妹歇息罢,我明日再来。
他刚要起身,衣袖被人攥住。
明净水亮的眼睛一眨不眨,表哥是不是忘了什么?见江晏凝神思索不出答案,应如凑到他近前,指尖轻点翘起的朱唇,明晃晃提示。
视线落在她娇嫩水润的唇瓣上,江晏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词——妖精。
并非艳丽而不端庄的妖怪,是偶入凡间的精灵,沾了些七情六欲就能要人命那种。
江晏呼吸骤沉,调整气息后倾身吻下去。
与昨夜的吻完全不同。
皓齿追着指尖刚才点过的唇瓣一角轻咬,舌尖温热舐过,些微的疼、丝丝入扣的麻,每一寸细节都被放大。
应如无端有些紧张。
始终温柔和煦的人今夜已经是第二次亲咬,究竟是偶尔为之还是癖好?万一走到成亲才能集齐五星的程度,届时床榻之间有没有可能超出她的理解?好在这个分别吻很快结束。
江晏起身离开,长腿几步来到门口。
皎月银辉,照在俊美无铸的脸庞上,说不上到底谁衬了谁。
江晏迈出房间前侧过脸抬眸望向应如,语调和煦低沉,我亦很欢喜。
月色流光般倾泻而入仿佛只是错觉,等她反应过来,房门已经阖上,一室幽黯。
江同学他,欢喜什么?[得知陆家退亲的消息很开心。
]系统的语调变得有些耐人寻味,像极了嗅到八卦味道的好奇猫。
这样啊……应如拇指指腹抚过腕间。
虽然解决了退亲的问题,可是哪怕翰王倒台,她那便宜老爹估计也会因为某种理由不同意她和江晏的亲事。
她之所以没在江晏面前提,便是因为情况并不明朗,暂时先不把事情弄复杂。
所以接下来得想办法弄清楚便宜老爹不喜她和江晏在一起的症结。
可真是……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