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万没想到应永年会在伴天子浴佛的名单里, 更为奇怪的是,她也在。
往年只颇受荣宠的后宫妃嫔或像陈太夫人那样身份尊贵的女眷才单列姓名,以彰显天子恩泽, 所以她的名字出现得非常蹊跷。
除了应永年, 此次一起伴天子浴佛的还有新科三甲, 其中自然少不了江晏。
应如自问没什么值得单列姓名,事出反常必有妖, 必须时刻小心。
万一她惨遭不测, 又或者江晏没了,只能攻略一次的前提结果总归指向任务失败。
最好的办法就是抱紧江同学大腿,平安苟到陆家退亲, 然后再看下一步怎么办。
应姝得知有机会去浴佛节,欢喜得连忙让沈姨娘帮她参考珠钗发饰。
虽然妾室没资格随侍天子,可她却是能去的。
往年没机会成为伴驾近臣, 应永年这回终于扬眉吐气。
皇室点了他!从底层爬上来的他太清楚被公卿接纳有多么不容易。
对那些簪缨世家出来的官员而言,寒门之子无倚靠也无顾忌,不属于任何派系,自然得不到真正的重视与信任,也触碰不到权力的中心,这次恰恰是一个他要跻身核心权势圈的信号。
整个应府洋溢在往年这个时候不曾有过的兴奋中, 只应如心怀忧虑,应夫人缠绵病榻。
江晏仍旧每夜如约而至,据打听到的消息,随侍名单由翰王主导酌定, 这就不难联想到赵绫云。
在陆府寿宴上大放异彩, 盛名再次远播的小郡主怕是又在憋什么坏。
虽然每次江晏停留的时间不长, 不过分别吻却一回没再落下。
应如不明白, 江晏是怎么做到每次亲吻的感觉都不太一样。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敏而好学江同学的研究对象,即便只是亲吻,也要给出数不尽的解答方案。
前往浴佛圣地这日,上京城香车云集,浩浩荡荡朝东边永恩山而去。
佛教在乾朝脚下这片土地兴盛已久,其官定道场就设在永恩山。
驾车东行一整天方能抵达。
应永年自己骑马,马车留给了应如和应姝,丫鬟小厮随行。
应如怎么都想不到,她竟然会晕马车。
先不提马车不带减震,光一路上道路坑洼就让马车里的人不可避免地晃来晃去。
她身体底子本就不好,没多久便胃里不舒服。
应如也不知道应姝别扭个什么劲,每当她不受控地倾过去,这姑娘就拿手掌挡住并佐以警告的眼神,好像她犯的什么楚河汉界。
肩背的伤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不过在车厢里撞来撞去还是会隐隐顿顿地疼。
加之胃里翻江倒海,应如无奈,只能掀开车帘下车走路。
脑袋发晕腿脚发软,应如刚踩着地险些没站稳。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终于忍不住跑向路边脚踝高的草丛处吐起来。
春桃一看到她下马车且满脸煞白的样子就猜到怎么回事,赶紧跟过来给她顺背。
由于出发太早没什么胃口,应如早膳只简略用了些小米粥,这会儿吐出来的全是苦水。
队伍还在往前走,应如擦净嘴角,扭头望向看不到尽头的车队。
马车华丽、侍女曼妙,天子与近臣离宫浴佛,确实是难得的下手机会,只不知道这些近臣、仆人里,有多少是翰王的人。
她正兀自想着,不远处江晏打马而来,在她附近拉紧缰绳。
四肢修长、体格匀称的棕灰色高马上,来人翻身跃下,动作利落,长腿几步来到她的面前。
怎么了?江晏倾身。
应如惨白着一张脸摇摇头,马车有些颠。
小姐吐了,没吐出什么东西。
这路也太难走了些,奴婢一会儿同驾车的老六说一声,让他慢着点儿。
春桃前半句话跟江晏说,后半句朝着自家小姐。
江晏牵过应如的手腕指尖搭上,确定不是别的问题,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小罐白色瓷瓶,拧开瓶塞倒出一颗褐色小丸递到她面前,觉得晕就服下这个,一次一颗。
晕车药吗?应如拈起药塞入口中,下咽后只觉得一股清凉自喉头向五脏六腑蔓延,果然没刚才那么难受了。
她仰头含笑望着江晏,是不是若若需要什么,表哥这里就有什么?简直跟百宝箱一样。
江晏将小瓷瓶塞进她的手心,表妹需要什么尽管说,我尽力。
应如本来只想夸夸他,没想到得了这么句贴心的话,一时间心中淌过暖流。
她需要的东西某种程度上和江晏一样——太平人世。
只不过江同学的重点在太平,而她更在意人世。
好的呀,应如含笑睨他一眼,转身抬起下巴示意大部队始终未停,快要赶不上队伍了。
会骑马吗?哈?面对江晏的提问,应如有些懵。
会。
她去马场体验过。
江晏转身将棕灰色高马牵过来,乘车没有骑马舒服,表妹用它代步吧?那你怎么办?虽然晕车难受,可是她也不是不能坚持,哪能骑走江晏的马?再不济,跟春桃一样走路也是可以的。
我有备用的马,表妹无需担心。
让别人看到会不会对表哥不好?不远处的队伍里时不时有侍女朝这边望过来,或许马车里也有那好事的小姐夫人掀开车窗的帘子悄悄在瞧这边的动静。
害怕了?江晏伸过来的缰绳停在半空。
应如点头。
当下还没拿到退亲文书,表妹骑走表哥的马,或许被有心人认为亲事不成是因为探花郎从中插足。
不希望表哥受到太多非议。
江晏收回停在半空的手臂,抬眸望向前行的队伍,哪怕没有今天的事,胡想的人依然会联想,坦荡就好。
他回望应如,给表妹牵备用马过来?备用马比直接骑当事人胯_下的马的确要好上那么些。
真走一天这身子骨也吃不消,应如也不再推拒。
那表妹在这里等一会儿,江晏面向春桃,照顾好你家小姐。
诶!春桃赶紧应下。
不用说她也会照顾好小姐的。
总感觉表少爷越来越有姑爷那味儿了。
只稍稍等上小会儿,江晏很快驱马过来,身侧还牵着一匹枣红马,个头倒是没他骑的高大。
应如迎上去抚摸枣红马油光发亮的皮毛,视线在马儿乌黑琉璃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上流转。
真漂亮!我扶你上去?让我自己试试?应如扭过头望着江晏,眼神里的跃跃欲试呼之欲出。
江晏递过手中缰绳,看着她抬腿伸进马镫,下盘用力,轻巧地翻身上马,竟当真有几分飒爽的样子。
红枣马只蹄子小挪一步,很快定在原地。
应如深吸一口气,稳住腰身手掌在马儿脖子上拍拍,打商量道,一会儿好好走。
红枣马仿佛听懂她的话,不轻不重打了声响鼻,在马腹被夹紧后朝前踱起,步子迈得极稳。
应如猜测马儿该是江晏精心挑选的过的,否则不至于这么温驯。
鸿雁飞掠长空,日光下草地碧莹,一旁浴佛长队不疾不徐前行。
蓝天白云茫茫,风抚过脸颊衣袂,青草香扑鼻,心境也仿佛融于脚下大地,融于马蹄声声,应如忍不住扭头望向江晏。
尽管胯_下的马没有跑起来,可是她的心却仿佛已经随枣红马疾驰在旷野。
从启程的严阵以待和难受,到此刻的放松,多亏有江晏在。
应如含笑,表哥,这马不会是为若若准备的吧?观体型,枣红马显然更适合女子骑乘,而且没听说行一天的路程还有谁带备用马的。
江晏目光温和,想着或许用得上。
两驹并行,应如眨眨眼,视线落在红枣马带了尖儿的耳朵上。
其实假如没有应大人从中阻挠,假如原身没有早早殒命,江同学这样的姻缘当真是世间难求,再好不过的。
于原身而言,错过的是一个良人以及后半段自由的人生。
脱离一言难尽的原生家庭,想必能活出不一样的下半生,然而谁又知道?人永远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什么,就像她告别之前的身份,亦不清楚明天迎接的是怎样的未来。
应如和江晏同行没多久,两人一前一后错开。
归入行进的队伍里,应姝突然掀开马车窗帘探出头来咬牙切齿,我看到了!看到什么这么严重?脸都扭曲了。
你和江晏哥哥还敢说没什么?马哪里来的?应姝瞧着应如胯_下的红枣马眼睛都快红了。
她也想要!随侍的队伍里也有那贵女或者夫人不喜马车颠簸,颇有先见之明地自备了马匹,一路上虽然骑马容易腰疼,可却比乘坐马车舒服得多。
应如笑着摇摇头,没去理会应姝随时而起的小脾气。
所以她这姝老妹儿究竟有没有放弃江同学?是个谜。
你还不说!我告诉爹爹去!应永年骑马行在近臣的队伍里,从家眷区过去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应姝笃定应如就是仗着爹爹看不到才敢如此放肆。
去告吧,这种场合父亲不会惩罚我。
倒是你,这么关心江晏,说给父亲听自讨没趣。
你!你别以为我不敢!应姝音调拔高,甚至将头从车窗探出来。
应如知道的,不敢。
她翻身从枣红马上下来,拍拍一旁春桃的背,想不想试试?春桃从刚才就一直盯着皮毛乌亮的马儿,连眼神都不带挪开。
看得出来是真喜欢。
啊?给奴婢骑吗?使不得使不得!春桃惊得眼睛发直,这么漂亮的马儿她还是头一回见,根本没想过有机会骑。
也不是她这种人能骑的。
怎么使不得?马不给人用来骑,难不成还是用来给人扛的?若说现今应如对许多未尽之事有什么心得,那就是有的事情,别等。
人可以种下一个习惯,等待开花结果,也可以为了爱蹉跎岁月,但有些遗憾不要留,比如想去某个地方,想见某人。
春桃想了想人扛马的情景,不禁笑出来。
可是真让她上马,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我的小姐,这可是在外面。
您要是真的心疼奴婢,等我们去表少爷家的时候,让他借奴婢骑一下好不好?应如不再为难,便把缰绳交她牵着,也算满足了跟枣红马亲近的愿望。
如此直行到半夜才抵达永恩山目的地。
不愧是官定道场,此地的寮房建得跟行宫一样规整,容纳皇室及大臣浴佛人员绰绰有余。
起个大早赶了一天的路,人马皆疲惫不堪。
近臣及近臣家眷各自在宫人的安排下住进属于自己的房间,应如洗漱过后给自己灌了大壶浓茶,免得半夜犯困睡着。
要是翰王选择今晚起事,她要做跑得最快的那个。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风平浪静,寂寂无声,整个永恩山除了彻夜不熄的烛火随风摇摆,不绝于耳的夜虫如常鸣叫,再无其它。
应如熬了半宿实在熬不住,迷迷糊糊睡醒后已是第二天大早。
我的小姐!快些洗漱罢,马上要浴佛大典了!休息得不够,应如扶着自己满是被搅糊了的脑袋半掀开眼睛,昨晚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小姐指什么事?大家伙儿昨晚累得厉害,睡得好着呢。
小姐没休息好?春桃将拧干的洗脸帕子递过来。
可能是累过头了,的确没休息好。
应如迅速收拾好自己,把照顾红枣马的活儿交给春桃。
回头她还靠着江同学这匹马回去呢。
永恩山上各色宝殿、法堂、藏经塔等一应俱全,天子将于供奉始佛祖的宝殿用香汤为其金身沐浴,以求清净之心。
应如随家眷的队伍依次穿过前殿、中殿,这才到主供的始佛祖大殿。
在家眷的队伍里她很容易就发现凝着一张脸的赵绫云。
小郡主状态看起来不错,在瞥见她的时候甚至勾起唇角轻蔑一笑。
与近臣有机会观天子浴佛不同,家眷们只能列阵殿外广场,默念佛号在心中完成礼佛浴佛。
远远地瞧不见殿内情况,应如诚心祈求,希望能顺顺利利。
梵音袅袅,钟声古荡,天子完成浴佛,就该轮到近臣和家眷们互泼香汤。
香汤由草药煮水而成,可淋可饮。
信佛之人互相泼洒香汤,也意味着给对方以祝福。
殿前东南西北四向以网状布硕大陶缸,数量可观且每口大缸里都盛着满满香汤。
缸旁的竹架上整齐排列木瓢,欲泼洒香汤的近臣及家眷们可以就地取用。
泼洒仪式一开始,熟悉习俗的贵女与小公子们赶紧抢占先机,取瓢、舀水、朝目标兜身泼去,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