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特意退到战场边缘, 以免被殃及池鱼。
应姝曾在别的寺庙参与过浴佛,明白这个时候该是肆无忌惮泼水的时候,然而她一瓢香汤挥出去, 被击中的贵女见是她, 明明刚才眉眼处都是兴奋和激动, 却瞬间冷脸下来,一副好像被她泼到香汤很不吉利一样。
一个是这样就罢, 应姝收拾好笑脸去泼第二个, 第二个依然、第三个如故。
别人浑身都是香汤水,只她不过溅湿些水渍。
应姝兴起的动作放慢、放缓,直至攥着水瓢茫然四顾, 一动不动,仿佛迷路之人找不见方向。
无人予她祝福,在这些拥有实权与圣眷的贵女中, 她是被排挤的那个。
像是被丢进了漆黑的洞窟,四野无光。
忽然,后背被水击中,浸湿的感觉蔓延,应姝回魂般转过身去。
应如手中握着水瓢,第二击正中面门, 让好端端一张巴掌秀气脸拧成褶皱。
哦嚯……她其实只想给把落寞二字写在全身的应姝一丢丢鼓励而已,没想过泼对方一脸。
别问,问就是尴尬。
应如正准备将水瓢放进水缸,应姝却发起猛烈反攻, 这下当真难以幸免。
应姝像是找到了合理的泼洒香汤的理由, 甩开了臂膀朝应如一瓢紧跟一瓢, 眼神恢复此前的凌盛与锐意。
这才是浴佛节泼香汤该有的架势。
应如没想到应姝小身板有大力气, 对泼几下迅速败下阵来,只能四处躲藏。
她靠着灵活在人群里穿梭,于是应姝的香汤也难免泼洒到其他近臣或近臣家眷身上,只是这一次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应姝都像一头充满了干劲的小狮子,追着应如不放。
贵女们见表现出不喜丝毫没影响应姝的心情,也颇觉得无趣,有的甚至迁怒于在她们中间躲躲藏藏的应如,也一起加入战局。
谁叫应家长姐不仅许的姻缘好,还跟探花郎传出那种关系,哪怕是流言蜚语都让人不快。
应如做个隐形人的想法彻底破碎,她护着头脸到处乱窜,不小心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温热的体温通过脸颊与紧贴身体的湿润衣衫传过来,应如仰起头,正对上江晏漆黑剔透的双眸。
朗日之下,水珠飞溅,恍惚映射出柔光。
祝表妹身体康健、心想事成。
江晏话音刚落,应姝就觉得后背窜下一股凉意,原来是对方将香汤自她蝴蝶骨缓缓淋下,一滴不落,全着身上了。
应如愣住,望着江晏走神。
好哇!连江同学也来出其不意,躲也躲够,不跑了!她几步走向最近的水缸,舀起水蹭蹭蹭几步回到江晏身旁,把手伸过来!江晏凝视气势汹汹的她,依言伸出手。
香汤自木瓢一道水线落下,应如盯着那条落入手心的晶莹水线,咬牙切齿,祝表哥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女子发、衣浑身湿透,连睫毛也沾了透亮的水,狡黠又倔强着不服输,说的却是再美好不过的话。
她不祝他如花美眷,只祝他官运亨通。
江晏五指下意识微微收紧,或许是想握住那难以掬住的流水。
忽然,他揽腰带着应如转身,以后背挡住了一波气势汹汹的团攻。
应如瞧得清楚,刚才那一击由应姝和其它贵女联合发起,要是挨下来,保准脸上身上火烧火燎地疼。
转身之际,她感到手心里被江晏塞进什么东西,下一刻,替她挡住水袭的人长腿向水缸接近,待站定,长臂一挥,漫天珠雨。
所有刚才发起突袭的贵女们都没能幸免于难,纷纷抬臂挡住探花郎这雷霆一击。
头顶落下细密水雾,在阳光下散发草香,于半空中折射出浅淡色的彩虹。
江晏就像画中人,身影虽朦胧,笑容却异常清晰。
应如想,他真的应该多笑。
一个恍神的功夫,江晏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骤然看不到对方,应如低头展开掌心。
一颗……青豆?江同学给她一颗青豆做什么?浑身湿透,应如没再玩这泼水的游戏,赶紧找回休息的寮房把衣衫给换了,免得着凉。
午间用过斋食,晚上还有专门的斋宴。
顺利过了今晚,明天大部队又会回程。
这随侍的活儿除了荣光,累也属实累了些。
春桃给应如拿巾帕擦拭头发,这段时间她家小姐由于睡得好,打理得当,青丝柔亮不少。
应如笔直坐在木凳上,指尖拈着青豆举到身后春桃能看到的位置,春桃,你知道青豆有什么寓意吗?异世来的土鳖,恕她孤陋寡闻。
春桃小心绞着湿发,一股子认真劲儿,浴佛节这一日赠青豆,想的是结来世之缘。
奴婢听说斋宴上,天子也会给大臣们赐青豆呢。
结来世之缘吗?江同学想同她约定来世?应如盯着指尖碧绿青豆,新鲜的,似乎刚采摘下来没多久。
那得了青豆的人应该怎么做?自然是吃掉。
除非小姐不想跟赠青豆的人来世结缘。
春桃换上一块干的巾帕继续绞。
春桃,你相信有来世吗?应如侧过头,抬眸望向身后的小姑娘。
当然信啦,浴佛就是因为信。
春桃认真点头,奴婢收到过娘亲的青豆,下辈子还要做母女的。
听到下辈子还要做母女,应如鼻尖一酸。
子女走在父母前面,只能寄希望来世相见,美好的祈愿与无奈的期求,属全然不同的心境。
她望着铜镜里这张生动的脸,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下意识握紧手中青豆。
健康的年轻人很难体会下辈子三个字的沉重,或许只有到了一定年纪、有过一些人生阅历,又或是她这种直面过死亡的人,才明白许愿下辈子,究竟有多眷恋。
斋食是一份佐以蔬菜、豆腐皮的素面,应如三下五除二用完,罕见地有些意犹未尽。
寮房外阳光正好,梵香与绿植的清香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味道,应如靠在围栏旁吹风,只觉得时光就这样被浪费也挺好。
她懒洋洋地望着楼下贵女们出入,一眼就瞧见裹着外衫冻得直哆嗦,一边走还一边不忘数落身边丫鬟的应姝。
挺好,继续被娇宠着,也许嫁对了人能恣意一辈子。
老妹儿这波玩得尽兴,她已经换过衣装又用过午膳才回来。
似心有所感,应如不期和仰起头的应姝视线对上。
应姝像是一张脸被踩了一样既痛苦又难受,且不耐烦般扭过头去,脚下步伐加快,转瞬消失在楼下。
嗯?这又是怎么了。
应如一个午觉睡到申时。
很快到斋宴集合的时辰,所有近臣及家眷前往斋堂用膳。
不愧是官定道场,为彰显皇家气象,斋堂也建得极宽敞。
整个乾朝最有权势的人齐聚此地,头顶随便落下一片瓦砸中的人都跟天子沾亲带故,应永年这种排不上号的官员虽然坐在最后方,也挺直腰杆面容凛肃,姿仪端方如同上朝。
近臣据官职坐在一起,家眷伴在身侧,每张案几旁跪坐一位布菜的侍女。
比应永年官职还低的就属今科三甲,故江晏就在应如侧后方,两人只隔着一条走道与长案。
应姝从江晏出现起就没忍住频频朝身后的人瞥过去。
同样身着官服,她爹爹穿就一股子古板无趣,江晏哥哥穿衬得这官服都好看了许多,她才知道,官服也能穿出这等清皎无双来。
不行!应姝觉得自己还是放不下。
能嫁给哥哥给这样的男子,哪怕对方从此不涉足官场,也是欢喜的!应如一直忍着没回头,她知道便宜老爹在留意着她,索性不去触霉头。
相比于应姝的明目张胆,她可是连鬼鬼祟祟都省下了。
天子准点出现,众臣起身行礼。
隔着错开的长案与背影,应如能瞧见身着玄色吉服,头戴衮冕的帝王。
长期身居高位的人行动间自带沉稳。
跟在天子身后除了皇子公主、获准随侍的妃嫔,还有一身量极高,着雾白色宽袖襕衫,头戴遮住上半张脸银质镂空面具的男子。
应如的视线在男子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无它,斋堂内多枝灯亮火煌煌,鎏金的暮光自皇室一行身后铺撒开来,面具男自然让人联想到鹤立鸡群之类,轻易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待天子落座免了众臣的礼,斋宴开始,侍女鱼贯而入奉上酒水与斋菜,气氛才恢复如常。
虽斋宴无肉,然可以饮酒,且佐以祥云舞曲,模仿天宫仙子翩翩欲飞。
应如望着那些曲裾翻飞,身姿轻盈的舞者,不禁连连感慨。
瞧瞧这腰,白,软。
如今她也算做了一回帝王,舞姬妖娆竟是她能亲眼所见的。
趁旁边应永年和应姝忙着尝斋菜,应如回过头,恰好与抬眸的江晏视线对上。
这么巧?一只手背置于身后,指尖拈着青豆小晃,留意到江晏的视线落到她的指尖,应如收回手臂,将青豆送入口中。
丹唇含碧,灵动的眼睛微弯,目光偷拣了无人关注的间隙,勾人般与他交缠。
江晏的眼神从她翕动的唇点点描摹至清眸,定住未动。
朱颜不辞,答案是愿意。
一旁尝了一筷子素菜的应姝觉得一点都不好吃,扭头就见她姐姐正往江晏那边瞧,一时间气得饱了。
之前泼洒香汤的时候应如往江晏哥哥身上撞她就忍了,这下竟然趁她不注意,偷偷眉来眼去?真不把她和爹爹当大活人么?留意到一旁气愤的目光,应如顺滑地望向胸腔剧烈起伏的应姝,以指抵唇,含笑比了个嘘的姿势。
这可是在天子浴佛的斋宴上,别给便宜老爹丢脸哦。
应姝没想到应如这个时候还敢让她噤声,搞得好像必须得帮忙遮掩一样。
可是周围俱是端谨用膳的天子近臣及家眷,的确不好发作。
好气!她刮一眼应如,又哀怨地望向江晏。
哥哥能不能别自暴自弃?这个时候离她姐姐远点,或许小郡主能放过呢?应姝的眼神没有被接收到,江晏夹起玉碟里的一颗青豆往嘴里送,姿容隽雅神态温和,眼尾眉梢看起来隐约有些愉悦?为什么?!应姝回过头去恨恨夹青豆,可不知道怎么的,那被煮得带了些郁色的圆豆就像长了腿一样,怎么夹都夹不上,气得她直接上手去拈。
宴会的菜早就备好,到这会儿已经凉掉。
焯过水的青豆吃进嘴里干巴巴的没有味道,还带着絮絮的口感,也不知道哪里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