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上楼由江晏抱着没觉得七层楼多高, 此刻身子发软,应如觉得她随时会像颗石子滚下楼去。
她摸着护栏小心迈腿,一步一探像是九月怀胎, 陆景昭伸出手, 需不需要扶一把?应如摇头, 这个时候宁可慢点,也别让小郡主瞧出不对劲。
刚才多谢了。
她一边道谢, 一边小心看着脚下楼梯, 免得乐极生悲当真滚下楼。
这次能够平安脱险,也有陆景昭的功劳。
职责所在。
语毕,陆景昭不再说什么, 只就着她的速度,甲胄与佩刀磕碰音也慢下来。
直到这会儿应如才在纱灯照耀下,发现藏经塔的内侧绘有满墙目不暇接的精美壁画。
人物环佩玎珰衣袂飘飘, 面若满月长眉入鬓,栩栩如生。
赵绫云虽然心肠不好,给她和江晏选的这地方却是佛家文化的殿堂。
她当不起。
脑子里一直在担心江晏的安危,应如不知道小郡主会不会继续搜查。
一路上无话,随陆景昭回到斋堂,天子已经离席, 近臣们终于可以自由走动,放开了敬酒。
江晏的位子上果然没人,陆景昭送她回到应永年所在案几。
应大人多半是离开方便,只应姝端坐喝闷酒。
见应如回来, 应姝本想开口数落, 却在瞥见她身后的陆景昭时换上温软的语调, 姐姐怎的去了这么久?让妹妹好等。
等她是假, 等江晏是真。
要是江同学这会儿在,大约应姝又不希望看到她了。
应如笑而不语,转身正欲再次向陆景昭道谢,不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朝这边不紧不慢踱步而来。
是那个带着银白色镂空面具的男子。
陆景昭先她留意到面具男,此刻已经换上端恭肃谨的神情。
应如不确定对方是谁,但看陆景昭的表情还有……她环视四周,许多视线朝这边若有似无地投过来,有臣子、也有家眷,准确地说,是落在面具男身上。
这种场合能够戴面具出席而不被天子怪罪,应如分析有可能是毁容了。
面具男在不远不近处站定,悠悠开口,陆二公子,本官有话同你说。
在应如听过的所有嗓音里,没有哪个像眼前男子这般,带着让人舒服的绵长韵律,仿佛溪边琴音,沁心悠然。
走近了才看清,对方长发流瀑隐有光泽,宽袖襕衫无一道褶皱,浑身处处透着精致。
尤其那张遮住鼻梁额头,露出双唇下颌及眼睛的脸,即便隔着一张银质镂空面具,仍然引人无限遐想。
若当真毁容,那可当真太可惜。
对方自称本官,看来应该是大臣。
能够和天子家眷走在一起的大臣,必定身份尊贵。
是,国师大人。
陆景昭朝应如颔首,跟上面具男。
被陆景昭称为国师的男子转身之际,视线似乎有掠过应如。
她低头瞧瞧自己,除了前襟被酒水泅湿,好像没有别的毛病。
难道对方有整洁癖?待两人自斋堂正门离开,应如在应姝身旁坐下,才发现她这个妹妹的目光仍旧望着陆景昭和面具男离开的方向。
不止应姝,远的近的不少贵女的视线都有些依依地落在正门方向。
应姝显然不是看上了陆景昭,否则寿宴的时候就会有所表现,这是个心里想什么根本藏不住的姑娘,所以看上面具男了吧?也不知道国师大人长什么样……应姝幽幽一句让应如颇有些吃惊,没见过长相你盯着人家看那么久?一不小心把心里想法说出来。
应姝颇有些不快地睨她一眼,又不止我没看过,真正知道国师大人样貌的人屈指可数。
噢……应如了然,看来这位国师大人除了清姿逸逸,还有神秘的因素在。
正因为没见过全貌,才越发生出更多想象。
这么年轻能做到国师,当真厉害。
在应如的想象中,做到一朝重臣多半得上了一定年纪,经过足够多的考验才能处变不惊。
这位国师大人当得起一句了不起。
瞧她关注点竟然落在对方身份地位上,应姝撇嘴,国师大人出自声名显赫的林家,这一脉擅占卜,世代有人拜相,国师之位也就那样吧。
倒是他的容貌,据说惊为天人!原来不是毁容,而是长得太好看,这倒有些出乎应如的意料。
也不知道得长成什么样子,才需要戴面具出行。
应姝开了话闸子就收不住,环顾四周后不大情愿地凑近应如,小郡主见过国师大人的真容,曾做出爬床的事,被国师大人发现后亲自请翰王接人。
翰王什么人?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只能赔罪道歉。
这件事弄得满上京人尽皆知,小郡主从此再也不敢造次。
应如惊讶,还有小郡主害怕的人?我看她那样子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像会轻易放手的样子。
一说到共同的八卦,应姝来了兴致,啧,皇亲国戚又怎么样?帝王都换过多少茬,可林家却始终屹立不倒。
她压低声音,论民间的声望,林家在皇室之上。
而且国师大人占卜从未出过纰漏,是我朝当之无愧的镇国重器。
一个小小的郡主哪里配得上?原来如此,占卜从未出过纰漏,玄学了。
也不知道要是让国师大人来算,算不算得出有读档重来这回事,而她又能否顺利完成任务活下去。
江晏哥哥!你回来了!应姝突然矫揉的声音让应如从走神中醒转,回头就见江晏已经在位子上坐下。
回来了。
抬眸与她的视线交汇,江晏轻微点头。
太好了!平安无事!藏经塔那么高,应如想看看江晏浑身有没有哪里受伤或是剐蹭到。
视线顺着他的肩膀向下,官服整洁,不像是刚翻过高耸建筑的样子。
食指缓缓摩挲葡萄纹酒杯,金黄色的杯体衬得格外修长的手指更加白皙。
应如原本好好的,却在见到这一幕的时候莫名联想到那只手刚做过什么,没来由地呼吸一滞,双颊迅速染上绯红。
怎么办?从此无法直视江同学的手!江晏留意到她表情的变化,指尖动作顿住,心念一转很快想明白原因。
应如的视线像是被逼走投无路的蜻蜓,在他案几上的素肴上停留一会儿,撞向布菜的侍女,又飞快掠过案几下跪坐的锦袍,终于落到他的眼中,如坠深网。
对视间江晏唇角上扬,食指再度拂过杯身雕刻的纹饰,垂眸尽饮杯中酒。
诶!不是说酒有问题?应如欲言又止。
笑什么笑?他也服了助兴的药,又好到哪里去?就不该关心江同学,酒有没有问题人家心里比她清楚。
应如回过头去,不再看身后那个扰乱心神的人。
*赵绫云遍寻藏经塔都没找到江晏,斋宴又不能缺席太久,气得她直接领人往斋堂赶。
这回不光在陆二面前丢脸,还让四皇子看了她的笑话。
她要亲口问问江晏,究竟怎么逃出她布下的天罗地网!黑着一张脸的赵绫云在两列纱灯引路下来到斋堂附近,一眼就瞧见国师林清眠正跟陆景昭立在一处。
她第一时间想到是不是陆景昭在告她的状,说她存心污蔑江晏和应如。
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赵绫云扔下掌灯的侍女,小跑来到林清眠和陆景昭面前,语速又快又急,你们在说什么?问完她才意识到氛围不对。
陆景昭向来放松的脸上此刻沉云笼罩,狭长的眼睛里眸色晦暗,仿佛魂游物外。
林清眠如同没有留意到赵绫云,也未再同陆景昭说什么,转身踱步离开。
雾白色的宽袖襕衫衬得修长的身影恍惚随时会乘风归去,赵绫云痴痴望着那道融于月色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连身旁的陆景昭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等赵绫云随翰王陪酒饮过几杯,得空来见江晏,斋宴已近结束。
她一出现在探花郎的案几旁,立马有好奇的目光投过来。
端坐的应如仰头望向赵绫云,目光里看不出太多情绪。
正是这种难辨想法的感受让赵绫云烦躁。
反观应如一旁的应姝,明明想知道发生什么,偏偏不敢明目张胆瞧她,这才是赵绫云熟悉、满意的反应。
她居高临下面向江晏,本郡主有话跟你说,随我出来!江晏转动手中酒杯,抬眸打量赵绫云。
就在刚才,直到赵绫云带着人离开藏经塔,他才从塔顶下来,又早于赵绫云赶回斋堂。
内力受影响,只能在足够高的顶层迅速翻身至塔顶,避开侍卫的视线躲过搜查。
第一次这么狼狈。
躺在塔顶琉璃瓦上遥望弦月,他担心应如的境遇。
曾以为从父母之命迎娶表妹,不过是又一件他只要想做就能做好的事。
他会给自己的妻足够的尊重、力所能及的满足,只要他愿意,就能和表妹成为人们眼中美满的眷侣。
喜欢或者不喜欢,没那么重要。
初时遇了挫,他也分不清那失望究竟来自于这门亲事的无疾而终,还是来自于姑父的变节。
及至应如走到他的面前,爱怨嗔痴丝丝入扣,才发现情爱滋味牵心动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娶表妹为妻已经不止是父母的临终愿望,更是他今生所求。
身体的反应根本无须情药助长,他能用仅剩的内力压制药力,却无法以理智说服悸动。
应如望着他的目光信任、依恋、渴求,任君采撷。
假如不是这种境况,不是这个地方,他根本把持不住。
翰王郡主这样的隐患不能再留,以免给表妹带去更多困扰。
江晏起身,郡主请带路。
待两人离开,应姝指头绞起手帕,就知道小郡主不会放手!江晏哥哥以后可怎么办?真的去做面首的话,哪里还有她什么事?早些答应她的亲事多好,这会儿小郡主好歹有些顾忌。
怎么办?应如觉着与其担心江晏,不如担心担心她。
赵绫云朝江晏下手有难度,朝她下手却是一下一个准。
斋堂外,青檀树下半明半暗,赵绫云朝江晏仰头挑起下巴,说吧,怎么逃出来的?明明藏经塔围得跟铁桶一样,是怎么绕过侍卫的眼线给应如解了情药,当真有神通不成?郡主怎样才能放过下官?江晏没有给赵绫云解释的打算,直入主题。
放过?呵!竟然还奢求放过?江大人,不见到你像条狗一样趴在本郡主面前求饶,这事不会完。
年轻的脸上长出仇恨的纹路,原本该是朝气蓬勃的面目看起来扭曲,在烛火影影绰绰的夜里看起来有些瘆人。
明白了。
江晏抬起半敛的眸子。
既是存的这种心思,那么他也只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郡主觉得,翰王的命和下官的命,哪个更值钱?赵绫云怀疑自己听错,你敢威胁我?还是拿她的父亲,当今天子的弟弟来威胁?一个文官,除了上奏,有什么底气说这样的话?郡主这段时日派来跟踪下官的人是否有所获?这次意图陷害又是否成功?赵绫云心脏一紧。
没有,就是因为没有,所以她为了保险起见才给江晏下药,且还是在前几杯都没有问题的情况下,最后才换上有问题的酒。
她的人亲眼见到江晏喝下,按说不会出错,然而江晏还是没有踩中她设下的陷阱,实在太过诡异。
那又怎样?她昂扬起脖颈。
就算这样,就算有通天的本领,翰王府人才济济,还怕治不了一个江晏?不要把人逼得太紧,鱼死网破,吃亏的一定是翰王和郡主这样的金贵人物。
外表温润的人顶天了言辞犀利,赵绫云以为江晏最多不过寿宴那日一句铿锵有力的这样的垂爱消受不起,没想到竟敢提什么鱼死网破。
谈与翰王府鱼死网破,天底下没几个人够格!你以为随随便便一句话我翰王府就会害怕?父王轻松就可以弹劾你!以她父王的人脉,随便给江晏安排点什么罪名再容易不过。
小小翰林院编撰,手无实权,不足为惧!傲慢的话傲慢的姿态,江晏表情淡淡,郡主且记着今日下官的话,也不妨多担心担心王爷的安危,言尽于此。
两人说话的间隙斋宴已经结束,各大臣及其家眷们身份由高到低,自正门及侧门离席回房。
身着朝服的江晏转身离开,将黑暗甩在身后。
赵绫云忆起来她找江晏是为了问清楚怎么逃出藏经塔,结果什么都没问到,反被威胁。
不顺!诸事不顺!赵绫云恼得一拳砸向旁边的青檀树干。
有些年岁的乔木枝干粗遒,平时最多不过甩甩马鞭的臂膀吃不住,疼得赵绫云嘴眼变形。
随应永年和应姝出得斋堂,应如见赵绫云独自站在青檀树下发脾气,不见江晏的身影。
小郡主的反应恰恰证明没吃到好。
回到寮房,她赶紧吩咐春桃备水沐浴。
总感觉身上黏腻未消。
不习惯洗澡这种隐秘的事让人伺候,让春桃下去后,应如将自己没入盥室的浴桶里。
不知道是不是热水会催发身体里余下的情药,脑海里有些分不清回忆还是想象地闪过藏经塔里的情景。
耳畔温热的呼吸、月下迷离的眉目、落在肌肤的手掌、轻啃的刺痛,以及攀上巅峰的空白……身子比浴桶里的水还要燥,应如将半张脸缩到温水里,憋气想着一会儿得多喝点水,把脑子和身体里的东西一起代谢出去。
收拾好回到房间休息,应如一眼瞧见躺在床上的手帕——她今日带在身上,被江晏拿去擦手的那条。
心跳莫名快得厉害,这人趁她沐浴的时候把手帕还回来了?应如走近床榻,平整展开的帕子似乎刚清洗过,还带着一点点需要仔细感受才察觉到的湿意。
她抿唇将手帕折好放在枕边,躺下问系统,江同学的情动值今天有动静吗?[没有。
]其实系统始终没出声她就知道答案。
应如无奈叹一口气,指尖点点枕边帕子。
男人的心思,可真难猜啊……作者有话说:。